这几天,我老是想起我娘。她进城也有一两个月了吧。她说去找我姐姐。可前几天,我听从城里回来的东升叔说,我娘蹲在城里的桥洞子里,跟人家算命呢。你娘变成半仙了,东升叔笑着捏了捏我的耳垂。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娘这是在搞迷信,不管怎么说,搞迷信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当然不如干牲口经纪好。可前些日子发生的那件事儿,把我娘给搞臭了。别人偷偷地跟我爷爷说,整个牲口市都臭遍了。"再碰到那个女经纪,都躲着点儿。"牲口市里的人们相互告诫着。
有很长时间,我娘都在为自己成为镇上第一个女牲口经纪而骄傲。每逢大集,我娘便早早地起床,给我做好早饭,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洗脸,抹美容霜,再拿无色的唇膏擦一擦干涩的嘴唇,一经打扮,我娘还真的年轻不少。临出门时,她总是拿香喷喷的两手捂在我脸上,然后使劲地撸两下,我的脸便也香了。
我娘心直口快,能说会道,在牲口市里人缘很好。有一次我跟着我娘去赶集,一边吃着我娘给我买的肉包子,一边看税务所里的那个张胖子跟我娘掰手脖子,张胖子龇着大牙,手脖子软耷耷的,老是往我娘怀里蹭。他一蹭,我的脸便红了。我娘不在乎,哈哈地笑,跟摸牲口似的摸张胖子的脑瓜皮。可那是在我娘没有买卖的时候。一有买卖,我娘立刻变了模样。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了,两只手分别紧紧地攥住两个男人的手,他们来到一棵树下,蹲下来。围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圈,背后是一头头的牛和一匹匹的马。这时候,我娘手腕子上总是挂着一个黑人造革提包。那几个男人蹲在我娘两边,一边抽着烟,一边脑袋抵着脑袋,嘴里还不停地嘀嘀咕咕,那样子,就像有天大的事似的。突然,我娘拿一只手把提包一翻,盖住了那只与另一个男人攥着的手,他们面对面的,紧紧地盯着对方,提包下面,他们手在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他们是不是在挠痒痒?想到这里,我便像被挠了痒痒似的,笑了。过一会儿,那个男人点了点头,我娘也喘一口气。接着,我娘挪了挪脚,扭头又转向另外那个男人,我娘的手迅速地攥住那个男人的手,然后又把皮包盖了上去。又开始挠痒痒了,我想。就这样,反反复复,攥了这个攥那个,挠了这个挠那个,只到最后把他们挠笑了。他们一笑,我娘也笑了。大家高高兴兴地站起来,这说明,买卖成了。下一步就是钱,我娘跟买家来到大树后面,买家把钱数好,交在我娘手里,便一把攥住了牲口缰绳。接着,我娘又跟卖家躲在大树后面,我娘把钱点好,又交在卖家手中。然后,买家牵着牲口走了,卖家提着钱走了。我娘喘一口气,笑了,她的兜子多了几张票子。这叫割耳朵,割的越多,本事就越大。人家说我娘的本事最大,那些男牲口经纪背后骂:这个骚娘们,割耳朵太狠。
今年春天,我爹在城里犯下了案子。如果不是我爹在城里犯下了案子,让人家公安局抓起来,我想我娘也做不出那种丢人的事情。
还是先说说我爹吧。想到我爹,我的脸就发烫。他们三四个人,夜里在农村偷了牛,连夜便牵进城里的屠宰厂。春天的时候,农村的壮劳力都进城打工去了,剩下的全是老人和妇女。听人家说,我爹他们很猖狂,一只手里攥着明晃晃的刀子,另一只手里牵着缰绳,见一个捅一个,有的人听到牛被偷走了,却不敢出来去追。可你再猖狂,人家还有公安局吧。他们偷到第十三头牛的时候,便被公安局抓住了。后来才知道,事情还是出在我爹身上,他们在偷第八头牛时,碰到一个不怕死的老太太,她发现自己家的牛被偷走了,就疯了似的在后面追。我爹他们牵着牛毕竟走不快,可他们发现老太太追上来时,并不慌。他们一个扫堂腿便把老太太放倒在地,然后用胶带封死了老太太的嘴,把老太太捆起来,扔进旁边的沟里。事情出在我爹给人家老太太封嘴里,人家老太太看到了我爹的右手上缺了三根手指头。这就是线索。顺藤摸瓜。一牵一串儿。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娘说这是团伙作案,罪加十等。
我娘跟着人家公安局的进了一趟城,这是她回来跟我说的。后来我听别人说,这事儿电视上都放过了。我不敢看,我怕看到我爹带着手铐子的那双手。我娘说:"冤有头,债有主,这是他自己作下的,狗日的自己受吧。不过,儿呀,拉下的那屁股债,还得咱去还哪。"说着说着,我娘便放声大哭。当时我坐在一旁,跟个傻瓜似的,我不知道怎样去劝说我娘。不过还好,我娘哭罢,洗了洗脸,又擦上点儿美容霜,说道:"有你,娘也不会想别的法儿,这日子,咱还得过下去。"第二天一早,我娘就进了牲口市。
没出半日,便有了那件事儿。这事儿我娘是不会跟我说的。我是听我奶奶讲的。我奶奶添油加醋了没有?我不知道,反正我奶奶一边说着,一边撇着嘴说丢人。可我爹犯了那么大的事,我奶奶却一直护着他,"还不是为了这日子。"我奶奶泪水涟涟地说。
我娘在牲口市里被人家扒光衣服,原因就出在一百块钱上。本来,一桩买卖已经做成。买牲口的攥住了缰绳,卖牲口正在数钱,数着数着,却从里面提出一张崭新的大票,卖牲口的摸了几摸,使劲儿甩了甩,声音软沓沓的。
"假的,你怎么给假钱呀你。"卖牲口的很恼火,他一步跨到买牲口的面前,声音如同喷出的火药似的。
买牲口的不愿意了,说:"爷们,咱不能血口喷人,我活到50多岁,没做过这种缺德的事儿。"
你一言我一语,两个人肝火上升,骂了起来。买牲口把牲口缰绳一甩,一拳砸在卖牲口的脸上。正赶上大集,那人是越来越多。这时候,两个人已经抱成团,就跟压场的碾子似的在牲口市里滚在一块儿。一个秃顶的男人走到两个人跟前,拍了拍正滚着两个人,说:"唉,哥们,等等,我跟二位说句话儿,二位再接着打也不迟。"说着,那个男子便低声说了句什么。
那片刻,两个人虽然不动了,但还紧紧地抱着。可听完那男子的话,两个人如同烫着了似的推开对方。他们爬起来,眼睛瞪圆了。他们向周围的人群瞅去。他们在寻找我娘。
事情发生的突然,开始,我娘愣在那里有点不知道怎样才好。后来一看到那个秃顶男人,我娘猛地想到了什么,她忙转头,使劲儿向外挤,可人群太密。挤了半天,刚要挤出一道缝的时候,她的身子就像一只小鸡似的被抓了回去,两个汉子,四只手,他们把我娘举过头顶,然后使劲儿砸在地上,"砰"的一声,如同倒下去一堵墙。
骚娘们。浪×。破鞋。王八蛋。
拳头。唾沫。脚丫子。
我娘蜷着身子,那个人造革黑提包还紧紧地抱在怀里,头发乱蓬蓬地遮住她的脸。
扒光了,让大伙看看。不知谁的一嗓子。
对,扒光了。
周围的人群如同洪水似的咆哮起来,并且伴随着阵阵的笑声。那一根根拔长了的脖子,那一张张兴奋的脸,那排山倒海似的喝彩声,淹没了我裸露的母亲。
要交待一下的是,那个秃顶男子,也是牲口市里的一个经纪。
俗话说,同行是冤家,这下,让我娘撞个正着。
那天下午我放学回家,看到我娘躺在床上,捂着一床被子。那时候,太阳已经落了下去。我说:"娘,天都黑了,你还不做饭。"
娘说:"娘给你买的肉包子,热在锅里,你自己吃吧,娘身体不舒服。"
那天晚上,我吃了十个肉包子,很香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