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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通往天堂的路

高芦花睁开眼睛,看到窗户那里一片灰白,接着,她听到外面传来一声鸡鸣。她一骨碌身打被窝里爬起来,一边穿着衣服,一边伸手推了推睡在她左边的孙美静,喊道:"孙美静,该起来上早自习去了。"孙美静哼哼两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小手,在空中抓挠了两下。高芦花又伸出右手去推右边的孙二九,这一下却推空了,右手被闪了一下,身子也随着歪了。高芦花的右手压在被子上,她仔细一看,被子还是她晚上铺时的模样。孙二九根本就没有回来。

高芦花紧了紧眉头,她坐在黑乎乎的屋子里愣了片刻,然后跳下炕,抖撸着衣服走出去。

高芦花先是挑了一挑子水,又把猪食温在锅里,然后抄起扫帚来扫院子。太阳虽然还没有升起来,但鸡鸭的叫声开始变得响亮。晨雾依然粘稠,却挡不住那几只猪崽吱吱的叫声。高芦花听到猪崽们的叫声,心里便涌起一种幸福感。它们该出圈了。它们一共七头,全是白色的。前几天,高芦花把它们从那头母猪的大圈里抱出来,放进羊圈里,因为那头母猪又有了发情的迹象。高芦花只好把羊牵出来,拴在院子里的枣树下面。

今天是镇上的大集,高芦花要去赶集卖猪崽儿。昨天下午,高芦花就把两个筐子绑在自行车两侧。高芦花想卖掉其中的六头,留下一头自己养着。高芦花把猪食舀进桶里,来到羊圈跟前,先喂上那几只猪崽。那头母猪肯定闻到了香味,它吱吱地叫着,在圈里上蹿下跳。高芦花又提着桶来到母猪的跟前。母猪两只前蹄抠着圈墙,竖起了肥胖的身子。隔着圈墙,高芦花拿舀子敲一下母猪的脑袋,骂道:"跟狗日的孙二九一个德性,好吃懒做。"

喂上猪后,高芦花又重新回到屋里。屋里还是灰乎乎的,她看到孙美静还没有起来,就又推了推孙美静的身子,说道:"孙美静,快起来,跟娘把猪崽抱进筐。你还得去上早自习呢。"

孙美静哼哼着,样子十分艰难地爬起来。她闭着眼睛,晃悠几下身子,又趴在被窝上半天没动。她刚刚十岁,在村子小学里上三年级,她瘦瘦的身子趴在那里,像一只趴在荷叶上的小青蛙。

高芦花说:"孙美静,起来,你想想你姐姐,人家在镇上的工厂里,这个点早就爬起来做工了。"

孙美静终于开始穿衣服。她一边穿着,一边嘟哝了一句,"人家孙美秀可是拿工资的。"

孙美静站在羊圈旁,扶着自行车,还在不停地打着哈欠。晨雾散去了许多,东边的天空开始出现淡淡的红色。高芦花正躬着身子抓猪崽。小猪崽吱吱地叫着,绕着羊圈窜来窜去,它们的蹄子上沾满粪便,白色的小尾巴像只大虫子似的卷卷着。高芦花一头头的把它们抱起来,扔进筐里,拿纱网罩上,又让孙美静攥好纱网。只到羊圈里剩下一头猪崽的时候,高芦花才站直身子,长喘一口气,她的手上衣服上沾满猪粪和猪食,几缕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孙美静站在自行车旁,一只手揣进裤兜里,一只手攥着纱网,她盯着她母亲高芦花身上的猪粪,突然说道:"我爹是不是又一宿没回来?"高芦花眨巴眨巴眼睛,撇了撇嘴,她扫了孙美静一眼,扬着脖子朝着天说:"管他干吗?他死到外面才好呢。"孙美静说:"可是他死不了,他这么一宿宿的打麻将玩钱儿,到最后还不得把咱俩都卖了。"孙美静小嘴叭叭直响,她盯着高芦花说:"你得想个办法,你不能这么光宠着他,他又不是你儿子。"高芦花一听"儿子"两字,便长叹一口气,心想,要是有个儿子,也许事情就不会这样了。

高芦花长得高大粗壮,尤其是那腚盘儿,圆得跟一盘小磨似的,她站在孙二九面前,不论是个头还是腰身,都要比孙二九大出来一截。有人戏称他俩是蚂蚱配蚂蚱,公的小母的大。但高芦花的大腚盘,并没有给孙二九带来快活。她给孙二九生了两个丫头,这让孙二九在村里人面前很抬不起头来。开始的时候,孙二九还抱着一种幻想,但高芦花让人家摁着脖子拉进医院挨了一刀后,孙二九的脑袋一耷拉,立刻变成了霜打的茄子。刚才孙美静的一番话,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一边捆着筐子上的纱网,一边对孙美静说:"好了,孙美静,你该上早自习去了。娘去赶卖猪崽,你放学回来再喂一喂猪。"

孙美静答应一声,便蹦哒着走了。

高芦花把自行车靠墙支好,看到跟在她身后叽嘎乱叫的鸡和鸭子,还有那只绕着树转圈的老山羊,又想起这帮畜生还饿着肚子呢。她噔噔跑进屋里,放下板子,又走进偏房擗了一些白菜帮子,剁起菜帮来。剁完菜帮,她又小跑似的窜进里屋,从缸里挖出一瓢玉米面子,她走到哪里,那些鸡和鸭子就跟到哪里,它们歪着脖子,斜着眼睛,嘴里发出高低不同的叫声,那样子憨实极了。高芦花和好鸡食,把盆子蹲在院子中间,鸡和鸭子立刻围成一圈儿,把脖子扎进盆子里。高芦花直起腰,盯着琢食的鸡和鸭子,猛地觉得它们也蛮可爱的。她动了动嘴角,脸上舒展了许多。她正要进屋去,就听到门一响,只见孙二九摇晃着身子走进门。孙二九耷拉着眼皮,看都没看高芦花一眼,他径直走进屋里,一摸锅盖,是凉的,就对着外面喊起来,"饭呢,她娘的几点了还不做饭。"孙二九绕着屋子见没什么吃的,便骂骂咧咧地进里屋去了。

本来,高芦花是不准备做这顿饭了,就凭狗日的孙二九这态度,高芦花也不想做这顿饭。但她转念一想,一会儿孙美静下了早自习,回来吃啥?再说那头母猪和小猪崽还等着这顿泔水呢。高芦花又只好洗好地瓜,抱来柴火,烧开水,熬好一锅粘粥。等做好这一切,太阳已经升起来好高了,雾也散去了,街上不时地传来说话声。

高芦花走进里屋,发现孙二九身子歪在被撂上,已经睡着了。那呼噜声此起彼伏,节奏感很强。一线口水从孙二九的嘴角处淌下来,在清晨射进屋来的阳光中,闪着亮晶晶的光。盯着孙二九这张脸,高芦花浑身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她伸手抄起柜子上的一个酒瓶,她真想砸过去,把那张脸砸个落花流水,可是她没有。她又把酒瓶放了回去,扭过头来的时候,她的眼圈已经红了。

河口镇离村子六七里路。自从村北铺上那条柏油马路,到镇上去赶集,便方便多了。

高芦花骑着自行车,路过刘迷糊家的门口时,看到刘迷糊正站在他家门口剔牙缝。刘迷糊没事就站在他家门口剔牙缝。他家养了一头大公猪,他站在门口剔牙缝,是看有没有人赶着母猪来他家配猪。

"去赶集?嫂子。"离老远,刘迷糊喊道。

高芦花说:"去赶集,这几头猪崽该卖了,我去赶个集。"

高芦花说完,自己愣了一下,她立刻便后悔说去集上卖猪崽了。她看到刘迷糊已经朝她走过来,她只好停下车子。

刘迷糊捏着一根火柴棍,一边走着,一边剔着,还一边噗噗地朝外吐着什么,他走到高芦花的自行车前,伸出脖子来瞥了瞥筐内的猪崽,嘿嘿地笑起来,"我操,还不少呢,你看我们家'大笨',多厉害吧。"'大笨'就是刘迷糊家的那头大公猪。刘迷糊一提他家的那头大公猪,就大笨大笨地叫个不停。

高芦花忙陪着笑脸,连说几个那是。

刘迷糊斜着眼,盯着高芦花说:"嫂子,我刘迷糊可从没收过你的钱呀。"

"那是,那是,"高芦花拿手指理了理额头上的头发,说:"兄弟,嫂子还能亏待了你。"

刘迷糊嗯哪一声,又打了个饱嗝,然后把手伸出来,晃了两晃,说走吧赶快走吧。

高芦花这才长喘一口气,那心里,像拿了人家的东西似的。

刘迷糊四十来岁,是一条光棍,他曾经买过一个四川女人,后来让人家跑了,也没给他留下个一儿半女的,所以他现在还是一个人过,陪伴他的就剩下那头模样很凶的"大笨"了。可是刘迷糊并不死心,他让高芦花给他找个媳妇。刘迷糊条件不高,用他自己的话说,不管丑的俊的,高的矮的,瘦的胖的,只要是个母的就行。高芦花每次来刘迷糊家配猪,总是答应得很好。不过高芦花并没把这事儿放进心里,因为在她看来,他刘迷糊这副德性,人家谁愿意嫁给他。但是高芦花还是满口答应下来,因为这样,刘迷糊就不会收她的钱了。不过刘迷糊也不是吃素的,他的手会在高芦花身上占一些便宜,但说着闹着就过去了。高芦花并不在意,在她心里,让刘迷糊摸两把,总比掏个十块八块的钱要舒服得多。

高芦花来到集上,推着车子走进猪市,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空地方。她支好自行车,把筐子卸下来,还没等直起腰,一张白单子便甩在纱网上,接着传来一个粗硬的声音,"五块五块。"把高芦花吓了一跳。高芦花抬起头,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又黑又胖的大高个。他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喘气粗粗的。本来高芦花想辩解两句,不知咋的,却从裤兜里掏出钱来。在大高个接过钱,话也没说一句,转身便走了。这让高芦花心里很不痛快。高芦花撅着嘴,蹲在两个筐子后边,呆呆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

不过,高芦花的不快很快就消失了。她没想到,她的猪崽买得出奇得快。七八十块钱一头,太阳还没爬到正中间,六头猪崽便卖光了。高芦花不时地把唾沫吐在手指头上,笨笨地点着手里的票子。450块呀。高芦花从早晨皱着的眉头,片刻间便舒展开了。她瞅了眼头顶上的太阳,决定去找她的女儿孙美秀。孙美秀在镇上的电器厂做工,虽然三天二头地往家跑,但今天不一样,高芦花想把孙美秀喊出来,也像电视里演的一样,跟女儿坐在饭馆里,吃上顿肉包子。

高芦花来到电器厂门口,正是电器厂下班的时间,三三两两的女孩子说笑着从里面走出来。高芦花锁好自行车,走进大门。电器厂的院子很大,前前后后有好几排平房,高芦花一下子有点懵,她扭着脖子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看见一个女孩儿朝这边走来,高芦花上前便问:"孙美秀在哪里?"那个女孩向后退了一步,皱着眉头看了眼高芦花,那样子如同对面是一滩臭狗屎。那姑娘摇摇头,拐了个弯,绕过高芦花去,走远了。高芦花嘟哝了一句什么,便又截住一个,没想到这个女孩很热情,她指着靠东边的头一排平房,说:"就是第一个门。"

高芦花如同领了圣旨,几乎小跑着向那排平房走去。高芦花看到门是开着的,便弯了弯腰,先探进半个头。屋子很大,有几台机器摆在里面,显得很小。让高芦花没想到的是,她一眼就看到了孙美秀。孙美秀正坐在机器旁发呆呢。她两眼直直的,眼珠儿一动不动。

"孙美秀,孙美秀,"高芦花连喊了两声。孙美秀才转过头来,她一看站在门口的是母亲,便噌一下站起来。

"人家都买饭去了,你咋在这里傻坐着?"高芦花说。

"我不饿。"孙美秀声音低低的,垂着头站在那里,脸上也没有表情。

"傻孩子,整天做工,不吃饭哪行,人是铁饭是钢嘛。"

此时,高芦花已站在孙美秀面前,她伸出手,摸了摸孙美秀那头长发,比起孙美静来,高芦花更喜欢孙美秀,这孩子听话不说,长得也秀气。

"走,美秀,跟娘出去吃包子去,"说着,高芦花拉起孙美秀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嘟哝着,"娘今天卖了六头猪崽,卖了450块钱呢。"

高芦花拽着孙美秀走进一家饭馆。这家饭馆的门口撂着两排大笼,白色的热气呼呼地从里面喷出来,那包子的香味儿四处乱窜。高芦花一边走着,一边不停地咂摸嘴唇儿。进到饭馆里面,还没等屁股贴在板凳上,高芦花就急急地喊道:"给俺来一斤包子,要肉的。"还没等人家回应,高芦花又喊了一声,"再来两碗西红柿鸡蛋汤。"

只听到那个穿着脏乎乎白褂子的胖姑娘说一声好哩,高芦花才放下心来,她扭过头,看到坐在圆桌对面的孙美秀还是皱着眉头,一副不开心的模样。

"孙美秀,你咋了?哪儿不舒服?"高芦花有些担心地问道。

孙美秀一听母亲这话,竟然垂下头去。

这时候,包子上来了,热气腾腾的两大盘子。高芦花抓了一把筷子,扔给孙美秀两根,说:"快,趁热快吃。"说着,高芦花夹起一个包子,使劲儿咬一口。她早晨没吃饭,现在饿了。

孙美秀突然抬起头说:"娘,我不想在这里干了?"她声音低低的,几乎让包子的热气给顶了回去。

"什么,你说什么?"高芦花嘴上的动作慢下来。孙美秀的声音虽低,但她还是听到了。

"你说你不干了,你个傻孩子,净说傻话,电器厂是全镇数一数二的好单位,你不在这里干你去哪里干?"

"我在哪里干也不在这里干了。"孙美秀的口气似乎也硬起来,声音也大了。

高芦花心想,孩子上半年还在学校里学习,猛地一进工厂,才干了三个多月,肯定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再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因此,高芦花根本没把孙美秀的话当回事儿,她也没停下吃包子。她一边吃着,一边念叨着,"你一句话说出来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要不是你姨夫在县银行工作,面子大,你能在这里上班,想美事吧。再说,你今年也十六七岁了,过个三年二年的,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就你爹那狗日的,他能攒下钱给你买嫁妆?我倒不指望用你那俩钱来养这个家,你平时节俭点儿,到时候别缺了钱花就行。"

说到这里,高芦花放下筷子,她也没心情吃了。她看到孙美秀连筷子都没动,就长叹一口气。她起身问人家要了个方便袋,把剩下的包子倒进去,递给孙美秀说,"饿了热热吃,别吃凉的,女孩子家,容易攒下病根。"

孙美秀一直低着头,但她还是从母亲手里接过了包子。高芦花看到孙美秀眼前的那碗鸡蛋汤没动,便端起来,一口气喝光,然后抹一把嘴,说:"该走了,家里还有好几张嘴里。"

往外走时,高芦花想跟孙美秀说说他爹夜里又是一宿没回家,并且一大早回来还指狗骂鸡地发了顿火。但高芦花忍住了,没说,她觉得现在不能再跟孙美秀说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了,本来,孙美秀今天的样子就有些反常。

看着孙美秀走进电器厂的大门,高芦花这才放下心。她推着自行车,路过熟肉店的门口时,禁不住站在那里愣了半天,最后,她还是放下车子,走进熟肉店,买了一斤猪头肉。孙美秀想到,不管孙二九多么恶劣,但自己今天还是赚了钱。她想让每一个人都分享一下她内心的喜悦,当然也包括孙二九。

高芦花回到家时,太阳已是西斜。她一进门,就看到鸡鸭乱叫着,朝她扑过来,它们在她的脚下,扇动着翅膀,晃动着通红的冠子,高兴得就像孩子见了母亲。圈里那大小两头猪更如同挨了刀子似的吱吱叫唤。

高芦花一看眼前这阵势,就知道孙二九和孙美静谁都没替她喂喂这群畜生。她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又是一通忙活。当她掀开锅盖,准备讨一桶泔水时,发现锅里已是空空荡荡。她早上煮好的半锅地瓜粘粥一滴也没剩下。

"狗日的还知道吃饭。"高芦花骂了一声。

高芦花走进里屋,发现孙二九还躺在炕上睡呢。他盖着被子,头朝炕里,呼噜声已不再那么激烈,绵绵的像小河流水,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嘴里吐出来。

高芦花一掀被子,伸手便在孙二九的屁股上来了一巴掌。孙二九动了动脑袋,抹搭抹搭嘴唇,那眼皮使劲儿睁了半天,也没能睁开。高芦花接着又是一巴掌。高芦花感到自己的手被震得生疼,但孙二九像是没有知觉似的,这一次,他那身子连动也没动,只是嘴里含糊地吐出了一串什么。

高芦花大声喊道:"孙二九,你再不起来,我就拿火棍子擢你的屁眼了。"

"擢屁眼也不起来,我还没睡醒呢。"孙二九终于把字说清楚了,虽然他是闭着眼睛说的。

高芦花像一只蚂蚁似的,在屋子里呼呼乱窜,她一边窜着,一边嘟囔个不停。

"孙二九呀孙二九,你那心是铁打的还是石头刻的,你在外边打麻将赌博一干就是一宿,你有功是吧。人家从一大早起来,那屁股还没沾过椅子边呢,你倒好,一睡就是一天,你说,咱这日子倒底还过不过吧?"

高芦花摇着头,双手舞 着,那声音越说越高,她的头发乱了,衣服上沾着的猪食纷纷地落在地上。突然,她一下子停住了,不说了。她听到了一个声音,这声音悠扬、婉转、富有磁性,从小河孱孱似的流水声转化为音乐般的旋律,它荡漾在孙二九一鼓一瘪的腮梆子上,轻柔地划入高芦花的血肉里。

高芦花猛地蹲下身子,歇斯底里喊道:"孙二九,你个狗日的,我还给你买了猪头肉,我他娘的剁碎了喂狗去。"

没想到,高芦花这一嗓子还真管用。孙二九的身上像装了弹簧似的,一下子从炕上弹起来。他瞪着大眼,说:"别,别喂狗。"

高芦花一扭身子,走出屋去。

孙二九伸了个懒腰,又张开大口打了个哈欠。他扭过头,朝窗外眨巴眨巴眼睛,他突然发现窗外一片火红色,他急忙揉了揉眼,再扭头看去,才发现那是太阳的颜色。

孙二九来到院子里,看到高芦花正站在羊圈里挥舞着铁锨,挖那些猪崽子留下的粪便。孙二九悠搭着身子,慢慢地踱到羊圈边上。他点上一根烟卷,伸出头去朝羊圈里瞥了一眼,说:"我操,就剩下一头了,都卖掉了是吧,卖了多少钱?"

高芦花低着头,把铁锨一下下插进猪粪里,然后再使劲儿甩出来。有两锨猪粪砸在孙二九脚上。孙二九退两步,甩甩鞋子,说:"你慢着点儿。"

这时候,孙美静放学回来了。孙二九把烟头朝猪粪上一扔,他一下子跳进羊圈里,说:"孙美静放学了,你去做饭吧,剩下的活我孙二九包了。"说着,孙二九从高芦花手里夺过铁锨。他伸出两只巴掌,"噗噗",吐出两口唾沫,然后把巴掌拍得啪啪直响。

高芦花没好气地说:"早干什么去了,人家快挖完了你才放这个屁。"

孙二九朝着高芦花嘿嘿笑了两声,那样子如同一个孩子在母亲面前淘了气似的。高芦花撅着嘴,盯着西沉的太阳,那胸脯急速地鼓了几鼓,才扭身走进屋去。

"饿了,这肚子里真的饿了。"孙二九甩了几锨猪粪,说话那口气便粗了许多,他左手攥成拳头,在右肩头上不停地捶打着,右手中的筷手把一头猪头肉塞进嘴里,然后放下筷子,端起酒盅来"哧溜"干了。高芦花和孙美静呼噜噜喝着稀饭,并不理他。孙二九也不在乎,他吃得高兴,喝得也高兴,嘴唇上油光闪亮,说起话来似乎也快了一些,他还舞诧着手讲了一个笑话。笑话一讲完,他自己先哏哏地笑了一通。他看到高芦花和孙美静都没笑,便问道:"你们咋不笑呢?"说完,他又笑了。

高芦花起身刷碗去了。孙二九对孙美静说:"孙美静,将来你爹我有了钱,就把你送到外国去念书,去那个叫什么大,啊,加拿大。"说着,孙二九伸出手去,想摸一把孙美静的头发,没想到,那手在半路上让孙美静打到一边去了。孙美静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起身躲到一边去了。

孙二九稍稍打了个愣怔,接着便笑了。他的脸膛已变得通红。高芦花进屋来收拾桌子,他欠了欠身,在高芦花那小磨盘似的屁股拍了拍,低声说道:"今天我不出去了,我想陪你睡觉。"

孙二九几次把手伸进高芦花的被窝里,都让高芦花给推出来,不过孙二九能够感觉出来,高芦花推他手的那劲头儿,却是一次比一次小。

当炕那面传出孙美静均匀沉静的呼吸时,孙二九撩开高芦花的被子,一下子便压在她的身上。孙二九就像一个刚学会游泳的孩子,在高芦花那宽阔而肥硕的胸脯上,用力地蹬着,踩着,划着。后来,孙二九听到高芦花在他身子下在深深地吐了口长气。孙二九心想,好了,便瘫在高芦花身上,一动不动了。

高芦花累了一天,又让孙二九练了半天"狗刨",很快就睡实了。

孙二九一个鲤鱼打挺,从被窝里爬起来,在黑暗中,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他光着身子,踩着柜子,躬着腰,朝那个紫红色的大箱子走去。

高芦花双手卡腰,上牙齿咬着下牙齿,胸脯子一挺一挺的,她盯着正坐在八仙桌旁抽烟的孙二九,说孙二九,我的钱呢,我卖猪崽的那四百多块钱呢。

"我哪知道你的钱?"孙二九嘴唇上叼着的烟卷上下颤动了两下。

孙二九坐在椅子上,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抹搭着眼皮,一只胳膊架在桌面上,一只手正在抠脚指头缝里的泥巴。

"是不是拿去赌钱了?你说,你是不是拿去赌钱了,你个该死的。"

高芦花使劲地晃悠着脑袋,像一个硕大的拨浪鼓,她越说越生气,一扭身子,一巴掌甩在孙二九脸上,只见孙二九嘴唇上叼着的烟卷儿像火箭一般飞出去,那火红的烟头划过一弯弧线,正好落在进屋来觅食的一只老母鸡身上,那只土黄色的老母鸡立刻腾空而起,旋起一团灰尘,叽叽嗄嗄地窜出门去。

"狗日的你敢打我?"

这一次,孙二九终于撩起了眼皮,但他的底气并不足,他只是撩了撩眼皮,拿两只血红的眼珠瞥一眼张牙舞爪的高芦花,接着他又慢腾腾地抬起一只手,摸了把被高芦花扇过的脸。

"你说呀,我的钱呢?你是不是都输光了?"

高芦花扑了上来,那姿势像极了一只母老虎,她一把薅住孙二九一团枯草似的头发,用力向后一拽,孙二九便从椅子上滚落下来。高芦花的巴掌劈头盖脸地拍下去。孙二九原本瘦小的身子骨立刻缩成一团儿,像只刺猬似的在高芦花的脚下滚来滚去。

"孙二九你不是人,人家累死累活地养头母猪容易吗?半年才抱了这么一窝猪崽儿,你一宿就给输光了你个狗日的。你说你能干什么,你猪都没去配过一次,你这个懒鬼。"

高芦花骂着骂着,手上的劲头儿便小了许多。也许她太伤心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巴掌一起一落,拍得地面啪啪响,她开始号啕大哭。她一边哭着,那嘴里还在不停地叨念着,"老天爷呀,这日子没法过了,老天爷……"

孙二九从地上爬起来,他甩起袄袖子,拍了拍身上的土。他刚挺直腰板,便张开大口使劲打了个呵欠。然后他一边揉着被高芦花拍疼了的脖子,一边朝门外走去。

外在阳光很好,太阳已至中天,孙二九刚从黑咕隆冬的屋子里走出来,显然不太适应这么强烈的阳光。孙二九单手搭起凉蓬,他看到几只麻雀从头顶飞过去。身后面,高芦花的哭声正在逐渐变弱。孙二九的鼻孔里禁不住"哼"了一声。他知道高芦花就是这点劲头儿,撒完泼就没事了。再说了,不就四百块钱嘛,将来我孙二九有了钱,他妈的我给你四千。女人嘛,孙二九的嘴唇轻轻抖动了一下。他后背起双手,又挺了挺腰杆,向前迈了一步。他觉得身子猛地高出了一截来,他突然想起来一句俗话,好男不跟女斗嘛,让女人打两下子没什么了不起。

孙二九走出大门,看到孙美静从远处蹦嗒蹦嗒地走过来,孙美静肩上挎着一个花布书包,她蹦嗒一下,那书包便砸她屁股一下,她头发上那个大大的黄色蝴蝶结便颤悠一下。孙二九看到孙美静回来了,就知道现在已经是中午了。他抬头又瞅了眼头顶上的太阳,他知道这顿午饭是没人给他做了,于是他朝孙美静招了招手。

"什么事?爹。"孙美静已经蹦嗒到他面前了。

"孙美静,你快回屋里劝劝你娘,你娘生气了。你听到了吗?又哭了。"

"娘跟谁生气,她咋哭了?"孙美静接着就绷起嘴唇来。

"还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娘那脾气,你还不知道?你生着火,下点面条,荷包两个鸡蛋,你和你娘一人一个。"孙二九满口的慷慨。

"你呢?"

"别管我了,你就跟你娘说,我爹撵着猪出去了。"

孙二九手里扬着一根树枝,不时地在那头白母猪的屁股上捅一下子。那头白母猪哼哼着,两只大耳朵盖住了半张脸,嘴巴擦着地面,触碰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要是往日,它早就把它们吞进嘴里,嚼得咯吱咯吱乱响,可是今天,白母猪对食物并不感兴趣。它走几步便停下来,横着脖子吱吱地叫唤两声,它的那根小尾巴打着卷儿极不老实。孙二九很了解老母猪此时的心情,他知道它在思念刘迷糊家那头青面獠牙的大公猪。孙二九拿树枝捅一下白母猪的屁股,他看到白母猪拱着腰向前窜的样子,嘴角禁不住咧出一丝坏笑。

刘迷糊家住在村子的北头。再往北就是那条新铺的公路,大大小小的汽车一天不知道能过去多少辆,所以,这几年,沿着公路建起了不少饭店,十几个东北姑娘穿着鲜艳的衣服,站在门口向过路的司机打着下流的手势,有的司机便真的停下车来。孙二九经常站在地里,盯着那些花蝴蝶似的女孩子在公路上跑来跑去。

刘迷糊正站在门口剔牙缝,远远的,他看孙二九撵着母猪走过来,脸便耷拉成丝瓜那么长。

"孙二九,你来的不是时候,我们家大笨今天心情不好。"刘迷糊抱着嘴巴子,说话那声音,就如同嘴里含着一颗热汤元。

"玩蛋去,什么心情不好,又不是人,还心情不好,快快,快开门。"孙二九撵着猪就想往门时闯。

刘迷糊一横身子挡住大门,说:"孙二九,咱丑话说到前头,你得先交钱,二十块钱。"说着,刘迷糊便伸出一只手。

孙二九一听,眼珠子瞪了起来,他嘴里哼啊地叫了两声,像一个鹅似的不停地探着脖子,说:"刘迷糊呀刘迷糊,难道你真得犯了迷糊,配猪哪有先交钱的?要是配不中怎么办?"

刘迷糊翻了翻白眼,说:"配不中再退给你。"

孙二九乐了,说:"你真是个迷糊,你去北边公路上问问那些鸡去,她们倒是先收钱,你问问她们收了钱还会退给人家吗?"

刘迷糊横着脖子说:"哪我不管,你反正得先交钱。前天我看到你老婆卖猪崽去了,好嘛,一窝子八九个,她得卖多少钱。每次她来配猪,你问问,哪次我收过她的钱?"

孙二九说:"哪你为什么不收她的钱?你配中了,你就该收,你没收她的钱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还说。但你不能没配中就收钱。"

孙二九说完,突然看到刘迷糊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像是让人点了穴,他绷得紧紧身子也猛地软下来。就在刘迷糊发愣怔的一瞬间,孙二九举起树枝便在母猪的屁股上来了一下。那头母猪对刘迷糊家的院子心仪已久,接到孙二九的命令,一拱身子便窜了进去,差点把刘迷糊拱翻在地。孙二九心中暗笑,他拍拍刘迷糊肩膀头,便一脚跨进大门。

阳光猛地热烈起来,撒在刘迷糊家的屋檐上,发出咝咝的声音。两头猪已经在院子追逐相戏,它们的嘴巴里发出欢快的声音。孙二九心情不错,他摸出一根烟来点上,想了想,又摸出一根来甩给了刘迷糊。烟在刘迷糊的手心里蹦了两下,还是掉在地上。刘迷糊弯腰拾起来,朝着烟嘴使劲儿吹了吹。

公猪的两只前蹄一搭在母猪的后背上,孙二九的心也随着放下来。这时候,他听到肚子里咕咕叫了几声,便扭头对刘迷糊说,"我吃点饭去,我跟你吵吵了半天我还没吃饭呢,钱我不会少给你刘迷糊的,可猪你得给我配好了。"

孙二九吹着口哨,朝北边公路上的饭店走去。天蓝蓝的,有几朵白云就像棉花团似的悬在那里。再往北,便是大块大块的麦田,麦苗儿刚有一寸多高,它们在暖烘烘的秋风中抖动着身子。

离得很远,孙二九就闻到了飘过来的香味儿。它们打着旋儿地往孙二九的鼻子里钻。孙二九的嘴巴里像猛地生出无数的水泉,口水沿着牙缝冒出来,咝咝作响。

孙二九来到"仙客来"饭店门口,他看到有两辆拉煤的大货车停在那里,这说明"仙客来"饭店的生意还是蛮不错的。因为他是从后面绕过来的,所以站在前出厦下面的那个东北小姐并没有看见他。秋天虽然深了,但那小姐依然身着一件黑色长裙,她那略显肥胖的身体把裙子撑得紧绷绷的。她肩头靠着水泥柱子,两眼向公路那边张望着,嘴里哼哼着一首叫什么爱的歌,一条腿还在不停地上下抖动。随着腿的抖动,那圆滚滚的屁股便越发惹人眼目。孙二九悄悄地走上前,猛地在那屁股上攥了一把,孙二九立刻感觉到,这小姐的屁股要比高芦花的暄软得多。那小姐回过头,斜着眼瞥了瞥孙二九。她上下打量了孙二九一番,也许她发现孙二九并不是她的目标,便又回过头去,那表情有些冷漠。孙二九站在那里,嘿嘿干笑了两声,说,"你不认识我了,你怎么这么快就把我忘了。"那姑娘像是没听见似的,圆圆的屁股朝着孙二九,颤动得更加欢快。孙二九看到人家小姐不愿意理他,便撩开帘子走进饭店。

这家"仙客来"饭店是孙秋来开的。孙二九和孙秋来虽说不是同一个老爷爷的,但也算得上是本家兄弟,所以孙二九一进门就诈唬上了。

"秋来呢,秋来在吗?"

秋本家的从柜台后面直起腰。秋来家的是个胖女人,又白又胖,那脸皮儿油光水滑,像是拿手指头一摁就能摁出水来的样子。她一看是孙二九站在眼前,先是一愣,接着满脸的笑容便挤成一团儿,说,"这不是二九哥嘛,你找秋来?他今天去县城了,你找他有事?"

"我不找秋来,我饿了,我想吃点饭,"说着,孙二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兄弟媳妇,有什么好吃的?"

秋来家的已经站在孙二九面前,她一边给孙二九斟着茶,一边说,"哪有什么好吃的,近来生意不好做,有些东西也不敢进呀。"

孙二九一听,便听出秋来家的这话中有话,心想,你把我孙二九看成了什么人。想到这里,孙二九脸上就有点儿不高兴,说,"兄弟媳妇,我孙二九可不是可不是,来白吃白喝的,我有钱。"

说着,孙二九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三张十块的票子,用巴掌迅速地摁在了桌面上。

秋来家的立刻把脸笑成了桃花状,说,"二九哥,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你能来我们仙客来,说明是瞧得起我们,你先喝茶。"

孙二九鼻子深处嗯哪了一声,他挺直腰板,当起了爷,说,"给我来盘凉拌猪耳朵,加点黄瓜丝,啊,这秋天的黄瓜好吃,脆生,再给我来盘油炸花生米,酒嘛,一瓶孔府小地雷。"

秋来家的说一声好哩,便扯起嗓子喊跑堂的那个小丫头,翠儿翠儿地连喊了几声,才有一个穿红夹克的小女孩窜进来,拿走了秋来家的手里的单子。孙二九一看,便知道是个本地丫头,笨呆,一点儿风骚劲儿也没有。

孙二九呷一口茶,这才发现大堂里就坐了他一个人,便问道,"兄弟媳妇,我看到那院子里停着两辆大卡车,那人呢,他们没在这里吃饭。"

秋来家的打一个喷嚏,然后捏着鼻子擤了擤,朝着水泥地里甩了一把,说:"人家是跑长途的,累了,在后面休息呢。"

孙二九斜着眼,朝后面的院子瞟了瞟,然后把目光拉回来,盯在秋来家的那高高的胸脯上,接着又是几声坏笑,把秋来家的盯得有些发懵。这时候菜上来了,孙二九拧开那瓶小地雷,倒进茶碗里,很深地呷一口,先是嘴唇很清晰地响了两声,接着喉咙里很浑厚地咕噜了两下,又轻轻晃了晃头,一副陶醉的样子。

秋来家的说:"二九哥,你肯定是赚了大钱。"

"会赚的,会赚的。"孙二九猛点了点头,口里正嚼着猪耳朵,话说起来就有些含糊。

孙二九喝一口酒,吃一口菜,正来劲的时候,从后面走进一位小姐。孙二九一看她那身穿戴,便知道她是一个小姐。这小姐有点儿瘦,但长得比站在门口的那个中看,她正打着呵欠,一副焉了巴叽的模样。孙二九心想,她肯定是刚跟那跑长途的司机接过火,你看她那副焉样。想到这里,孙二九心里也有些火烧火燎的,那咽下去的酒便在心窝处聚成一个火团,于是孙二九欠了欠身,伸手攥住那小姐的胳膊,一把便把她拉到身边。那小姐使劲儿抖了抖胳膊,又向后退了一步,皱起眉头,盯着孙二九那头乱蓬蓬的头发和那身脏乎乎的衣服,样子有些厌嫌。

孙二九呲了呲牙,说,"我有钱,我有钱。"说着,又把刚放进兜里的那三张十块的票子掏出来,这一次他是拍在桌面上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响当当的。

秋来家的提着裤子向外跑,看那样子是让尿憋急了,她那两片肥胖的屁股不停地颤悠着,那中间地带便颤悠出一个小旋窝来。

虽然孙二九把票子拍得啪啪响。但小姐的表情却很冷淡,这让孙二九有些生气,但更让他生气的是,这小姐竟然一扭身子想离开。孙二九伸手便揽住了小姐的一条大腿,小姐看上去瘦,但凭孙二九手上的感觉,还是蛮有肉的。孙二九趁机在她大腿的内侧抓了一把。孙二九拿另一只手拍了拍手边的一把椅子,说,"小姐,你就陪我喝盅酒还不行?"

小姐说:"陪酒是得收钱的。"

孙二九说:"多少钱?"

小姐说:"十块钱。"

孙二九仰起脖子便笑出声,说,"不就是十块钱吗?"

孙二九拿两根手指头夹起一张十块的票子,轻轻地摁在小姐那边。小姐只好坐下来,但她的眉头并没有舒展开来。孙二九端起酒瓶给小组倒了半茶碗,推到小姐面前。接着,孙二九拿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圈儿,又伸出右手的食指,在那个圈儿里来回捅了两下,说,"这个,多少钱?"

那小姐很生气的样子,把头扭向一边。孙二九一看烦了,说:"你猪鼻子上插葱叶,装什么象,我问你干这个多少钱,难道你没听见?"

"你要想知道,那就告诉你,一百,行了吧。"小姐口气很硬。

"一百?太贵了吧这价,城里也就一百块,在我们穷山僻壤的地方,什么都便宜,难道这个就不便宜了?"

孙二九的脸膛红彤彤的,酒气已顶上来,他摇着头,叹一口气,说,"这也难怪,配一头猪,还得收20块钱呢。"

小姐一听这话,腾一下站起来,伸手便戳在孙二九的脑门上,大声说道:"你这是怎么说话,你这么大年纪了,你这是怎么说话?"

孙二九觉得脸上有点疼,伸手便把小姐的手打下去了,说,"我又不是说你,你着什么急。再说了,我就是来配猪的嘛。"

那小姐的身子一耸耸的,挥着两手就往孙二九的身上扑。这时候,秋来家的已经跑进来,她胖胖的身子一下子挡在孙二九和小姐中间,说,"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嘛。"

这里一吵吵,外面的那个胖小姐也跑进来,眨眼的功夫,穿红夹克的丫头,厨房里厨子,在后面休息的司机,都哧溜哧溜地钻进来。那个瘦小姐一看人们围上来,便捂起脸,鼻子一抽答一抽答地跑出门去。孙二九一口痰碎在地上,说,"我孙二九说什么了,这就是来配猪的嘛,我饿了我才跑到这里吃饭。"

秋来家的说:"算了算了,你二九哥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别跟这年轻的一般见识。"

厨子也走上前,拍拍孙二九的肩头,递上一根烟卷。孙二九把烟接了,夹在耳朵上,又回头大声说道:"也不打听打听,我孙二九是什么人,惹烦了我,我拔光了你的毛。"

两个司机哈哈笑着走出门去,不一会儿,外面便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秋来家的朝着厨子眨了眨眼,大声说道:"再给二九哥炒盘鸡蛋来。"

孙二九已经坐在椅子上,他好像没听到秋来家的话。他说:"我孙二九可不是好惹的。"

厨子和穿红夹克的丫头都退出去了,大堂里便只剩下孙二九和秋来家的两个人。

秋来家的晃着胖脸说,"你是不是到刘迷糊家来配猪?"

孙二九说是啊。

秋来家的说:"他收你多少钱?"

孙二九说:"狗日的刘迷糊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张口就要二十块钱,你说这不是宰人嘛。"

秋来家的一听,就哏哏地笑起来。

孙二九呷一口酒,瞪着红眼珠子说:"兄弟媳妇,你笑什么,这狗日的真的没点儿人情味。"

秋来家的说:"你让嫂子来配呀,刘迷糊不收女人的钱。"

秋来家的说这话时,那眼神儿有些飘飘忽忽的。

孙二九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愣了一下,说:"他为什么不收女人的钱?"

秋来家的又哏哏地笑了,说:"二九哥,刘迷糊可不是个糊涂人哪。"说完,她颤悠着肥硕的屁股向后院走去。她听见厨子在后面喊她。

孙二九两眼一黑,脑袋"嗡"一下子响起来,他觉得他的脑袋变成了一个硕大的马蜂窝。他喘着粗气,打了个饱嗝,朝着秋来家的远去的大屁股说,"我孙二九怎么就没想到呢?"

孙二九从饭店里出来时,太阳已经偏西大半截了。他歪着脖子,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因为他看到天上有两个太阳,它们就像两个火球似的,不停地上下跳跃着,一会儿它在上面,一会儿另一个又跑到上面去了。孙二九使劲拍了自己脑袋一下子,那两个太阳才逐渐叠成一块儿。孙二九这才扭过头,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他一边走,一边打着酒嗝,脚下的路似乎总跟他过不去,有一次他被绊倒在地,跪在了那里,听到麦地里谁笑了一声,他扭过头,瞪着眼瞅了半天,才发现是一只白山羊。他有时候也停下来,拿手指着刘迷糊家的大门说:"狗日的刘迷糊,给女人配猪不要钱,给我孙二九配就要二十块钱,狗日的刘迷糊。"

刘迷糊站在他家门口。孙二九一拐下公路,他就看到了。他看到孙二九像被一个人牵着的木偶似的,一会儿朝这边走走,一会儿朝那边歪歪,一会儿站在那里不动了,一会儿跪在地上半天不起来,那胳膊僵硬地挥动着,嘴巴里念念有词。刘迷糊先是嘿嘿地笑,接着是哈哈大笑,后来他弯着腰蹲在了地上,他说:"我老天爷哟,这个孙二九……"刘迷糊的泪花像火星似的溅出来。

孙二九站在刘迷糊面前,说:"刘迷糊,你笑什么?"

刘迷糊立刻不笑了,他一兜嘴巴,拿双手抹一把脸,那表情像是换了一副面具似的,他咳了两声,伸出一个巴掌说:"孙二九,钱哪,二十块钱,要不这猪你就别撵回去了,我们家大笨还挺喜欢它呢。"

孙二九瞪着一对血红的眼珠子说:"狗日的刘迷糊,你还要钱,你跟高芦花要去吧。"

刘迷糊说:"我不跟高芦花要,我跟你要。"

孙二九说:"你为什么不跟高芦花要?你说,你为什么不跟高芦花要钱?高芦花来配过好几次了是吧,你不收她的钱是吧,你说,你为什么不收她的钱?你说。"

刘迷糊像个傻瓜似的张着大嘴,他支吾半天,也没支吾出个白菜豆腐来。他说是啊,我是没收高芦花的钱,我不是不想收高芦花的钱,我是不能收高芦花的钱……

孙二九一巴掌推开站在门口的刘迷糊,晃悠着身子走进门。刘迷糊家的院子里只有那头叫大笨的公猪。孙二九揉了好几次眼,也没找到他家的那头白母猪。

刘迷糊走过来说,"别找了,高芦花已经把它赶回家去了。"

孙二九哇地叫了一声,像被抬上案板的猪似的,叫得惨痛,叫得撕心裂肺。他哭丧着脸说:"高芦花又来过了是吧?"刘迷糊点点头。"你他娘的又没收她的钱是吧?"刘迷糊梗着脖子,他的脑袋半天没动。

"我就知道你没收她的钱。"孙二九的身子晃悠得更厉害,那样子随时都有瘫下去的危险。他走出刘迷糊家的大门时,很响亮地啐出一口痰,不偏不正地啐到那块黑色的门板上。

高芦花和孙美静正在吃晚饭。他们的头顶上,那盏15瓦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那光如同浑水似的吞没着母女二人,而她们并无知觉。

孙美静说:"娘,要不要喊一声我爹,一会儿饭就凉了。"

高芦花说:"不喊,他中午让咱俩喝面汤,他倒好,把猪扔到刘迷糊家,跑到饭店里喝酒去了。"

孙美静说:"他是不是赢了钱?"

"他要赢了钱,他还姓孙哪,他早就找不着北了,他那德性,能把筐吹成囤,能把芝麻说成西瓜,"说着说着,高芦花又差点哭了,她把碗往桌上一蹲,说:"娘卖了六头猪崽,他一宿就给输光了他个狗日的。"

这时候,孙二九的呼噜声从里屋传出来,一起一落的,像锤子似的砸在高芦花心坎上。

孙美静说:"娘,我吃饱了,我该上晚自习去了。"孙美静背起书包,拿起手电筒,便走出门去,她立刻被淹没在黑暗之中。

高芦花收拾好桌子,进屋去拿针线簸箩。孙美静褂子上的口袋开线了,她想给她缝上。高芦花进屋拉亮电灯,猛地发现孙二九并不在炕上,她正发愣的时候,身后的门"砰"一声被关上了,把高芦花吓了一跳,她回过头,看到孙二九正靠门站着。孙二九右手攥着一把鸡毛掸子,左手伸开着,那鸡毛掸子在上面优雅而又有节奏地敲打着,他说:"高芦花,你吃饱了是吧,你吃饱了我问你个问题。你去刘迷糊家配猪,他刘迷糊为什么不收你的钱?他刘迷糊可不是一个大方人。"

高芦花一听,脸"腾"一下子红了。高芦花心想,我为什么脸红?可她的脸红了。

孙二九说:"我问你呢?刘迷糊为什么就不收你的钱?"

高芦花一听孙二九的阴阳怪调,就想到了那四百块钱,她说:"你管得着吗?你还有脸管别人。"高芦花话音未落,就听到啪的一声,然后才觉到疼。她觉得有几十根针扎进她的肉里。

"你打我,你个狗日的还打我。"

高芦花怪叫一声,低着头朝着孙二九撞过去。孙二九一把拽住她的头发,说:"别跟我撒泼,我只是问你,刘迷糊干吗就不收你的钱?你说呀,他干吗就不收你的钱?"

孙二九一边说着,一边提着高芦花的脑袋往墙上撞。

咚咚咚……

高芦花的脑袋跟个葫芦一样,发出一种空洞的声音。

孙二九说:"你看,我本来没想打你,我孙二九不是哪种打人的人,我就想问问他刘迷糊为什么不收你的钱。他配了你的猪,他怎么就不收你的钱?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我孙二九怎么碰不到呢?"

高芦花的身子有点发软,她像一团棉花似的被孙二九扔过来扔过去的。后来,孙二九把高芦花的脑袋夹在裆里,然后又抄起那把鸡毛掸子,一下一下地甩在高芦花的后背上屁股上,那声音噼噼啪啪,就好像敲打晒了一天的被子。

后来,高芦花躺在地下,不动了。她的鼻子里汩汩地往外冒着鼻血,头发在地上铺撒成一片。孙二九也累了。他坐在椅子上,点着一根烟卷。

"你还是说吧,"孙二九说,"这不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孙二九吐一个烟圈,那烟圈颤颤悠悠的,向电灯泡飘去,它越来越大,终于在灯泡附近散开了。

高芦花还是一动不动,她的褂子卷起一个角,露出一块黑乎乎的肚皮。孙二九抽了口烟,他把烟灰弹了弹,火红的烟头露出来。孙二九轻轻地摁在高芦花的黑肚皮上。先是兹啦一声,再有一团烧了猪毛似的腥臭气飘起来,接着是高芦花的一声叫。高芦花一挺身子站起来,捂着肚子就往外跑,一头撞在门板上。这一下,高芦花的身子真的像面条似的软下去了。

孙二九把烟头扔在地上,伸出脚去踩了踩。他站起来,把一根手指头放在高芦花的鼻子下面试了试,然后直起腰,说:"哪有你这么较真的人,我只是问你个问题,你看你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

说着,孙二九腰下身子,把高芦花抱起来,扔到了炕上。高芦花身子重,把孙二九累得瞪着眼喘了好几口粗气,才算稳下神来。

高芦花不回答他的问题,这让孙二九非常失落。孙二九走出家门,沿着漆黑的胡同向南走。他听到几个孩子的说话声,他知道学生们下了晚自习,回家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害怕碰到他女儿孙美静,于是他把身子缩到一个墙角上。不一会儿,几道晃悠悠的手电光便消失在黑夜中。他闪出身子,点着一根烟,接着朝南走,虽然他没想去那个地方,但他的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挪到了吴大个子家门口。站在吴大个子家门口,孙二九犹豫了,他伸手掏了掏衣兜。那里面只剩下零星的几块钱。中午在秋来家的饭馆里吃饭,那狗日的秋来家的一点都不留情面,收了他23块钱。而兜里的这几块钱,是不能迈进吴大个子家门槛的。这个道理孙二九懂。孙二九只好绕着吴大个子家的房子转了两圈,他隐约能听到里面传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在孙二九的耳朵里,这声音如此迷人,也许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如此动听的声音了。孙二九变得像只猴子,他两次蹦起来,掰着吴大个子家的墙头向里看。他看到吴大个子家的窗帘是绿色的,屋里射出来的灯光,柔和得如同贴了一张黄裱纸。孙二九很惊讶,他想他几乎天天坐在吴大个子家的屋里,怎么就没看到他家的窗帘是绿色的呢?

孙二九揣着手向南走,他出了村子。深秋的天气有些冷了,风从东边吹来,挟裹着一股碱腥味儿,孙二九靠着一个草垛坐下来,他的前面是一个水塘,他听到水里不时传来汩汩冒水泡的声音。

孙二九想他最近的手气有点背。那天,他几次跟吴大个子和一张牌,可吴大个子坐的是他的上家。他想人的手气不能老是背,我孙二九肯定也有顺的时候,只是还没来到罢了。孙二九便想到那花花绿绿的百元大钞。孙二九的心便热了。

"狗日的一只鸡,还敢骂我,等我孙二九有了钱,我他娘的操死你。"孙二九心里还在为中午的事情忿忿不平,"还不是丢我孙二九的面子吗?这要是传出去,就跟我孙二九干了人家不给钱似的,我孙二九是那样的人吗?"

"还有那狗日的刘迷糊,竟然把屎盆子扣在我孙二九头上,等我有了钱,我非得把他那头大笨买过来,捅它一百刀子。"

想了半天,孙二九还是觉得有钱好。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孙二九觉得是这个理儿。

想到这里,孙二九浑身燥热,眼前金星乱舞,他猛地就想到了他们家那头羊。是的,舍不得孩子打不到狼。是的,偷人家的羊那是犯法,牵自己家的羊谁管得着?至于高芦花,我自有办法去对付她的。孙二九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他被一腔热血燃烧着推动着,撅搭撅搭地往回走。

高芦花觉得自己跌进了一个黑洞,那黑洞深不见底。高芦花像秋天的一片树叶似的,飘飘乎乎,旋转着向下坠去。可是那黑洞又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一团团冷嗖嗖的气流又不时地把她推上来。于是,她时而上升时而坠落,像一只掉进旋风眼里的麻雀。那各种各样的声音时近时远,一会儿万马奔腾,一会儿锣鼓齐鸣,一会儿如同电锯厂里的电锯一般发出刺耳的尖叫,它们像一根根竹签似的刺入她的脑袋。高芦花抱着脑袋,一股带着血腥味的气流从小肚子那里自下而上,直刺喉咙,随着一声嚎叫,她终于哭出声来。周围黑洞洞的,她不知道自己躺在哪里,她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长时间。

"娘,你咋了?"

这是孙美静的声音。

高芦花一下子清醒过来,立刻停住了口里发出的声音,说:"孙美静,娘头疼,你给娘倒一碗水,拿一片止痛片来,药在你姐姐那屋的橱子上。"

孙美静应了一声,便走出去,外面射进来一团昏黄的灯光。不一会儿,孙美静端着水走进屋,她在黑乎乎的屋子里把药片放在高芦花手里,然后伸出手,想拉亮屋里的电灯。

"孙美静,别拉灯,娘怕亮,娘头疼得厉害,"说着,高芦花把药片放入口中,又接过水,一饮而尽,她说:"好了,孙美静,娘先睡了,一会儿你困了,铺好被睡就是了。"

高芦花一歪头,躺了下去,她用被子捂住头和身子。

孙美静说:"吃饭的时候你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功夫你就头疼了。"

孙美静又说:"我爹呢?他吃饭了没有?"

高芦花一概不理。她的身子一动不动,在黑乎乎的屋子里,她盖着被子的身体如同耸起的一座小山。

在被子下面,高芦花昏昏乎乎地决定,她将不再跟孙二九过下去了。这样的日子没法过。想到这里的时候,她的脑子里甚至浮现出刘迷糊的面孔,这张一向让她并不在意的面孔,在现在看来,也要比孙二九强得多。在疼痛和懵懂之中,高芦花睡着了。这一觉他睡得很沉很沉。

高芦花在醒来之前,正跟孙二九对着骂街。在梦中,孙二九站在一个高坡上,高芦花站在坡下,他们都一蹦老高,骂得很卖力气。孙二九还不时捡一块坷垃向她砸来。高芦花也不示弱,她捡更大的坷垃往坡上扔。最后,孙二九一块坷垃正好砸在高芦花肚子上,便把高芦花砸醒了。

高芦花一骨碌身爬起来,她的嘴里禁不住"哎唷"一声,她的肚皮一阵疼痛,像是被谁抽去一根筋似的。她掀开衣服,发现肚皮上有一个花生米大小的窝子,红生生的肉皮上汪着一层黄水。

"狗日的孙二九,"高芦花骂了一句。刚骂完,突然外面传来孙二九的骂声。高芦花心里一惊,她懵了一下,才意识到孙二九并不是骂她。她听到孙二九好像是站在他们家的房子上骂,因为孙二九骂完一句,屋顶上就"咕咚"响一声,显然,孙二九是在蹦着脚骂。这么卖力气地骂街,孙二九并不多见。高芦花也觉得意外。她伸着脖子瞅一眼窗外,发现太阳不过刚刚升起。大清早的,孙二九犯了那门子邪,高芦花心里纳闷。

"孙美静,"高芦花喊了一声孙美静。没想到孙美静真的站在屋外。她答应一声,跑进来。

高芦花说:"你没去上早自习?"

孙美静说:"咱家的羊让人家偷走了,我还上早自习。"

"什么,"高芦花就像让谁在后面踹了一脚似的从炕上滚下来,她说:"这是要翻天了,这是要翻天了。"

孙美静说:"我爹正在房顶上骂呢,你越骂,人家越不还你。"

高芦花也顾不上浑身的疼痛,她来到屋外,从缸里舀一舀子凉水倒进脸盆里,一下子把脸扎进去,又像鸭子那样使劲甩甩脑袋,发出一通扑棱扑棱的声音。

"孙美静,"高芦花高喊一声,说:"你看看,你姐姐那屋的橱子上还有创可贴没有?"

孙美静噔噔跑进屋去,说:"还有一个。"

"给我拿来。"

高芦花拽过毛巾来抹了把脸,从孙美静手中接过创可贴,"嚓嚓,"两下子撕开,撩起褂子来便贴在花生米大的小窝子上。贴完后,她拿巴掌轻轻拍了一下肚皮,然后咬了咬牙。

孙美静说:"你这是咋弄的?"

高芦花说:"让狗咬了一口。"说着,高芦花便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向后使劲撸两下头发。

孙美静在后面喊:"人家让狗咬了得打狂犬疫苗,你贴创可贴不管用。"

高芦花头也没回,径直地跑到街上去了。

太阳从东边冉冉升起,万道霞光给村子披上一件金色的衣裳,结在树枝和柴垛上的薄霜正在渐渐融化,远处的公路如同一条灰色的绸带,汽车闪着银色的光芒在上面窜来窜去。孙二九骂着骂着,竟一时被这美丽的景色迷住了,也许是他很少有大清早站在房顶上的习惯,所以他感到非常新鲜。他竟一时忘了骂街,他手搭凉棚,看到一辆小汽车像虫子似的从远处爬来,又像虫子似的在远处消失。

就在这时候,孙二九猛地听到街上传来高芦花的叫骂声,他低头一看,高芦花正站在光秃秃的老槐树下面,一手卡腰,一手举起来,一下一下地指擢着远处。

"谁偷俺的羊,谁不得好死,他腚上生疮,脸上流脓,大年三十跌跟斗……"

高芦花骂一句,那脚尖便掂一下。

孙二九一看高芦花出来了,劲头也猛地提上来,他又开始站在房顶上蹦高。高芦花骂一句,孙二九也跟着骂一句,一个声高一个声低;一个粗一个细,他们配合得简直是天衣无缝。他们的情绪似乎感染了那些鸡鸭猪狗,它们叫起来的声音也要比往日嘹亮得多。他(它)们组成了一个庞大的乡村交响乐队,在大地上精彩地演奏着。

这时候,一个推着自行车的小伙子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站在离老槐树不远的地方愣了片刻,才战战兢兢地走到高芦花身旁,问道:"这位大婶,你可是孙美秀的母亲。"

高芦花一听孙美秀三字,眼睛立刻瞪起来,她上上下下把面前的小伙子打量一番,接着点了点头。

小伙子说:"婶子,你赶快喊着你家大叔,到镇上去吧,孙美秀出事了。"

这一次,高芦花并没有发出尖叫声。她眼前一黑,就像一口袋粮食似的,"扑通"一声栽倒在老槐树下面。

与此同时,孙二九站在房顶上蹦了个高,在他蹦起来前,他还看到高芦花劲头十足地站在那里,可等他落下来,他突然发现高芦花趴在地上不动了。他这才看到那个站在那里发呆的小伙子。他想到,难道这个小伙子会施魔法?要不,他就是一枪把高芦花崩了。

这时候,不知道谁从下边喊道:"孙二九,你个狗日的,你家孙美秀在镇上出事了,你还不下来?"

孙美秀死了,是喝农药自杀的。电器厂打扫卫生的老头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车间后面的空地上死挺了。她那头漂亮的头发扎进土里,身子拱起来很高,怀里还抱着一瓶"乐果"。

孙二九和高芦花赶到电器厂时,孙美秀身上已经盖上了一床白色的床单。高芦花没走到跟前,身子便软下去,她像一条死狗似的躺在电器厂内干净的红砖地面上。孙二九想拉她一把,但看到无数的目光从各个角落集中在他身上,他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弯下腰去。孙二九似乎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在路上,他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也不是眼前的样子,所以他的双条腿也在绞花,如同电视上那走狐步的模特似的。派出所所长老王是个大高个,他站在孙二九面前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他递给孙二九一根烟,又给他点上,然后带着他来到一间办公室里。办公室里有两个警察正在那里抽烟喝茶,他们让孙二九坐下来。

所长老王说:"孙二九,你好好想想,这段时间,孙美秀有没有跟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孙二九摇摇头。

所长老王说:"孙二九,你再好好想想,最近,孙美秀有没有一些反常的地方,比如举止说话,等等。"

孙二九又摇了摇头。

所长老王说:"孙二九,你是不知道呢还是孙美秀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孙二九说:"我,我不知道。"

所长老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孙二九,你这个爹是怎么当的,实话告诉你,孙美秀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

孙二九还想说句什么,可他的两片嘴唇哆嗦得就像脱粒机上的麦粒一样,他根本无法把字吐出来。

那个瘦点的警察说:"好了,现场我们勘察过了,孙美秀系自杀,其他事情王所长也跟你交待了,反正事情就是这样,你赶快处理后事吧。"

孙二九瘫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抬起头。他掏了掏口袋。卖羊的那二百块钱还热乎乎的躺在那里。昨天夜里,他跑了四五里路把羊卖给了杏黄屯的黄屠夫。本来,他是准备用这钱来生财的,没想到正好派上用场。虽然孙美秀还是一个孩子,但也成人了,得有一口棺材呀,孙二九想。

处理完孙美秀的后事,天猛地冷了许多。冷静下来,高芦花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她突然想起那天她去镇上卖猪崽,中午跟孙美秀在一块儿吃包子时,孙美秀那反常的样子。孙美秀为什么一个劲儿地说她不想在电器厂干了呢?肯定是厂里有人欺负她?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碰到这种事,她能跟谁讲呀?高芦花后悔自己的粗心大意,想到这里,高芦花她心如刀割。

高芦花把这些事儿一五一十地跟孙二九讲了。孙二九一听完,一巴掌掴在高芦花脸上,说,"狗日的,你咋不早说,我就知道电器厂里没什么好东西。"

高芦花摸着被孙二九打疼的脸说:"你打我干吗?"

"打得轻,都是你,托关系找门子,好嘛,把孩子送进了这么个贼窝,那个厂长孔胖子是个好色之徒,全镇谁不知道?"孙二九说,"不行,我得找那家伙们算帐去,孙美秀17岁了,死得这么冤,她不能白死呀。"

说完,孙二九走进偏房,提出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

他开始蹲在石头旁磨斧头。

天已经很冷了。孙二九的几根手指头被冻得像胡萝卜似的,他不时地撩一些水,撒在石头上,那红酽的锈水沿着他的鞋子流出去很远。孙二九磨得很仔细,他不时地拿指甲盖放在斧刃上蹭一下。那斧头逐渐变得光滑明亮。

高芦花说:"磨斧头干什么?"

孙二九说:"你别管。"

高芦花说:"你可不能做傻事,孙美秀她命苦,她已经走了,她再也回不来了,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算完了。"说完,高芦花就哭了。

孙美静在旁边说:"你光知道哭,让他磨,他有种,把电器厂那些王八蛋一个一个劈了。"

孙二九把锃亮的斧头掖进怀里。他踏上自行车,便朝河口镇的方向骑去。他的身后是一线黄色的尘土。

高芦花追出门来时,孙二九已经骑远了。高芦花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嘴里便发生狼似的叫声。

孙美静说,"娘,你不用担心,我爹他不会杀人,他杀只鸡都不敢,他还杀人?他有那个种吗?"

高芦花刚叫了一声,便嗄然而止。她觉得孙美静说得一点不错。于是她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开始回过头来看孙美静,她突然发现孙美静的眼睛里有一种很亮的东西,那东西就像刀片似的在她的身上划了一下。高芦花禁不住一阵战栗。

孙二九来到电器厂门口,骑着车子就往里头闯。门卫在后面喊了一声,"你是谁?"孙二九说:"我找狗日的孔胖子。"门卫当时就愣在那里,他从没听到一个人这么放肆地喊过他们厂长,所以他一时没法分辨出来人到底是厂长的朋友还是厂长的敌人。当他明白过来时,孙二九已经骑进去好远了。

接待孙二九的是一个瘦子,他笑眯眯地为孙二九倒茶递烟,说:"你就是孙美秀的父亲?"

孙二九"嗯哪"一声说:"我想见孔胖子。"

瘦子笑着说:"孔厂长他不在家,他到外地考察去了。"

孙二九说:"他不是不在家,他是不想见我,他是不敢见我。"

那瘦子说:"老孙啊,你别着急,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

孙二九说:"你是哪方的和尚?"

那瘦子忙掏出一张名片递到孙二九手里。孙二九看了看,那蝇头小字黑压压一片。孙二九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

孙二九说:"我家孙美秀,你也知道,他临死前让坏蛋糟踏过。她死后还让那些警察剖开了肚子。她死得冤,她不能就这么白死啊?"

那瘦子一听,脸上接着便严肃起来,说:"老孙啊,一提孙美秀,我这心里就难受,这孩子蛮可怜的。不过老孙啊,孙美秀这事,可把电器厂给害苦了,为此,电器厂背上了一个特大的黑锅。本来人家吴县长要来我们厂视察工作,这事一出,人家吴县长不来了。我们厂现在的压力很大呀。"

孙二九一听,便瞪起眼来,说:"这么说,难道还是我们家孙美秀错了。"

那瘦子一本正经地说:"年轻人谈恋爱的事嘛,我们厂里无权干涉。不过年轻人做事总不考虑后果,事情发生在厂区内,我们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啊。"

孙二九"腾"地站起来,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家孙美秀死到你们厂里,死错了地方是吧?狗日的,难道一个人要死了,他还找个好地方不成?"孙二九一把从怀里拽出斧子。那瘦子一看,吓得脸都白了,他捂着头便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杀人啦,杀人啦。"

孙二九举着斧头在后面追。这时候,呼啦啦从旁边跑出十来个保安,其中有一个跑到孙二九身后,一伸腿,便把孙二九绊倒在地,孙二九手里的斧头像一杵导弹似的朝那个瘦子飞去,但它最终还是在离瘦子半米远的地方落下来。孙二九自己则来了个狗吃屎。几个保安一哄而上,把他压在地上,他们手中带刺的橡胶棒子便雨点似的砸在孙二九身上。

孙二九蹲在派出所里,身上的衣服被撕成一条一条的,脸上更是伤痕累累。

派出所王所长扔给他一支烟,说:"你这个老孙呀,一大把年纪了做起事来也不考虑考虑,我也有一个像孙美秀这么大的女儿,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也不能举着斧子到人家厂里去砍人呀。孙美秀是自杀,她死前又没留下丁点儿钱索,如果她聪明,死前写封遗书,把糟踏她的那家伙说出来,咱可以把那家伙绳之以法,判个狗日的。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你就乱砍人?"

孙二九说:"孙美秀才17岁,她死得不明不白,她冤哪。"

"谁不知道孙美秀死得冤。可这世界上的冤大头也不只她一个呀。"说到这里,王所长的口气便软下来,"有话要好好说,咱可不能莽撞。这样吧,自行车我给你弄来了,赶快回家吧。我可是跟你说,孙二九,要是换别人出这事,我非拘他个十天半月的不可。看到了吧,这把斧子就是证据,好了,我没收了。"

孙二九推着自行车走出来。临出派出所时,他又向王所长要了一根烟,他抽着烟,一瘸一拐的在河口镇的大街溜哒。

这时候,迎面走过来两个老头,截住孙二九说:"你就是那姑娘的父亲。"

孙二九点了点头。没想到其中一个老头劈头就骂起来:"你他娘的真够窝囊的,你这个爹怎么当的,好好的一个大姑娘这么白死了?你到门口骂他去。"

另一个老头说:"肯定是孔胖子干的,那电器厂里,长得稍有点模样的,他都干过。没听人家说,那孔胖子比古时候的皇上都厉害,夜夜做新郎呢。"

又围上一些人来,大伙把孙二九包围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不一会儿,就把孙二九的火气给逗起来了。

孙二九喊一声:"闪开。"那人群便自动让开一条路,孙二九推着车子,雄纠纠气昂昂地朝电器厂走去。人们跟在他身后,伸着脖子,像一群鸭子似的 悠着身子。

这一次,电器厂的大门关得死死的。孙二九也长了个心眼,他怕那伙保安再出来揍他,刚才他听了王所长的一番话,觉得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所以他站在了厂门口对面,把自行车支好,一旦他们出来,他骑上车子就窜。这叫好汉不吃眼前亏。

孙二九开始蹦着高地骂:"孔胖子,流氓,强奸犯,杀人犯,有种你出来,有种你出来把我打死。我孙二九也他娘的不想活了……"

孙二九骂了半天,见电器厂大门依然紧闭,一个出来的人也没有,于是他骂得更来劲了。他那被撕成布条的裤筒,向小旗似的飘飘落落,忽拉拉乱响。骂热了,他把褂子扣也解开了。旁边有人递上烟来,说歇歇,歇歇,抽根烟再骂。孙二九就接过烟,席地而坐,一边抽着烟一边骂,骂到伤心的时候,还吧嗒吧嗒掉两滴眼泪。

这时候,一个城里模样的人,背着一个皮书包,蹲在孙二九面前,问怎么回事。孙二九一看这人面善,便向人家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个遍。孙二九摊开双手,哭丧着脸,眼泪巴巴地跟人家说:"我们家孙美秀长得漂亮呀,真是红颜薄命,她死得冤呀。"

那个城里模样的人沉思片刻,说:"你光站在这里骂街,也不是个办法。不行你就告他,对,请律师,打官司,告他。"

孙二九眼前刷地一亮,说:"打官司?那是不是得花钱?"

那人说:"当然得花钱了。"

孙二九一听花钱,就焉了,说,"我上哪要钱打官司去?我家穷啊。"

那人叹口气,咂摸咂摸嘴,说:"也是。"

那人说着,直起腰来,他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放到孙二九手里,然后一句话没说,就扭头走了。

孙二九愣在了那里,他盯着手里的五十块钱,目瞪口呆。但有一道亮光从他眼前一晃而过。孙二九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骑上车子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孙二九从炕上爬起来,到处找那条被撕成一条条的破裤子。

孙二九喊道:"高芦花,我的裤子呢?"

高芦花正在屋外做饭,说:"那不就放在枕头旁边了嘛。"

孙二九说:"不是这一条,是那条破的。"

高芦花说:"你找破的干什么?我都扔进脸盆里了。"

孙二九提溜着秋裤从屋里钻出来,又把那条破裤子拽出脸盆。

"多亏没洗,"孙二九说着,三下二下把它穿在身上。

孙二九推起自行车往外走。高芦花在后面喊:"你干什么去,你不吃饭了你?"

孙二九头也没回,踏上车子就跑了。

孙二九来到镇上。没想到今天正逢大集,孙二九打心里高兴,站在远处,他看到三三两两的人走进电器厂的大门。现在正是电器厂上班的时间。孙二九抬头看了眼东边火红的太阳,觉得时间还早,于是他钻进一家羊汤馆。

孙二九走了羊汤馆的时候,来镇上赶集的人已经很多了。他抹了把油光闪亮的嘴唇,推起自行车,打着饱嗝,又来到电器厂大门对面。他支好车子,运了两口气,猛地喊了一嗓子,把周围的人吓了一大跳。离他不远有一个卖糖人的,手里正制着糖人,孙二九这一嗓子下来,吓得那人手一哆嗦,一个还没有制好的糖人掉在了地上,心疼得那人跺了跺脚。

孙二九开始蹦高,开始骂孔胖子,骂电器厂。不过今天,他只骂了几声,便停下来,因为他看到,已经有人围过来了。孙二九迅速地从怀里掏出一张报纸,铺在地上,然后又抓出一把零钱,撒在上面,他盘腿坐下来,开始跟围过来的人诉说。

"……老少爷们,你们评评这个理,我那女儿生得如花似玉,在他电器厂只干了三四个月,就让他糟踏了,让他给害死了……我要告他去,我这条命不要了,也要告到底……老少爷们们,你们积积德,帮我两个,我打官司得用钱哪,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们……"

说着说着,孙二九的泪便流下来,沿着脸腮,淌进嘴里。

周围的人先是气忿,后是同情,再加上电器厂和孔胖子的声誉在镇上也不是太好。大伙一听孙二九要跟电器厂和孔胖子打官司,一股豪气升腾起来。大伙纷纷解囊。一会儿功夫,孙二九面前的零票票便堆成一座小山似的了。

孙二九被感动了,他改变了姿势。他脆在了地上,脖子不时地弯下去,头发触碰到那座"小山"上,他听到"小山"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这声音比街上的流行歌曲还要动听。

眨眼的时间,孙二九在电器厂跪了一个多星期。这期间,孙二九周围的设施在不断完善。他用木板做了一个架子,把一张白纸贴在上面,白纸上写满密密麻麻的黑字,把孔胖子和电器厂的劣迹一一例举出来。他身子前面也不是那张破报纸了,他把高芦花盛针线的簸箩带到了镇上。那花花绿绿的票子放在紫红色的小簸箩里煞是好看。不过,那条破裤子却一直被孙二九穿在身上。孙二九拽着那一条条打着卷儿的布条说:"大伙都看看,这就是我到电器厂去讨公道时受到的礼遇啊。"孙二九的声调极其抒情,通过这几天的锤炼,孙二九的口才越来越好,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丰富了。

这一天天气不好,阴冷阴冷的,像要下雪的样子,北风不时地旋起地上的纸片和尘土,落在孙二九身边。孙二九裹着一件军大衣,还冻得咝咝哈哈的。他见没人停下来听他讲诉,便早早地收起摊来。他看到电器厂食堂里的大烟囱向外呼呼地冒着黑烟,他似乎闻到了一股肉味儿,他的肚子咕咕地叫了两声,他看到不远处的羊汤馆里早早地亮了电灯。

孙二九要了一盘拌羊脸,一盘炒羊肝,又要了一瓶孔府家牌子的"小手雷",饭店里的老板娘跟孙二九已经成了熟人。

老板娘问道:"你什么时候跟孔胖子打官司去?"

"等攒够了钱,等攒够了钱就告那狗日的去。"孙二九塞进口里一块羊肝。

"打官司还得花这么多钱呀?"老板娘为孙二九添了添茶。

"这你就不懂了,人家说了,得先进城里请个律师,请律师不得花钱?你给人家律师买两条烟,还得个三百二百的呢。"孙二九抿一口酒说。

老板娘似有所悟,啊啊的声音从嗓子里滚出来,接着又点了点头。

孙二九吃饱喝足了,身上也暖和起来,他点了根烟,使劲地抽了一口。算帐的时候,老板娘说:"你是个可怜的人,这样吧,今天算八折。"孙二九点头哈腰地说了一堆好话,然后走出饭店。

天已经黑透了,孙二九哼着小调,骑着自行车往家赶。他刚出来镇子,突然前面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

那人说:"你是孙二九吗?"

孙二九说:"是啊,你是谁?"孙二九瞪大眼睛,也没看清那人的面孔。

那人一挥手,突然从旁边窜过三四个人来。还没等孙二九回过味,他那瘦小的身子便像只小鸡似的被人从车上提下来,他脚还没落地,就听到"嗡"地一阵风声,一根胳膊粗得棍子硬硬地落在他的两截小腿上,孙二九听到他小腿里的骨头"咔咔"连响几声,就像摔碎了一个酒瓶子似的,接着一阵钻心的疼痛使他发出杀猪似的嚎叫,"扑通"一声,他的身子像一包棉花似的跌落在地。

后面的事情,孙二九什么都不知道了。

因为孙二九经常夜不归宿,所以这个晚上他没回家,高芦花并没在意。一大早,高芦花正提着泔水桶喂猪,突然听到村里的大喇叭吱吱啦啦地响了。里面传出村主任破锣似的声音,"高芦花,高芦花,听到广播后赶快去镇医院,高芦花,高芦花……"

高芦花手里的泔水桶一下子掉进猪圈里。高芦花说一声坏了,她立刻猜到是孙二九出事了。

孙二九在医院里抢救了三天,才算保住一条小命。不过,他的两条腿算是废了。因为抢救的不够及时,医生说就恢复着看吧。医生说骨头都碎了,没法接。

孙二九两腿打着夹板,被高芦花用一辆地排车拉回家来。

孙美静看着躺在床上的孙二九,说道:"好了,这下子他再也不会去玩钱了。"

高芦花一巴掌拍在孙美静脸上,说:"你个该死的,你爹都这个样子了,你咋还胡说八道的。"

孙美静说:"我没胡说八道,他的腿都断了,他还能去玩钱?"

高芦花"哇"一声哭了,她说:"我这是哪辈子造下的孽哟。"

孙二九两眼发直,呆呆地盯着黑黢黢的屋顶,孙美静和高芦花的一举一动,他好像都没看到似的。

孙二九这一躺,就是两个多月,快过年的时候,街上的人多了,他才让高芦花把他背到胡同口去晒太阳。人们见了他,都跟他开玩笑,说:"孙二九,走,再到吴大个子家摸两把去。"孙二九揣着手,朝人家笑笑,算是回答了。但更多的时候,孙二九是瞪着两眼发呆。孙子们嗷嗷地叫着,把鞭炮燃着了,扔上天,有时候,鞭炮会在孙二九的头顶上炸开,花纸落了他一身,他也不烦,他呆愣愣地晃晃脖子,把花纸从身上抖撸下去。他伸着脖子,侧着耳朵,听远处传来的声音。他听到人们的笑声,听到锣鼓喧天,他知道这是过年了。他听到哗啦哗啦的声音,知道这是人家打麻将了。他听到菜下锅的滋啦声,知道这是人家准备喝酒了。他一动不动,就这么听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有时候,麻雀在他脚下蹦来蹦去,他也好无知觉。

好心的刘木匠为他做了一双拐杖,渐渐的,孙二九能够柱着双拐艰难地前进了。人们看到孙二九半天挪不了几步的样子,说道:"完蛋了,孙二九这辈子算是完蛋了。"

年过了,十五也过了,风开始吹来麦苗的清香味儿。村子里又恢复到以往的平静。

一天早晨,孙二九突然推醒身边的高芦花,说:"高芦花,求你件事。你背我到房顶上去看看吧。"

高芦花一边穿衣服,一边嘟哝着,"大清早,上房顶干什么?房顶上还凉呢。"

"求求你了,行吧。"孙二九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高芦花突然发现孙二九有些反常,于是她又推醒身边的孙美静,说:"孙美静,你爹想上房顶看看去。你也起来,娘背着爹,你搬着把小椅子。"

没想到孙美静答应得很爽快,她"噌"一下从被窝里钻出来,穿衣服的速度比高芦花快得多。

高芦花来到院子里放好梯子,又进屋把孙二九背起来。孙二九自从断了双腿以后,整个人似乎又小了一圈,所以他趴在高芦花的后背上,那样子就像一个孩子。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太阳刚刚升起来,霞光铺满平原。整个世界金光闪闪,辽阔深远。孙二九又看到了村北那条灰绸带般的公路,又看到了汽车闪着金色的银色的光芒来回穿梭。

孙二九突然回过头,问身边的高芦花:"高芦花,你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吗?"

高芦花盯着那条公路,一脸的迷茫,她摇摇头说:"谁知道它能通到哪里去?"

孙二九又问孙美静,"孙美静,你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吗?"

孙美静拧了拧身子说:"还用问嘛,你想去哪里,它就能通到哪里。"

孙二九哈哈地笑了,说:"高芦花,你闺女要比你聪明得多呀。"

又是一个早晨,高芦花一觉醒来,迷迷糊糊中伸出手去抓了一把,却什么也没抓到。她睁开眼睛,扭头一看,孙二九那边的被窝是空着的。高芦花一骨碌身爬起来,她前后左右地看了个遍,也没看到孙二九。

"孙二九,"高芦花喊道,她听到她的声音穿过院子,弯弯曲曲地传出去很远,可是却没有任何回音。

"孙二九,"高芦花一边系着棉袄扣子,一边踢蹬着脚穿鞋子。

"孙二九,"高芦花找遍了整个屋子。

"孙二九,"高芦花找遍了整个院子。

"孙二九,"高芦花沿着大街,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吴大个子正贴着墙角撒一泡尿,他回过头,瞪着一对血红的眼睛说,"我看到孙二九柱着拐朝北去了。"

高芦花朝北跑,她挥舞着双手,小磨盘似的屁股富有节奏地颤动着,她一边跑,一边喊着孙二九。

刘迷糊正站在他家门口剔牙缝,他说:"我看到孙二九柱着双拐朝北去了。"

高芦花朝北跑,她那步子就像一名竞走运动员。再往北,就是那条灰绸带似的公路了。

"狗日的孙二九,你瘸巴着两条腿,你咋活呀你?"高芦花就哭了。

高芦花跑上公路,她跑到路的中间,她看到路的中间有一条白线,她就站在白线上愣住了。她看到清晨的公路上一辆汽车也没有,一个人也没有。那路在晨光中发出迷人的光泽。它平坦,笔直,伸向远方,伸向跟天空相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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