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讲课的老师是一个年轻人,小平头,大热的天,西装笔挺,走到讲台上,用一种比公务员更加公务的眼神环视台下。
台下立刻鸦雀无声。
强哥自小到大,经历课堂无数,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课堂纪律。坐着或站着挤着的人,年纪有二十出头的也有三十开外的,无一例外都露出虔诚的面部表情,像把人生的未来全押在这么一堂课上。
每一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却恍在梦中。
小平头开口,自我介绍说:鄙人姓白,名居易。
台下哄然。
白居易说,各位同学,稍安勿躁,白居易,是我的网名,不是爹妈给的。我想告诉诸位,人生就像你的名字,改不改由你。
台下有人鼓起掌来。
接着,白居易拿起手中一本简易印刷的“书”说,看,这是鄙人编的,里面除了鄙人的考试心得,还汇集了历年的真题精选,如果大家报名参加我们的协议班,就可以看到鄙人八次参加公务员考试冒着极大风险偷拍带出来的真题。接着,白居易就给大家展示了他的“作案工具”,一支偷拍笔。
投影仪中的画面摇摇晃晃,展示了考场环境和模模糊糊的卷面。
台下议论纷纷。
考生们都知道,全国各地公考的真题卷子随处可买,唯一上海的卷子是买不到的,也不指定复习用书。考霸们都会告诉你,一定要多做真题。因为考试院那些老家伙,不会勤快到出一套卷子编一套题,都是摘用的历史考题。屡败屡战的斗士们也早已总结出这套经验,每回考试便强记一些考题,为下次铺路。
培训学校的老师都是考霸,学校会替他们报名参加各类考试,因此个个身经百战。白居易坦言八次公考,笔试上线五次,面试通过三次,都放弃了。这次也将与大家一同参加考试,若是大家在考场中遇见他,请不必大惊小怪。
下面有人问:老师,你能考上公务员,为什么不去?
白居易说,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进组织的。我更愿意成为你们的老师,不夸口的说一句,我在这一行也是个名人,呵呵。诸位同学想必都听说过我吧?
台下有些纷乱。
萍萍悄悄问晓雯:“这姓白的很有名么?”
晓雯摇头,说:“不清楚。”
白居易显然不满意台下的反应,就指着前排的一个人问:“这位同学,请问,你是从什么途径知道我的呢?”
白居易问的正是强哥。
强哥如实说,今天以前,闻所未闻。
晓雯急得暗中拧了一把强哥。
白居易又问晓雯,这位同学,你呢,肯定听说过我吧?
晓雯忙答:“久仰,久仰。”
白居易提高声音问所有人:“诸位都听说过我吗?”
久仰,久仰。
台下异口同声。
白居易哈哈一笑,说,有进步,但谎话说得还不够真诚。诸位要记得,进队伍的基本素质就是“把人话当鬼话听,把鬼话当人话说”。一定要把心灵扭曲过来,不然你会很惨。
众人皆如醍醐灌顶。
接下来是分析真题卷子。其实是核对答案,晓雯与萍萍对完一算,只得了二三十分。不免忧心忡忡起来。
白居易老师说,由于时间有限,今天不能一一给诸位细解。有时间可以报名参加我们的培训班,最后,祝愿同学们前程似锦,人人捧上金饭碗。
不出强哥所料。世上从来就没有免费的午餐。培训学校的这堂免费课如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却充满暧昧。就像站街的小姐,对行人频抛媚眼露出大半个胸罩,这便是广告,你要动了色心,自然得给钱才能上。至于能享受到什么服务,玩出什么名堂,还得看你肯出多少血。就培训而言,名目众多,费用不等,有笔试提高班、系统精讲班,全程协议班,点睛冲刺班……只有拿不出手的钱,没有开不了的班。
一堂免费课听下来,有三分之一的人报了培训班,三分之一的人在犹豫之间购买了教材。报了名的被告之,那些教材不用看,没有用。买了教材的,被告之,培训班另发的内部资料,比教材更管用。只有少数人,或者舍不得钱,或者挤不出时间,犹犹豫豫地走了,打算“裸考”。
萍萍很干脆地报了国庆为期四天的协议班,培训期间包住宿,3000元,笔试若上不了线,可以退回一半钱。萍萍说,如果上线,多花一点钱也是划得来的。如果不上线,还有一个安慰奖。
晓雯劝说她,药店国庆是没得休息的,请这么多天假,肯定不行。
萍萍说:“晓雯,你还打算在那破药店待一辈子么?”
“当然不。”
“那就是了,要是不准假,我就炒他们鱿鱼。本来就是一只破饭碗,丢掉也没什么可惜的。”萍萍反过来做晓雯的思想工作,动员她也一块参加培训。
晓雯为难地说:“我们一个月的薪水加班加点才2000元呢。”
晓雯没来上海之前,误以为这座国际大都市流光溢彩,纸醉金迷,月收入动辄上万,直到自己亲历了,才知道那是严重的两极分化。金字塔的顶部是尖的,大头永远在底部。她这两千收入还包括了厚着脸皮昧着良心向人推销保健品的提成。那些保健品没有药效也吃不死人。若少了提成那块,连这点钱也拿不到。
晓雯拉着萍萍的手,招呼强哥离开。
强哥忽然说:“晓雯,我有件事要你帮忙。”
“什么事?”
“听白居易一堂课,胜读十年书。我听你的,也去考一回吧。培训想必总有好处,不过我那几天正好没时间,这样吧,你去替我听听课,做好笔记,回来讲给我听,OK?”
“请我当传声筒呀。”
“是当复印机。怎么样?”
“成交!”
强哥送晓雯和萍萍回到住处。
高架上一路塞车,开了很久,终于,晓雯说“到了”。
那是一座雄伟的大厦。
“你们住在这儿?”上海基本上是寸土寸金,以晓雯她们的经济收入,居然能住得起这样的地方,不免让强哥有些吃惊。
“进去坐坐?”萍萍热情地说。
“强哥很忙的。”晓雯急忙阻止。
“我不忙,正好没事。去你们那儿认认门吧。”
走进大厦,三个人进了电梯,强哥伸手要按钮,随口问:“几楼呢?”
晓雯伸手按了“B2”的数字。
电梯往下运行,很快就到了。
走道黑黢黢的,两边的储藏室有几间隐约透出点灯光,里面人头攒动。
地下居然另有一个小天地。
晓雯从包里摸出钥匙,打开了一间储藏室的门。
里面黑黢黢的一团,晓雯在墙上摸索了一会,灯亮了。
强哥这才看清屋里的格局。
屋子没有窗,里面塞了两张钢丝床,一张书桌,堆满了书,靠墙角的地上摆着电磁炉和电饭锅。
“坐吧,随便坐。”萍萍招呼强哥。
强哥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晓雯会住在一间地下室里。
晓雯搬了条凳子给强哥。
强哥坐下了。
晓雯自我解嘲地笑笑,说:“看见了吧,别说租个蜗居了,我们就连蚁族也比不上。我们是鼠族。”
这里是地下,有这么一群人,不见天日,就为了在这个城市立足。
“这么辛苦,不如在老家找份工作吧。何必非要到上海来。”强哥说。
“上海,是个概念,你知道么?父母以我为荣,他们认为我就该在上海,有一番大作为,将来可以接他们过来,一起生活。”晓雯语气一转,坚气地说,“我相信,我能行!”
萍萍接茬说,她和晓雯不一样,按理,她也算是上海人,可是,郊区的,到市区来都会觉得自己矮半截,他们观念里都认为只有市区才能叫上海。所以,虽然萍萍父母反对,她也只身来到了市区。
“上海的房价实在太贵了,我们那点工资,哪里租得起,所以,要加油考试,没有门路就自己找出路,你说对吗,晓雯。”萍萍倒了一杯水给强哥。
强哥端起来喝了一口,觉得有点刷锅水的味道。
“将就着喝吧,开水是锅里烧的。”晓雯有些歉意。
天花板的灯暗了两下,突然灭了。
周围漆黑一团。
外面的声音吵吵嚷嚷。
“怎么保险丝又烧掉了!”萍萍嘟囔了一句。
强哥摸出手机,微微照亮了周围。
晓雯早已熟练地从书桌抽屉里摸出半截蜡烛和一只打火机。
蜡烛点燃了。
强哥的心在昏黄的烛光里摇曳,一晃一晃的。
“这样的环境,怎么能住人呢?”
“大哥,不能住人又怎么样?前阵子有个记者跑来采访,真是吃饱了撑的。他以为采访一下,我们就能有房住了么?政府为了面子,说不定哪天就会把我们从地下室赶到地面上去。到那时,我们才惨呢。”
萍萍说的是实话。到了地上,以她们微薄的薪水,是很难在市区租得起房子的。群租早就被明令禁止,地下室大概也住不久了。她们也知道地下室不能住人,甚至有一回发生煤气泄露事故,还差点闹出了人命。
都是生活所迫。
“这里,百分之八十都是大学生,都是来大城市打拼的,上海也好,北京也罢,大城市从来就不缺我们鼠族。我们一直很努力地在生存。”
晓雯说的是生存,而不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