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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清潭碧波锁琳琅

(一)

嚓――

锋利的剪子匆匆划破空气,银光一晃,竹枝应声而断。露珠从叶子上滚了下来,滴在碧槿仙姝的手指上,晶莹透澈,明明是水,却有着比冰还要冷的温度。这是栖芳胜境入夜之前特有的寒气。

不仅仅是凝结在花木上的水珠,那碧波潭中的一池湖水在夜间同样冰冷刺骨。因为这个原因蓬莱众仙都管碧波潭叫夜寒潭。

碧槿仙姝一点都没有要将手指上的露珠抖落的意思,她静静凝视着它,眼睛也是同样的晶莹透澈。

仙婢司幽在她身旁候着,手中抱着一只精致的水晶花瓶。这是碧槿仙姝最珍爱的一只花瓶,瓶身上刻着复杂奇怪的楔形的图案,像是花纹,但更像远古时期的咒语。碧槿仙姝爱竹成痴,她很喜欢将插满竹枝的水晶花瓶摆在自己房中。也不知是不是她对这只花瓶施了术法的缘故,无论花草,一旦插入其中便会长久生长不败。

良久,碧槿仙姝将竹枝放进水晶花瓶。她不慌不忙,继续剪下一枝,脸上的表情如碧波潭的湖水一样安静,好似她完全没有注意清杳三人已经在一旁候着她很久了。

“姑姑,我们……”雪桥终于忍不住开口,却被双城一把拉住衣袖,话顿时就止住了。

双城朝雪桥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

雪桥扁扁嘴,硬是将涌到喉咙口的话全咽了下去。从昆仑山回来之后她们就径直去了碧槿居住的微澜阁请罪,看门的仙婢说碧槿仙姝在竹林,她们又匆匆赶到这里,静候许久。

碧槿仙姝一直背对着她们,静静地挑选入眼的竹枝,剪断,投入水晶瓶,如此反复。明明已经知道她们来了,她却置若罔闻,任由她们傻傻等候。

天渐渐黑了,碧波潭上的寒气凝结成丝丝烟雾往上升腾,没有风,可是清杳还是觉得周身如寒冰刺骨。

嚓――

又一条竹枝被剪下,放进了水晶花瓶中。原本晶莹透亮的瓶身被一片翠绿掩盖,散发出勃勃生机。

终于等到水晶花瓶被放满,雪桥眼中闪过一丝释然,双城的眉头也稍稍舒展。唯独清杳好似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没有任何的表情变化,若非她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净,而不是死一般寂静呆板,看起来倒像是个瓷美人。

清杳知道,她的母亲古井无波的外表下掩藏着的是洞悉一切的凌厉目光,早在她决定去昆仑山找回雪桥的时候,她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栖芳胜境碧槿仙姝的碧波幻镜通彻六界,只要她愿意,没有什么是她看不到的。

可清杳依然还是跟着双城去了,义无反顾,不带一丝犹豫。她已经失去了敖宸,失去了凌波,如果雪桥和双城再出什么意外,她很怕自己那本来就小得可怜的天地从此轰然坍塌,化作扬尘随风消散。

“司幽,你先退下吧。”碧槿仙姝转身,将剪子递给了司幽。

“是,神上。”司幽接过剪子,怀抱花瓶静静地离去了。她的脚步很轻很轻,踩在地上甚至听不见声响。

等到司幽的背影完全消失在竹林深处,一声叹息打破了被她们极力维持许久的平静。如骤雨初下,却又没那般突然,轻飘飘似浮云在天。

然而叹息之后,碧槿仙姝只是淡淡地看着清杳的眼睛,并不说话。

若是以往,清杳定然是平静地回视,可她今天头一次不敢坦荡地面对母亲静中藏苛的目光。许是因为她违背了承诺私自离开蓬莱,许是因为她偷偷隐去了梦中遇见明绍的那一段……在母亲的注视下,她极力表现出平静,但是她无法让自己的心也一样水平如镜。

哗啦,一尾锦鲤跃出水面,在空中优雅地画了一个弧度,又很快落入潭中。湖水的声响如珠玉一颗颗落下,清脆纯净。蓬莱是隐藏在海上的世外仙洲,即使是碧波潭中一尾还不起眼的锦鲤也不与凡间相同,它们有着与生俱来的仙气,修炼之后,千年成精,万年成仙。也只有它们才能承受碧波潭水在夜间的寒气。

思索良久,清杳最终还是拂衣朝着碧槿仙姝跪了下来。她最惧怕的就是碧槿仙姝淡漠得如同南冥夜色般的眼神。而三千年来,母亲这样的眼神她只见过两次,第一次正是那个人出现在蓬莱的时候;第二次,就是现在。

“清儿知错,请姑姑责罚。”

“不,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雪桥跪倒在地,“姑姑,你要罚就罚我吧,不关她们的事。”

“双城亦有罪,若非双城报信,清儿也不会私自离开蓬莱。”

三人静静跪着,等候即将降临在她们身上的责罚。雪桥心急,双城忧虑,清杳看似镇定,心里却空空的。

碧槿仙姝抬手,朝着碧波潭轻轻一挥,水面忽然动了起来,分开向两边流去。不一会儿,中间露出一条不宽不窄的过道,直通向碧波潭底。

“天香牢中锁灵台,往事如烟随风来。你们进去吧,等时候到了,湖水自然会重新分开。”不含温度的话语从碧槿仙姝口中说出,如梦似幻。

清杳怔怔望着碧波潭中的水道,眼中的惊讶难以言表。天香牢中锁灵台,往事如烟随风来――这句话她很早以前就知道。天香囚是栖芳胜境用来关押犯了错的仙子的地方,一上锁灵台,往事随风,时光荏苒,转眼间就是百年。

这样的惩罚太过严苛,除非犯了天大的过错,否则天香牢不会轻易打开。清杳在栖芳胜境三千年,从来不知道天香牢究竟在什么地方,她甚至怀疑那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是栖芳胜境历代主人为了防止仙子们犯错而编出的一个借口。却不料,这样的地方原来真的存在,而且就在碧波潭的下面。

雪桥浑身冰冷,怔怔然道:“姑姑,你是要让我们上锁灵台?”

她原以为碧槿仙姝再生气不过关她们三年五载罢了,对神仙来说,三年五载虽然漫长,却也只是一眨眼的事情。可是她没想到,等待她的惩罚却是面壁百年――一上锁灵台,非百年是绝不能走出天香牢的。

未曾想到碧槿仙姝忽然笑了,灿烂如阳光划破黑幕,她说:“好快啊,都几千年过去了。当时我独自待在天香牢中,从来不知道原来时光流转,可以过得这么快。”

清杳身子一僵。

“姑姑,原来你……原来你也进过天香牢。”雪桥愕然。

她们都没指望碧槿仙姝会回答,可是碧槿仙姝却点点头:“是啊,进去之后我才明白自己犯的错是多么离谱,我不该……”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了,碧槿仙姝不再多言,她看了清杳一眼:“以后你会明白的,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

“是,清儿明白。”清杳起身,一步步走向碧波潭。

水道两边的湖水依旧平静无波,好似中间那条路根本就不存在一样。清杳走在碧水中间,宛如盛放的白莲花,美丽不可方物。

直到清杳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碧波潭中,双城终于不再犹豫。她站起来朝碧槿仙姝一躬身,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尚处在浑浑噩噩之中的雪桥也跟了上去。

等到她们都走进碧波潭底,湖水马上往中间聚拢,没有荡起一丝涟漪。

碧槿仙姝望着眼前的碧水,眼波流转,一股莫名的悲伤蔓延开来,将她紧紧包围。自从三千年前在天香牢中诞下清杳,碧波潭再也没有打开过。她以为这里将会是永远的禁地,不会有人再发现天香牢的存在。却不料在她之后,被关进天香牢的是她的亲生女儿。

月亮渐渐出了云层,在碧波潭上洒满了银光,美丽安静。银光倒映在碧槿仙姝的瞳孔之中,她默默转身,忽然感慨原来自己已经很老很老了。

天香牢并不像清杳想象中那般黑暗可怖,明明是夜晚,里面却亮如白昼,那是墙壁上悬着的珠子在闪闪发光。

眼前是一间地方不大的石室,四周墙壁凹凸不平,和山洞差不多。石室正中间有三个青色石台,石台四周是雕花的纹路。

清杳想,这应该就是锁灵台了。

“这是什么珠子,好亮啊。”雪桥走近墙壁,一改之前的怅然,“和普通的夜明珠不一样呢。”

“是‘日月星辰’。”清杳淡淡回答。

雪桥正要摸珠子的手一下子弹开:“日月星辰!这真的是上古遗珠日月星辰?”

清杳点点头:“是。这就是传说可以吞日月掩星辰的上古遗珠,六界人神仙妖邪魔都梦寐以求的‘日月星辰’。”

“可是……”双城仍然疑惑,“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姑姑告诉我的,她曾说过,栖芳胜境的每一任主人都是日月星辰的看守者。”

“原来如此。”

清杳是碧槿仙姝唯一的亲生女儿,自然就是栖芳胜境的下一任主人,难怪她知道“日月星辰”的存在。只是这样一件六界觊觎的宝贝留在栖芳胜境,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一旦被外界知道,栖芳胜境乃至整个蓬莱都有可能遭受大难。

清杳明白了,碧槿仙姝在这个时候罚她们进天香牢,除了要惩罚她们之外,她的最终目的是希望她们能看清楚身上的责任。

正当她们三人沉浸在对日月星辰的遐想中,锁灵台上发出三道强光,如漩涡一般把她们往上面吸。雪桥第一个叫出声来,等她身子稳住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在半空中,上不着顶,下不着地,脚下是毫不起眼的青色石台。

雪桥不服气,她拼命挣扎着冲破这层束缚。谁知刚伸手就碰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挡了回来。她指尖刺痛,叫道:“这是什么鬼东西,为什么能把我们困在空中!”

“这就是锁灵台,我们一旦上来,非百年是不能下去的。雪桥你不要乱动了。”清杳平静地说,“周围有结界,不但我们出不去,外人也是进不来的。只有等结界自动消除,我们才能恢复自由身。”

“天啦,要让我们像吊死鬼一样在这上面待一百年?”

清杳抬了抬眼,莞尔:“其实,一百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冥冥中她已经沉睡了七百年,现在的一百年对她来说真的算不上什么。

“唉,真倒霉,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去招惹那个霜灵了。”

“你还知道错啊!”双城斜了雪桥一眼,“我们现在这样,还不都是你害的。”

“我也不想的……”

听着双城和雪桥你一言我一语,清杳并不觉得被关在天香牢中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至少还有她们陪着自己,至少她不是孤独的。唯一令她感到遗憾的是在未来的一百年中她看不见风吟草,看不见敖宸了。

(二)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在“日月星辰”的照耀下天香牢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分,清杳也不知道这是第几天了。从被关进锁灵台的那一刻开始,这些时间刚好够她把前尘往事回忆一遍。向来遇事波澜不惊的她,也深深明白痛恨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她真的非常痛恨七百多年前的那一次六界动乱,如果没有那件事,现在的一切应该都不是这样的。

往事如烟随风来。清杳渐渐明白了瑶姬的那句话:他们所谓的守护六界的使命,看似神圣无比,可是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

是啊,如果没有战争,又何来守护之说?

她想到了明绍,想到了宣离,右手不知不觉从衣袖中拿出了那块包着花瓣的丝帕。

花瓣保存得很好,隔了一万五千年竟然看不出一丝泛黄的痕迹,洁白无瑕,唯独上面幽蓝色的“宣离”二字清晰无比。

“不过是一片普通的花瓣,有什么好看的?”雪桥探过头来,自言自语。

清杳眼角猛然一跳,她抬起头:“你看不见上面的字?”

“字?没有字啊。”双城诧异地看着清杳。

雪桥尽量凑过头,仔细看了一眼:“上面有字吗?没有啊,白白净净的一片梨花花瓣,哪有什么字啊?奇怪,蓬莱花木扶疏,唯独没有梨花……”

接下来雪桥和双城所说的话清杳都没有听进去,她怔怔盯着花瓣出神。

她们……她们都看不见上面的字吗!难道只有她能看见?这怎么可能?那么清晰的两个字,宣离,宣离……

清杳再次不由自主地念出了这个名字。蓦地,眼前突然晃过一大片白光,她本能地闭上眼睛,感觉到光线渐渐不那么刺眼她才放松下来。可是等她再次睁眼的时候,双城和雪桥都不见了,她所看到的也不再是天香牢中那凹凸不平的石墙,而是――

“希夷池!”清杳脱口而出。

脚下这晃着幽蓝色波光的,不正是她之前在幻境中见过的无忧泉吗!还有岸边这块半人高的石头,未?就是倚在这里看落花的。还有身后这棵枝头挤满白色花朵的梨树,还有空中飞过的黄羽鸟儿……这里果然是天尽头的希夷池!

清杳的眉头蹙起,无忧泉明明在万年前就已经干涸,为何此刻却是满的?

风一吹,白色的梨花纷纷扬扬飘下来,清杳伸手去接,却猛然发现那些花瓣穿透她的手掌落在地上。她试着去接另一片,然而满树的落花,她却连一片花瓣都接不到。

“是幻象?”清杳怔怔然。

正思忖着,有人往这里走了过来,清杳急忙抬头,只见一位穿着黑色金边战袍的男子捂着胸口踉踉跄跄走来,鲜血不住地从他指缝中往外渗,看样子伤得很重。

清杳觉得那男子的身形有些眼熟,只是他低着头,加上头发散乱,看不清到底长什么样子。

黑衣男子艰难地挪动着步子,身形不稳,几次差点摔倒。就在他快要走到清杳身边的时候,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了出来,他身子猛然往前一倾,幸好他及时用剑撑在地上才勉强站立。

然而清杳却身如顽石般僵硬,再也动弹不得。

银色的剑明晃晃的,刺痛了她的眼睛。

这把剑她再熟悉不过了,她曾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它从剑鞘中拔出来。这分明就是镇天剑!这么说来,眼前的黑衣男子就是……明绍?

仿佛是为了给清杳一个答案,黑衣男子抬起头来,冰雕一般分明的轮廓,漆黑寂静如夜的眼睛,冷峻高傲,左边脸上那半块青玉面具挡住了他的真实容颜。不过只需一眼,清杳心中就已经明了,眼前这个人不是明绍,是宣离!

天界的战神,大抵就是应该这样的吧。明绍如此,宣离也是如此。即使是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他的骨子里依然透出桀骜的气息,让人不敢靠近。

清杳眼睁睁看着宣离昏倒在希夷池边,她想扶他起来,她的手却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一如之前的落花。她无奈地笑笑,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幻象罢了,无论是不是事实,那都是一万多年前是事了,而她只是一个陌生的闯入者,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她默默地退到一边,看树上的梨花一片片落下。偶尔看几眼躺在地上的他,尽管知道这是幻象,她还是忍不住动容了。

顷刻,沉默被打破。不过打破沉默的不是清杳,也不是宣离,而是从希夷池对面走来的白衣女子。在看到她的一刹那,清杳就已经认出她来,那么出尘脱俗的容颜,只需一眼便足以令任何人铭记三生。是她,希夷仙子――未?。

清杳再次凝视躺在地上的男子,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从脚底升上来,她双足冰冷,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瑶姬那未说完的半句话此刻清晰地伏浮在她脑中:你知道为什么明绍能从天魔渊拔出镇天剑吗?因为他……

因为他什么?

清杳怔怔看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由于这只是幻象,她听不见未?在说什么,只能用眼睛去分辨。

未?站在宣离身边,怀中依然抱着她的那只小雪狐。她那双清澈无瑕的眸子注视着地上的他,很专注很专注,仿佛天地间只有她和他。

就这样过了很久,她终于不再犹豫,伸手轻轻一挥,水花溅起,滴滴落在宣离的身上。水珠落下的瞬间,宣离满身的血污消失殆尽,那半块面具丝毫不影响他的丰神俊朗。

未?浅浅笑了,她蹲下身子,白皙修长的指尖从他脸上划过,轻轻揭开他的面具。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睁开了眼睛……

清杳的心砰的一沉,刹那间满树的梨花纷纷扬扬如雪般飘落,挡住了她的视线,天地开始模糊。当那一场花瓣雨停止,眼前又换了一副景象。

黑衣男子背对着清杳,负手立在希夷池边。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仅仅是一个背影,她却知道他是寂寞的。

白衣女子从清杳身边的树上折下一支梨花,走过去递给了黑衣男子。她浅笑盈盈,似乎很开心。然而男子似乎并不领情,他转过身来,这一次他没有戴面具,脸色冰冷如亘古不化的寒冰。他不屑地看了白衣女子一眼,接过花随手一扔。

“呀――”清杳忍不住叫了出来,她看见那支梨花已经掉进了池中,涟漪散开了去。

只不过清杳惊讶的不是宣离的反应,而是他的脸。

那张脸……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他们的脸长得一模一样?

难道说,明绍就是……宣离!

轰――一个晴天霹雳打在清杳身上,她眼前一模糊,紧接着雪桥的叫声急促响起。

“清儿,清儿你怎么了?”

清杳颤了颤,模糊的景象慢慢清晰,她又回到了天香牢中:凹凸不平的墙壁,“日月星辰”,双城、雪桥……

“清儿,你没事吧?”双城凝眉,眼中疑惑几乎要溢出来。

清杳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一万五千年前,的确算是往事了。

清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能看见这些。众所周知,宣离明明在万年之前就已经灰飞烟灭,如果他真的是明绍,这其中又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一个名字飞快地从清杳脑中闪过――瑶姬。想起那天瑶姬欲言又止的样子,清杳几乎可以断定,她是知道的,她知道这一切。

“才过了几天而已,一百年以后,就算能出去,我怕我已经疯掉了。”雪桥又开始抱怨。

清杳回过神来,她淡然一笑。这几天她和双城都已经习惯了雪桥每个几个时辰的一次聒噪,从一开始的劝慰到现在的听而不闻。

“清儿,要不你用念力把瑶姬找来吧,姑姑最听瑶姬的话,她要是肯帮我们求情,没准……”

“知道这块青石为什么叫‘锁灵台’吗?”双城的这句话彻底敲碎了雪桥心中仅剩的希望,她说,“神仙也好,妖魔也罢,只要上了这锁灵台,哪怕有再大的灵力也是使不出万一的。”

雪桥试了试,果真,此刻的她使不出任何灵力,和凡人没什么差别。

“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在这里待上一百年?”

没人理她,她也放弃了抱怨,终于安分下来。她从衣袖中拿出一只很小的乌龟,一边逗弄一边独自傻笑。

双城睫毛一颤:“这是……”

“这是怀玉送给我的小灵龟,幸好有它在,不然这一百年我会无聊死的。”雪桥得意地将灵龟放在手心上,举起来给她们看。

怀玉是西海龙神最小的女儿,敖宸和凌波的妹妹。

清杳不免想起凌波来。这两千年来,她和敖宸亲如兄妹,和凌波也是挚友。自她沉睡,已经七百年没见凌波了。凌波因当年一事被天帝罚十世轮回,也不知道她在凡间过得怎么样。

清杳不明白红尘的爱恨情仇究竟有多折磨人,几万年来天界神仙犯了错总是会被罚下界轮回。或许对于神仙来说,作为一个碌碌无为的凡人本就是一种折磨吧。

正凝眉思索着,清杳忽然察觉有股很强的灵力充斥在天香牢中。她们被锁灵台束缚,周身是不可能有灵力散发的。

“谁?”清杳警觉,她冷冷问道,“谁在这里?”

雪桥纳闷:“有人?这里除了我们还要谁吗?”

“哈哈哈,不愧是栖芳胜境的最厉害的浮云灵主,被锁灵台囚禁居然还能察觉到我的存在。”伴随着一阵笑声,黑衣男子的身形渐渐显露出来,面对清杳而立。

清杳心一颤,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风神飞廉?”清杳毫不掩饰她的惊讶。

飞廉星君大笑点头:“没想到灵主还记得我啊,不过我更没想到,原来你就是七百年前驱烛阴入鬼深渊而沉睡千年的浮云灵主。”

清杳语气不善:“天香牢是栖芳胜境的思过之地,你如何知道?你跟踪我?”

“灵主说笑了,我为何要跟踪你?”

清杳自然不知道风神跟着她意欲何为,她没有回答,目光一直停留在“日月星辰”上。

飞廉眼神扫过“日月星辰”,露出他惯有的那种不羁的笑容:“看来灵主也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不如我带你出去,怎么样?”他作势欲破开锁灵台上的结界。

清杳急了,忙道:“不可!没有姑姑的允许,我们是不能踏出锁灵台一步的。”

“这可由不得你,我风神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天帝也奈何不了我。”

话毕飞廉星君扬手一挥,清杳只觉得束缚着她的那股力量顿时便消失了,若非她反应及时,用灵力护住了身子,此时一定会跌倒在地。

早在醉意宫第一眼见到飞廉的时候清杳就知道他灵力不凡,但是他一招击破锁灵台的结界却是清杳始料未及的。

她语气冰冷:“你究竟想怎么样?我和你无冤无仇。”

飞廉也不恼,他笑道:“七百年前灵主因烛阴一事获罪,凌波公主也被天帝罚十世轮回,难道灵主你不想去看看她?”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也不能改变什么,相见不如不见。”

“如果我告诉你,凌波很需要你的帮助呢?”

“风神这是何意?”

“世上最难过的便是情关,凌波公主若是为情所困,在凡间很可能遭遇劫难,这样一来她就再也成不了仙,再也回不了西海了。”

听到这里,清杳的脸色终于变了,直觉告诉她风神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她也忽然明白了为何天帝喜欢罚犯了罪的神仙下界轮回。凡间有七情六欲,而情恰恰是伤人最深的,她母亲碧槿仙姝便是如此。

“你是怎么知道的?”清杳带着一丝警惕。

飞廉答非所问:“去或不去,全凭灵主一句话,我也是受人之托。如何?”

“好,我跟你去!”

“清儿你疯了吗,一旦你迈出天香牢,有什么后果你自己清楚!”双城阻止她。

清杳垂下眼睑,低声说:“双城你知道的,如果不去,我一定会后悔。”

“可是你……”

“风神,你带我去见凌波吧。”清杳不去理会双城的劝导,她转身面向飞廉,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灵主真要跟我走?”飞廉嘴角噙笑,“你不担心碧槿仙姝会怪罪吗?”

“怕自然是怕的,可我还是要去,多谢你帮我。”

她再也不能忍受身边任何一个亲密之人离她而去,那样锥心的痛她不能再承受第二次。所以,她只能再次违背母亲的意思。但愿,这真的是最后一次。

(三)

风声拂过耳畔,带着从未感受过的凡尘气息。

三千年来,清杳听说过无数关于凡尘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这是她第一次亲身来到凡间。喧嚣繁华萦绕在她身侧,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但是她知道她并不讨厌这个地方。或许是因为这里有凌波的气息,茫茫人海,总有匆匆而过的一瞥是来自她的。

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能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身而过。她和凌波相交数千年,哪怕凌波已经不再是高贵的公主,哪怕她平凡无奇,被埋没在人海之中,清杳相信自己还是能找到她。

飞廉外表俊朗帅气,清杳绝色无双,他们一起走在街上无可避免成为了众人注目的焦点。男人们都痴了,他们眼神迷离地望着清杳,她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他们心尖上,风吹起她的衣袂,就像拂在他们身上,搅得他们心里痒痒的。

年轻的女孩子比较矜持,她们掩着面不停地打量飞廉,眉目含笑,脸上泛起羞涩的红光。只是飞廉和清杳都浑然未觉,他们一路来到镇上最大的酒楼引仙居。

飞廉回头对清杳说:“就是这里。再过不久凌波会在楼上和她心爱的男子见面,能不能帮到她全看你怎么做了。”

“凌波她不属于这里,只要能让她回到西海,我什么都会做的。”清杳眼神坚定,她望了一眼引仙居的牌匾,“上楼去吧。”

引仙居的对面是戏楼,清杳坐在窗栏边可以清楚地听到女伶优雅的歌声飘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字字圆润,声声含情。

只是,这间普通的凡间戏楼却给清杳一种奇怪的感觉,她背上凉凉的,似乎有不止一双眼睛在看她。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上楼之前她和飞廉都敛住了仙气,变化了容貌。在凡人眼中,他们和一般人没什么差别。如此,又会是谁在关注他们?

她下意识观察了好几遍,又觉得好像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匪夷所思。

飞廉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对面是戏楼,这引仙居的生意格外好,坐在这里可以听免费的戏呢。”

“这些跟我无关。”清杳面无表情,放在她面前的茶水她也始终未曾动过。

飞廉也不怪她不给自己面子,干笑几声,继续喝酒。他是个豪爽之人,喝起酒来很生猛,却别有一番不羁的气概,不像一般的天界仙人。

女伶一曲完毕,又开始唱另一曲。清杳一边听一边看天边的夕阳,太阳快落山了,凌波却迟迟未出现。她不由转过头向楼梯的方向看了一眼,隐隐有些着急。

“各位客官,最后我给大家说的是一段神话故事。”大厅中间的那位说书的中年男子一拍案板,开始说今天的最后一场。

之前清杳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对面戏楼女伶的歌声上,若不是说书男子的拍案声实在太响,她恐怕不会注意到引仙居中还有摆场说书的人。

清杳对这些凡间的东西并不怎么感兴趣,她别过头继续看天,看云,看夕阳余晖。然而说书男子所说的内容却令她不得不去注意。

“话说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天地分为天、人、妖、魔、邪、阿修罗六界,而东海之上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的仙山则处于六界之外,是凡间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地方。世人皆知福禄寿三星住在蓬莱仙岛,却不知蓬莱还有个栖芳胜境。这栖芳胜景里面住着六界之中最美的仙女。”

说书男子一提到栖芳胜境四个字,清杳的眉头皱起,她将注意力从别处收回,仔细往下听。

“栖芳胜境的主人叫碧槿仙姝,长得美丽无双,倾国倾城。传说三千三百年前,碧槿仙姝爱上了天界阳泉帝君,后来在瑶池西王母的帮助下,她和阳泉帝君终于成了一对神仙眷侣。然而三百年后,这段六界艳羡的姻缘却因为另一位女仙而变成了孽缘。这位女仙便是住在青要山冰清阁中的降霜仙子――青女。”

酒楼中人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以往说书人说的不是江湖侠盗劫富济贫,就是才子佳人后花园私定终身,今日忽然换做一段闻所未闻的神话,自然很快就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各个满怀期待,等着说书人继续往下讲。

只有清杳脸色苍白,她的瞳孔不再是一汪水平如镜的清泉,似乎马上就会有浪涛掀起一样。飞廉含笑望着她,独饮独酌,对于清杳的反应他一点都不惊讶。

说书人惊木一拍,继续道:“相信各位应该都知道月宫的嫦娥和吴刚吧,这位青女仙姝就是吴刚的妹妹,芳名吴洁。青女仙姝司天下冰霜,是个典型的冰美人儿。天界爱慕她的男神仙一抓一大把,可是她一个也看不上,偏偏看上了已经是碧槿仙姝丈夫的阳泉帝君。”

“阳泉帝君和碧槿成婚本就是受西王母的撮合,没有多深的感情。遇见青女之后,阳泉帝君终于发觉,他真正喜欢的是并不是碧槿,而是青女。可是西王母是天帝的妹妹,她做主撮合的姻缘岂是说散就散的。再说了,碧槿仙姝虽然身处六界之外,她的师父却是天后的亲姐姐,千万年来天后一直很照顾栖芳圣境,阳泉帝君也不敢轻易得罪。”

“可是,青女和阳泉帝君在一起不久就怀孕了。这件事终于令阳泉帝君痛下决心,和碧槿仙姝一刀两断。西王母和天后知道后大怒,奈何阳泉帝君在天界地位崇高,又深得天帝信赖,她们也没有办法挽回。”

“碧槿仙姝遭遇丈夫的背叛,悲痛欲绝,性情大变,立誓此后不再踏出栖芳胜境半步。蓬莱仙岛也因此和青要山交恶,岛上神仙甚至极少与天界往来。”

“阳泉帝君终于得以和青女厮守,每天沉浸在幸福致之中。可是他却不知道,不但青女怀了她的孩子,碧槿仙姝也怀了他的骨肉。”

说到这里,说书男子故意顿了一下,马上便有人发问:“那么后来呢,碧槿仙姝的孩子生出来了没有?”

“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现在阳泉帝君知道这件事吗?”

众人议论纷纷,翘首等着说书人揭晓答案。

清杳血色褪尽,脸色已经由之前的苍白变为惨白。她咬着嘴唇,放在桌下的左手指甲陷进肉里,可是她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疼痛。稳重如她,还从未如此失态过,就连飞廉一直在观察她也浑然未觉。

“蓬莱栖芳胜境有冷月、浮云、飞烟三大灵主。”说书人顿了顿,故作神秘地一笑,“至于碧槿仙姝的孩子嘛……”

清杳右手轻轻一拂,说书人竟然张口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一字一句和对面戏楼女伶所唱的曲子一模一样。

这样柔美的歌从一个男人嘴里唱出来,立刻惹得众人哄堂大笑。有正在喝茶的客人不小心喷了对面的人一身,连连说对不起。

说书人发现自己的异样,眼中满是恐惧,他赶紧摆手,想开口解释可是张嘴仍然是那首曲子,比起先前的更加柔美动听,他又惊又急。哄笑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飞廉星君意味深长地睨了清杳一眼,眼中含笑,似是已经了然。他含笑道:“没想到浮云灵主看上去冷冰冰的,居然也这么贪玩呢,用法术将对面楼女伶的声音借来给那说书男子用,哈哈哈……”

“我也不想这么做,是他冒犯我姑姑在先。”

神仙不得干涉人间的事,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规矩。清杳拼命克制自己,可是当真相呼之欲出,她还是忍不住在人间使用了法术,哪怕会因此让碧槿仙姝察觉到她已经离开了天香牢。母女连心,只要她使用灵力,碧槿仙姝就有可能会知道。

清杳不知道为何那说书男子会对碧槿仙姝和阳泉帝君的事情一清二楚,若非她刚才出手阻止,恐怕下一句从说书人口中出来的话就是她想隐瞒的真相――碧槿仙姝和阳泉帝君的女儿就是栖芳圣境的浮云灵主。

她痛恨这个事实。

说书人依然咿咿呀呀唱个不停,引仙居的二楼一片欢笑,热闹非凡。直到一个浑厚的声音冲破喧嚣传入清杳耳中。

“飞廉兄好兴致,在这里遇见你还真是意外。”

清杳抬起头,正好和刚上楼的华服男子四目相对,她怔了一怔。

眼前的华服男子英俊挺拔,器宇轩昂,浑身恍若笼罩着一层金光。不过令清杳惊诧异不是因为这男子长得帅气,而是他的的样子居然……

“宸哥哥!”清杳霍然站起,声音也忍不住颤抖了,她一步一步走到华服男子身边,眼中尽是不可置信,“真的是你吗……宸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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