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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搂地毛的风险和冒险的农民

冯秋子

地毛和发菜,是同一种植物,专业上讲它是旱生蓝藻类低等植物。这个精贵东西,柔软而有刚性,看似不讲究,实际是百般挑剔生长的地方。它多长在砂岩沉积物和风积物造就的红土裸地里,海拔一千至二千八百米高处,须是干旱、半干旱的一部分荒漠草原和荒漠地带,典型的大陆干旱性气候条件。地毛紧贴住潮湿的草滩和沙地生长,速度极其缓慢,天然产量极低。凡有地毛分布的区域,植被以旱生或真旱生多年生草本植物为主,草势低矮、稀疏,降水稀少,干燥度高,昼夜温差大,四季分明。地毛无根、无叶、无茎,呈黑色,幽光发亮,形如人发,丝网一般缠绕在其他植物的茎基或枯枝落叶等死地被植物的上面,是干旱半干旱草原特有的一种混生苔草。

千百年来,地毛匍匐在北方的草地上,与北方的众生一起,聆听草地的召唤,动静如意地款待着上天,款待着行走在草地里的动物群落,与他们达成了共生共息的默契。地毛搬家,便是在土地被动物践踏以后,或是在其他外力作用下,身体发生断裂,脱离地面,被风搬运到别处,重新分布。地毛搬迁何处,由风决定,风是地毛进行再分布和扩大分布范围的主要动力因素之一。

而进草地搂地毛的人,成为另一种使地毛搬家的动因,不同的是,风搬运地毛,是使地毛重新分布,被风带走的断了截的地毛,找到适宜它的地方便踏踏实实落脚,再行生长;人搬运地毛,是做彻底分割,使地毛与相伴的杂草、与土地,彻底割裂,完全阻断了地毛的生长可能,消灭了、或者说掠夺了地毛资源,并在同一时间、由同一行为造成了地毛赖以生存的大量土地的毁坏,造成了生态环境的严重失衡和无序。

人是为了牟取暴利而为。风是为了什么而起,风由小而大,由大而无法无天疯狂妄为。对地毛来说,风是辅助性动因,人是其生死的根本性因素。人的根本性的决断形势,在人的生存条件、生存意欲、文明需求极不均衡时,所作所为,往往加速着地球的无序开发,推进着地球日益走向毁灭。其他的,比如风,会因人而改变习性,改变它们对地球的姿态。这一点,不是一个郭四清做或不做搂地毛的事能够改变的。

我只是被郭四清打动,想看见个人的世界,想看见上个世纪末、这个世纪初,风沙下的某个人存在的理由和方式,想知道人跟草地的深重关系怎样建立,又怎样呈现。我想从人的角度进去,见识和思量一些真实存在的东西,如果能从人的角度出来,再好不过。

草势好的地方没有地毛,有地毛的地方没有多少草。一年四季,草地上生生灭灭一类规律不怎么改变,但不长草、单出沙子的地,越发展面积越大。红土地里埋伏了越来越厚的黄沙。红土地隐退、剥落出去,黄沙地蔓延上来。

郭四清进草地一次,从最初的搂三四斤、四五斤(市斤)地毛,发展到能搂十来斤,最多有过搂三十来斤的记录。三十来斤地毛,混在杂草里,重量翻番,怎么拿回来?郭四清说,不怕多单怕少。连草带地毛,通通塞进编织袋,塞得跟磁铁差不多,一提拎就走,不觉得费劲。编织袋又轻又结实,像是专为郭四清一群需要出远门搂地毛的农民制造出来的,价钱极便宜。他和同伴每回出门都想多带一个这样的塑料编织袋。实际上用不了两个,带一个足够,可是心里想多带,感觉能用上。

从家里出发的时候,需要带够十天的粮食,如果哪次出门断了粮,就是出意外了。

总结那些年,郭四清说搂地毛遭遇过几次危险。

第一次是去四子王旗的乌兰锡勒,牧民拿望远镜瞭牲口的时候,瞭见我们,也不知道是哪个牧民报告了草原管理站,还是草原站的人也同时看见了我们,一家伙把牧民集合起来,开来一辆吉普车,两辆摩托车,总共有五六个人,把我们从地坑里喊喝出来,命令交出干粮、水什么的,让我们脱了鞋,排成一队跑步。跑出三里地的样子,回头看看牧民不再跟着我们跑,我们就站下。

牧民能说汉话,那次态度挺好。只是叫我们排队、跑步。我们跑离驻地以后,牧民收起我们的东西,把车开走了。他们把吃的烧了一部分,给我们留下一部分,装水用的塑料卡子损坏了一部分,也给留下几个。我们赶紧收拾收拾往回跑,不到约定车接的日期提前回了家。

事先说好的车,不知道我们这头发生变故,没法联系上。汽车说好哪天来就哪天来,你临时改变时间他没法知道。我们跟汽车搭挂不上,只好步行走。这辆汽车接送我们的同时,天天在我们周围接送别的老乡进出草原,估计也能知道点情况,风能传达点消息,老人们说风声紧,草根子跟着紧。要是他们不知道我们这边发生情况,我们回去后赶紧跟人家打招呼,让人家知道我们已经步行回来了,得告诉一声。说起来,汽车司机应该是这件事的主犯,他投入的大,但是没有太多生命危险,我们投入的小,每一回都有生命危险,不过,我们大部分能活下来,能活着回来。牧民逮住司机,没收他们的车,把人扔下去,给你讲道理,说你破坏草滩,牧民没法生活了,叫你回去。人回去,车没了。按实际情况来说,司机冒的风险,不比我们小。

第二次发生危险是哪一年,不记得了,在我二十几岁的时候。

是第五天头上被发现的,也是被牧民看见,他们骑马出去找牲口,发觉了我们的人。牧民没路过我们睡的地方,估计也是拿望远镜瞭见的,向上报告了。那一次不知道是告到了哪儿,来了五六个人,开一辆京吉普、一辆摩托,我们来了三车人,有二百一二十个,一大堆人跟五六个人,阵容就这,一边人多,一边人少,势力相差没影儿了。那也不行,看见五六个人,这一大堆人都怕得不行,早吓得不成个样子了。细说起来里头的事情挺复杂,三句两句说不清楚,自己也觉得挺没风水。一开始,你心里头就觉得自己见不得人。人家还没咋着你,就先软下来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一大堆人一看人家来了,估计没好的,心里头就害怕,哪里还敢反抗,就担心人家动手。那个时候一被人家抓住,就动手打,经常听说有人被打了,要不然我们一旦发现牧民或者草原站的人,就紧张得上牙嗑打下牙,让交什么就赶紧交出什么。这一回人一上来,就跟我们要地毛、要耙子,我们把地毛、耙子取出来。吃的啦、水啦都在明处放着,他们没毁这些。然后又让我们脱鞋,排成长队往远处跑。净是叫你往远跑这种办法。等我们跑出去,他们拿上东西走了。做法跟上一回一样。我们回来穿上鞋,提拎起剩下的东西,赶紧上路回家。这回也是不到大车接的时间,我们只能靠脚板子走路。这次没被打。第三次挨打了。

第三次是个七月份,是在东苏旗地片,是八几年?忘记了。搂到第七天,被发现了,一下来了两辆吉普车、一辆大卡车,十二三个人,都穿着草原管理站的黄衣服,给我们看了一下工作证。也不知道怎么认住我们村里头有个二虎,跳下车就问我们村的二虎在哪儿?不知道是谁跟他们说的。这回我们的人来了五汽车(去的不是一个村儿的),三百多人,都集中在这一带搂。他们上来就把我们好几个人用警棍戳倒了,三个人冲上去拿半自动枪托打二虎。二虎搂的地毛不多,但搂的次数多,那年他有四十二三岁,瘦长条脸,黑呛呛的,看去比实际年龄显老,生活负担重,平时没啥笑头脸。一干人出手过于厉害,二虎全部的反应也就是叫一下,别的人谁也不帮衬、不反抗,任他们劈头盖脸乱打。当时不知道二虎给打断四根肋肢,都听见打断肋肢了,但不知道断了几根。打了一个来钟头。有人说:哎呀,这回可打坏了,打断骨头了。他们也就打得手软了,下手不那么狠了。

我见势不妙,偷跑了,从这条沟里头跑到那条沟里头,来回进沟,最后用手刮下个小道道钻进去躲。那边打完以后,把东西收走了。我出来,腿跟面条一样软,就像刚才将将打的是我。身上的土,脸上的土,那种相貌,唉,简直想不出哪还像个“二不愣”。我也不知道那次我那么害怕是咋搞的。

人们一齐背起行李,往出走。我相跟着人群,就怕掉了队。

又没到约定的时间,司机没来。

我们拿毯子、塑料袋把二虎的腰紧紧缠起,上了路。每天走一百里出头,去赛汗塔拉火车站,走了三天两黑夜。走到离赛汗塔拉六十来里的时候,二虎坚持不住了,一开始是脸发白,后来疼得哭起来,不能走了,他喘不上气了。年纪大些的人说是内出血,的确从外边看不见哪儿流血。我们都知道二虎受了内伤,伤势不轻,但是谁也说不清,除去断了骨头,还伤了哪些地方,也不知道二虎能不能活着回到本村。商量以后,四个人一组,拿毯子兜着二虎走。走半个来小时,换人再抬,后来抬的人走不动了,那就抬十分钟、二十分钟换一次人。相跟的人多,轮流换,轮到谁谁抬。到了赛汗塔拉,每人买一张火车票,花八块,还是十二块钱,我忘了,一股气坐到察右后旗的土牧尔台,离我们村还有五六十里,是离我们村最近的火车站。土牧尔台火车站有接站的三轮车、四轮车,我们再坐上三轮或者四轮回村。二虎呼吸越来越困难,需要躺下回村,占地方大一点,给他多花点钱,一个车坐十个人,他这个车就坐六七个,不能坐满。人们把他送回家。

二虎在家歇了一年,也没钱看伤,就买点寒七伤啦跌打丸啦吃一吃,一见好,又进草地去了,接住搂。再去,他不敢去西苏旗、四子王旗地片了,如果我们村的人这一回去这些地方,他这次就不走,我们去别的地片,他就相跟上。

人困难呀,不走没办法。

还有一次,说险也不算太险,说不险哇也不好过。离我们二三里地那边出事了。晚上七点多的样子,阳婆快落了,草原站的人先发现山头顶上有人,就在那儿收拾他们。当时我们好几百号人住在山底下,没被发现。草原站的人把山顶上的人的地毛叼了,把装水的塑料卡子都拿枪打烂了,倒没动手打人,折腾了一个来小时,走了。我们躲在坡底下,他们没下到坡底,没看见我们,也没叼我们。但人人吓出一身冷汗。

山顶的人没交待我们,不会交待我们,谁也不会告发谁,不说哪儿有呀、哪儿有呀,这种话不说。都知根知底,生活怎么样,互相清楚,半分没奈何了,才走这一步,谁告谁呢,不会去告。草原站的人碰到我们同村的三个五个,就死叫住我们村的人往我们这边领,他们后头跟上来,这种情况倒是有过。

这回虽然是叼了山顶上人们的地毛,我们也不敢久留,第二天赶黑夜我们就离开了。车没来接,每个人背上自己的地毛、随身东西。被没收了地毛的人,只带随身东西往出走。随身东西多的时候大概有二十来斤的重量,少的十几斤。去的时候,感觉是一种,回的时候,感觉又是一种,说起来,每一天,每一个钟头,感觉都不一样。酸甜苦辣哪种滋味都有。唉,人活得,不那么简单,是一下,不是一下的。

搂的次数多了,走夜路,大部分人能辨出方向,实在辨不了的就紧跟住别人。不到一夜,走出七十来里。天一亮,不敢往前走,就停下来等车。找一条深沟,进去,再挖个地窖睡下。还有两天时间,车就应该来了。我们黑夜走,白天住下等待。黑夜,向汽车跟我们会合的方向走,随时准备迎接汽车。不远处有一条公路,但我们不敢走公路,只能顺着山坡走,山坡离公路不远,汽车来了能瞭见。一般情况下,接我们的车是黑夜上来,离开村子以前就说好晚上九点还是十点钟上来。

结果,到了约定的会合时间,车没上来。人们只好背起东西继续往前走。

带的东西全部吃完了,几百号人饿了两天两夜。一路上,人们的想法没有不同的,都想快些走,不走就没命了,估计比长征时候的人们走得心还齐,到底是为自己走啊,不像长征那里头的个别人们是为谁谁谁走,比如说为劳苦大众人民走,不为自己走,不觉得是为自己走,走到一定时候,走不动了,总有人产生一个怀疑,走的这条道路是不是对,选择做这个事情是不是对。说把它放下就有可能把它放下,放下了一点不觉得不对,不觉得可惜。不管是高调调、低调调,唱哪个调,好像都有理。长征不往下走的人,又返回自己的村庄了。我们不行。我们高的低的哪种调调也不敢唱,就是一股劲往下走。从白走到黑,从小走到老。我们没有别的余地,要么走,要么不走。不走,没钱、没生活;走,就有危险这么回事。没怨的。所以,没人叫苦喊累,走动走不动,挣扎起走吧。有走不动的,互相照应一下,拖泥带水也要往出走。实在走不动,就歇一歇脚。我自己这次饿了三天两黑夜。什么感觉也没有,就是害怕,全身发软。倒是还有一点水喝。到天黑下来,我得领先背上东西走。一开始,每个小时能走十里,后来走至八里,越往后越慢。

走至离赛汗塔拉六十公里的新公路附近,碰见一辆车。不是接我们的车。我们里头能拿意见的人上前,和那辆车上主事的互相商量以后,临时雇下,送我们回家。每人出份儿钱。估计这是附近云母矿拉云母的车。当地的车,愿意拉我们,大部分人没想到。他们完全知道我们进来是干这个事儿的。那里的人都知道我们就是搂他们地毛的人。你一相跟一大群,他就知道是搂地毛的,跑不脱是搂地毛。但是,他们居然同意拉我们,多多少少有些意外。他也是为了几个钱,愿意拉我们,送我们回家。

等我们回到村子,司机张秉忠说是车坏了。估计他是说谎。那时候形势过于紧张,他怕人家叼他的车,就毁了约定,自顾自了,不上去接人。如果碰不见那辆云母矿上的车,我们就得一直走至赛汗塔拉,从赛汗塔拉坐火车返回家,不过,那次饿得人们走形了,真不知道会出现啥情况……

这一天,郭四清多次提到,到了第十二天、第十四天,接他们的车没有如约赶到。

在草地连续度过十四天,实属罕见。郭四清说,没有办法,回不了家。滞留的唯一原因是,车没去接他们,他们步行往出走。时间长,是步行走延误下的。这又是一重风险。因为绝大多数人把带的东西吃光了。

为什么每次出去是十天而不是十二天或十四天?我有些不解,为什么出发时不带够十二天或者十四天的干粮?

郭四清说,连来带走,约定十天,是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自有道理。去的时间短,搂不到地毛。去一次风险大,花费多,惊动那么厉害,劳人劳心,搂不着地毛就往回返,不划算;去的时间长,实在受不了罪,吃不好,喝不好,睡不好,穿不好。老是白天睡觉,黑夜搂地毛,人不习惯白天睡觉,睡过觉就像没睡,一天到晚醒不清楚;还会落下病,腰杆疼、偏头疼、腿疼。再一个,睡湿地皮,时间一长,感冒、拉肚子,出什么事的都有,带的药都吃完了,得病的人能坚持住的还接着搂,坚持不了的就没办法了,身体上、心里头都承受不住。十天是一个极限,十天一过,还在草地里头窝蜷着,就感觉人难活出去了,心里头十分麻烦,恐惧感压得人喘不过气,招架不住。

回到土牧尔台,一下火车,身上有钱的,就在土牧尔台割点肉,买点蔬菜,提拎回家。感觉是活着回来了,还闹腾了一点宝贝回来,有那么一点庆祝的意思。家里头人当然也挺高兴。男劳力出门了,家人都担心,因为挨打的事经常发生,是被打怕了。下回走的时候,有的家人劝说不要走了,每次家里头的大人都会劝说人们不让走。郭四清的媳妇劳花也劝过,郭四清说,她也穷得没办法,不让走没办法呀,还得走。你知道你家里头的生活情况,不走不行呀。

耙子在返回来的路上,全被郭四清他们扔进了草地。

郭四清说,一进了车站就不怕了,那边的人不敢上车站叼他们装地毛的编织袋,怕出事,道路警不会让他们上去叼东西。

我说,你们又饿又怕,想没想过下回不去搂?

他说,没想过。还准备搂。

永远不停?

不停。

只要不扣人,你们就不停?

永远不停。

我说,现在人们还是这么个想法吗?

他说,还是这么个想法。只不过现在不太做了,因为地毛少了,搂不着了,是说我们那儿的人不大搂了。别的地方照样搂,听说有人开始换工具了,拿镊子往出镊地毛,少有,这种人少有,也不知道是咋想的,成不了大气候,上去的人绝大部分还是用耙子。只要你思谋一下哪种家伙作用大,你不可能用那个作用小的,道理在这儿摆着,人人都懂。

郭四清这次虽历经风险,收获却很可观,连草带地毛,搂回三十来斤。

郭四清的妻子劳花负责处理地毛,一根一根从杂草里挑拣出来,从早干到黑,只能挑拣出手心窝那么一小把。但她总共挑拣出十五斤地毛——净菜,那一次卖了一千零八十块钱。郭四清说,冒这个险值得,还想干下去。

不过从这以后,草原站看管草场的力度加大,权限加大,比原先盯得更紧,郭四清再没有出去搂过地毛。

还有另外一些原因,郭四清没讲。他妻子劳花告诉我,说汽车不敢上去。车不送他们,他们步行走,背的东西多,上不去。负重的人进不了草地,草地太深,等你终于进了草地,你已经不能算一个正经劳动力。带的东西在去的路上就被吃光了。就算真能走进了草地,精疲力竭,躺倒睡一黑夜湿地皮,不用想起来以后的事,因为没有谁能起来,也没有一个人能过来抬你了。就等于是自己给自己挖一个埋的坑,等于出门以后你就可能是半截子死人。

没翅膀,飞不过去,飞不回来。这些因素,切断了郭四清对改变生活怀抱的一个小小梦想。

隔一天的晚上。

郭四清放下饭碗,一支接一支抽烟。

他说,那些事,说不好。他都忘了。

我们说起郭四清的村庄。他们家过去的日子。他说父母亲现在病得很厉害。

郭四清三四岁开始跟父母亲下地干活儿,农活都会做。他哥哥郭子义一直念书,全家供郭子义念到高中毕业。按他父亲的估算,后面的子女都去念书,最低限度念到高中毕业,不能一代比一代念的书少,那样子不成体统,他自己私塾公堂没少念,有了新世道,子女们不能不念书走了样。事与愿违,郭四清的父亲总感觉到埋活的岁月里有一个地方没摆置好,不知道是哪儿错了牙儿。

郭四清念不成书,干农活儿还不赖,村里人见他做营生,都说他行。他哥哥郭子义不怎么硬戳,主要是不在行。念书和做地里头的营生是两码事。郭四清说,下苦做营生的人和动脑筋、吧嗒嘴皮子的人,老天爷在你一出世,就决定下了。咱们命苦,那就认命,除了下力气,还是下力气。改变面貌看下一代吧。下一代从目前形势看,没啥起色,没有景气。那就没办法了,将来他也得做苦营生去。你给他讲道理,他哩,一句正经话也递不进去,没法儿。

郭四清没有明说,但听得出,他是指他的小子。劳花之前告诉我,他们的小子,最近从商店赊账买头油,买皮鞋,买衣裳,欠账一千多块钱,店主手拿他们小子写的倚里歪邪的赊账单找上门来。劳花对我说:“你不要跟郭四清说。”我问:“他不知道这件事?”劳花说:“知道。他不让跟人说。”

我问郭四清,你们这个村在商都县算什么样的村,穷到什么程度?

他说,说下来,也还可以,不算过于穷得厉害的。你说不穷得厉害吧,我们那一带搂地毛,就是从我们村开始的,我们村最厉害,人家别的村就不受那个苦,人家怕打呀叼呀甚的,看起来,人家总还是有一些活路办法。我们村就是想搂地毛,走,搂地毛。这批一回来,那批就出发。我不是每一批走都跟,跟不动,回来一次就得歇半个来月,歇半个月就又有人要走了,还是一个村子的人。去的地方就是这几个,东苏旗,西苏旗,四子王旗的红根,也有去过八连的——八连在二连西北面,是个边防连,听回来的人说,那个地方没人烟,就有一个哨所。哨所的人管治得厉害。那感情(当地方言,意为可不是,那当然),不管治你,就跑到外蒙古了。

有人去外蒙古搂地毛吗?

郭四清说有。不是专门为搂地毛去的,是黑夜转了向,跑过那边搂几下,让人捉拿了。听回来的人说,是拿马赎回来的,一个人七匹马,咱们中国给人家七匹马,人家就给你放一个人。不是我们村的人,离我们二十多里地一个村的,听说捉走三个人。

他们不想留在那儿?我知道,现在过去一个人几天后就被遣送回来,并不需要拿马什么的去交换。前些年二连歌舞团有个演员喝醉酒,玩儿着玩儿着过去了,几天后就被送回来,中间只相隔几公里路程。

郭四清说,敢情!中国人不想在那儿多待一天。

假如是你,你会不会选择在那边留下来?

那他就想在了?我要是被捉住,肯定想回来。从咱们的想法,人一离开土地,离开本乡本土,心里头不一样。

假如那边比较富裕?

再富也不能待。人家肯定不要你,你也不想在。你不适应那边的水土呀、语言呀。

郭四清所在的村庄距离北方锡林郭勒盟的东苏旗约二百公里,是商都县一个贫瘠的山区小村。绝大部分村民是上一辈或上两辈从山西走出口外的移民后代,其次是山东、河北、东北的移民后代,也有个别蒙古族人、回族人、满族人。

这个村庄每年收入低下,挣的工分越多,年底结算赔得越多。

劳动一天,一个男性壮劳力,队里给记一个工分,女性劳力只记工分九、八、七、六、五、四厘不等,能达到一个工分的女劳力仅有一两个人,在男人们眼里,这一两个女人,属于钢筋铁板式的女人,屋里地里下得了力气;吃不上东西,饿不死;累趴下了,也累不死,经磕经碰。

郭四清所在的村庄,一个工分有的年份获得一角八,有的年份获得两角,或两角五六。但是到年底,一个工分,往往倒扣掉八分钱、五分钱。出工的和不出工的,到头来都短不了要亏欠,人人沦落到半饱的地步。日子年复一年没有什么指望。买药片,买照明用的煤油(这两年安了电灯,也需要买电灯炮、买根灯管),交娃娃的学费,买根铅笔,买个课本,过年给女孩子们买根扎辫子的红头绳、红绸子,一概掏不出钱。大人愁得擦屁股、吮指头,小孩子们大眼瞪小眼,除了咂衣裳扣子,没什么能咂的。村里人即使不哭,也不想笑,笑不出来。

郭四清家,一条大炕上只铺了一张他父母结婚时置办下的炕席,烂得穗穗挂挂,不敢拿起来。郭四清的母亲剪了孩子们穿了又穿、实在不能再穿的烂衣裳,给炕席补补丁,才将补上一个补丁,没几天工夫,连根毛丝丝也磨得见不着了。郭四清的父亲说:不用补,没个完。于是全家男女老少直接上炕坐烂席。大的盘腿坐,小的跳上跳下。在地下是一身土,上炕坐不坐,也是一身土。唯一标志炕上与地下有所不同的,是上炕的时候拍打两下手,下炕的时候拍打两下屁股。一家人天黑以后直接睡在烂席上,日久天长,挨身的土变作身上的腌臜泥,拍不脱、抖不掉,用手蘸点唾沫搓一阵,搓出一大把泥卷卷。大的问题,身上的全部腌臜泥问题,要等到腊月二十九,才能得以改观。

腊月二十九晚上,小孩子一个挨排一个,盘腿坐进洗衣裳的大铁盆,用半铁盆温水,清洗身上的腌臜泥。隔天过大年,今天无论如何得把身体洗涮干净,这是个大节气,有钱没钱都得过年,一年里头的事情,到了过年,旧的了结一下,新的盘算一下,所以得洗干净。有没有新衣裳?没有。拆拆洗洗就算新的。再一个,洗涮、洗涮腌臜泥,身子感觉到特别轻,也是一种新。大年三十熬夜,垒堆旺火,迈旺火,烤旺火,念叨明年好过些。该做的,做一下,有钱,按有钱办;穷,按穷的办,都奔的是一个新。

等郭四清终于成为全家最强壮的劳动力时,实行了包产到户。公家鼓励自由单干,二阴地、下湿地一类好地,和沙板地、山坡地、凹地这类赖地,不算特别合理,将将就就,总算好赖搭配,分田到了户。但是没钱买化肥,上不足肥,分到手的田只长一点不死不活的庄稼。加上他们村十年九旱,蝗灾不断,年景没怎么好过,一年干下来打的粮刚刚够吃。

粮食不富裕,手里就没钱。那会儿每年一个人交三四十块农业税。提留比农业税大,每个人交多少不等,有时候一年交五六十,有时候交六七十。还有牲畜税,按养活的牲口数量提,养活的多,提得多,比如猪、羊、牛、马一类,牛、马、猪提五块,羊提三块;鸡呀兔呀,每年收一点防疫税,跟提留一次性提留走。村干部自行去信用社给人们贷款交税交提留,你还不知道哩,他就给你借下钱了。假如还不上信用社的钱,村干部就来硬的,没收你的房子。后来,大部分人家打下的粮食能有些富裕,就多粜点粮,也就有了一些零用钱,能勉强交上费用。还是没有现钱应对生活。

就剩一条路啦,就能走一条路啦——搂地毛去。

搂地毛能挣出零花钱。

郭四清选择了边帮助家里做一些农活,边出去搂地毛。以后结婚生子,孩子们上学交个钱啦什么的,都是靠搂地毛挣的钱来抵挡。但是搂地毛,郭四清不比别人“急活”,下得辛苦比起别人,显得很不够,因此搂的地毛不算多。

如果地毛被没收,司机的运输费照给,一趟出去不光白干了,还得倒贴钱。

我说,搂地毛挣下的这些钱,怎么分配?

郭四清说,就是供娃娃念书啦,买点衣裳什么的。有时候也拿出点给我父母。

给父母多少?

那时候,我也挺困难,三块五块的给点。

你每次搂回地毛,你母亲说什么?

她跟我媳妇一块儿捡地毛。

(选自《随笔》200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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