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选自《如梦令》李清照
昨夜雨疏风骤,残酒半消,海棠不如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妖魔界流传着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一个修炼成型的妖魔,要修仙之前都需凡人给取一个名字才能开始漫长的修仙之路。
所以天底下的妖怪分为两类,一类是祈望修炼成仙的,通过各式各样的方法去获得自己的名姓,人与妖魔接触得多了,其中便出现了许多类似于人妖相恋的事情,一类便是为人熟知的切切实实的妖魔,永在妖界,若是冒犯人界,便受天雷之苦。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个不成文却很少流行的规定,还要从远古说起。
传说人神魔三界在远古有一场混战。人界能力最小,所以在战争中处于下风,生灵涂炭,一度面临灭绝的地步。
直到女娲出现,神界取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女娲心善,采石补天,黄土捏人,再次赋予人类生命,人界重新繁荣起来。为了保护在神魔面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这个不成文的规定便产生了:所有妖魔,需要在凡人赋予姓名代表认同之后方可修仙。
我作为一株海棠花,原本并不在意什么成妖成仙的事情,这传说也是道听途说半听半猜得来的,不知道有没有哪里不对。其实成仙成魔,无非都是一种活法,没什么区别。
本来我长在野外,吸收天地日月的精华,一无烦恼,二无忧愁,日子过的甚顺心。
可是突然有一年春天,一个凡人发现了我,瞧我生得好,用一把生锈的铁锹,满是茧子的手强硬的生生将我挖离了原地,栽在另一个地方,我刚刚长好的枝叶被剪掉了,那种切肤之痛让我在好几天的时间里昏睡不醒。若是我能看见自己的样子,那估计也只能用枯槁来形容了。
不知过了两天还是三天,一阵嬉闹声把我吵醒了。
谁啊,好吵。
你们难道不知道作为一株刚刚被移植过来的海棠花,除了需要水分,还需要休息的吗?
我睁开眼睛第一次打量这个以后如无意外会一直生存下去的院落。
很漂亮的庭院,灰青色的瓦檐上长些青苔,有曲折的回廊和显些灰黄色的青石板,一切都很雅静,除了,现在在我面前的半大点的小男孩。
他起初睁着大眼睛看我,我便也看他,但我着实料想不到,他趁我不备,将我仅剩几片的枝叶堪堪折了下来,捏在手上甩着玩儿,我眼睁睁看着我的枝叶一点点耷拉下来,最后被他抛弃在脚跟底下。
行,这梁子算是结大了,别让我再看到你!看在你手无缚鸡之力,什么都不懂的份上……暂且放过你吧……我的心胸确实宽广得连我自己都感动。
但我着实也没想到,第二日我一睁眼,却见他又到院子里来,原来他竟是这户经济条件还不错的人家的贵公子,好像叫穆休吧,我抬头望了望蓝得深沉的天空,深深的为我的前途感到忧虑。
“这是株什么杂草啊,好丑。”他说。
说谁?说谁?你才是杂草!
“这是一株海棠哦,小少爷,以后开花的时候会很漂亮的。”旁边有一个妇人解释道。
“那反正现在还是一株杂草。”
“……”
我记住你了,小子。
往后的日子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喜欢一个人过来与我说话,这使我被迫接受了杂草这个令人不满的称谓,我强大的心灵受到了伤害。
“杂草,今天老头子娶了一个女人,可是娘明明才离开我们不久啊。”
可怜。但是叫谁杂草呢?!
“杂草,今天那个女人来跟我示威了,说她要是生下弟弟就把我赶出门去,老头子不相信我说的话。”
心疼,但是叫谁杂草!
“杂草,我不想学这些生财之道了,可是老头子不高兴,我就被罚跪了,那个女人趁机来嘲笑我,不让我吃饭。”
真是个不安分的女人,但是叫谁杂草……
“杂草,那个女人生了,生了一个妹妹。我一点也不高兴。”
你赢了。
我渐渐可怜起他的境遇,娘亲死了,爹爹娶了后娘,后娘还很恶毒,一个小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下该生活得多么艰难啊。
“臭杂草。我好像只能来跟你说话了。”
虽然我很同情你,但这并不能成为你叫我杂草我还不生气的理由。
我听了整整十几载春夏秋冬,他所有的酸甜苦辣,有时候我甚至想给他一句简单的安慰或者一个简单的拥抱,可惜我做不到。
他终于长成了一个纨绔子弟,玩世不恭,所以经常被各式各样的人找上门来,然后被爹爹训斥一顿,再被后娘冷嘲热讽一顿,但他抗压能力好像有了很大的升华,并不在意。
偶尔,除了虫鸣和鸟叫声,我还听到过许多院里的仆人对他的评价,有好的,有坏的,有艳羡的,也有嫉恨的。
时间长了,我便什么话都听过一遍。那时我深刻的了解到人类语言的杀伤力,话里有话就算了,还能每天不重样,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个人。厉害啊。
我带着怜惜的目光时不时瞟向他,我眼里他的样子,和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无人时他收起的伪装的笑脸和忧愁得直达眼底的落寞,他知道,我也知道。
那时,我意识到他终于不是当年小个子的孩子,他长成了一个迷惘又渴望被人了解的青年。尽管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寻求些什么,又寻而不得着些什么。
有一天,他长久黯淡着的眼睛倏尔开始明亮起来,并且天天在家里兜转,很少出去了。
改变他的是一个女子,她来时被人拉扯着,我并未看清楚她的容颜,只隐约看见她一双蒙着水雾却倔强到底的眼睛和瘦弱的背影。
那时起,穆休常常跑去看她。我从仆人口中得知,那女子好像是另一户人家从别的地方买来的,因那户人家的夫人死活不同意让她进家门,便暂时住在这里,说得好听是住,难听一点是囚禁,因为她从没能从屋子里出来过。穆休常常去陪她说话,劝她吃饭。
但是不止我知道,穆休也知道,她迟早要被送走的,被送回那户原本买来她的人家。
所以一个照例阴惨惨的晚上,他偷偷开了锁着的门,要带着她走了,我感觉得出来,他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他走得匆忙慌张,可是那个女子在我身前停了下来,灿若星辰的眼睛惊喜的看着我低喃出声。
“是海棠花。”她说。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比得过我见过的所有明亮的东西,像是养在深潭里的玉石,清亮透彻。
她从我身上折下一朵海棠花,小心地放在怀里,然后被穆休匆匆拉走了。
雨又下起来,我甚至有点怀疑这雨是不是专门挑人离别的时候才会倾盆而下。
出乎我意料的是,两天后,穆休满身是伤的独自淋着雨回来,可是身旁没有那个女子的身影,他的眼睛里似乎有眼泪流下,同雨水混在一起。那朵已经半枯萎的海棠花被他紧紧的捏在手心里,仿佛他一放开就会堕入万丈深渊。
我那时在想,她是被抓回去了,还是已经死了呢?我不知道,只知道后来再没见过她。
有一段时间里,穆休坐在我遮挡出的避荫下,定定的目光也定格着,或许在想那个明丽的女子吧,阳光透过叶子洒在他的头发上,将他墨色的头发晕染成好看的棕黄色,他望着我,一遍一遍说着“令仪”两个字。
他说,“以后你就叫令仪吧,她很喜欢你。”于是我有了一个名字,叫令仪。虽然我很不喜欢,因为这是那个人类女子的名字,但这是他给我起的名字我没办法拒绝,这个名字真的很美,像那个女子一样美丽。
后来。
我见证他成了婚,有了一个女儿,他教会年幼的女儿如何插花,如何修剪我的枝叶。
我以为他总该忘了当年那个叫令仪的女子。
直到他温柔贤惠的妻子问他:“您最喜欢的人,会是哪位呢?”
他隔着夜色和雨声,望着我娓娓道来的前尘往事,竟好像穿过了所有杂音,一句一句落在我心里,我看见他一如当初迷恋又悲伤的眼神。
我耳边又响起来那一句话,“是海棠花。”
原来他都记着,记这么多年干什么啊。其实你完全可以忘了啊,这样的话,你就不会悲伤了。不要记得了,也不要悲伤了。
人世变迁也总在一瞬间而已。五十而知天命的穆休他爹生意失败了,一病不起。后娘投奔了她那个嫁的不错的女儿,再没回来,穆休为了给他爹治病,打算变卖了这所房子。
那时新来的人打算砍掉碍事的我,穆休用他身上最值钱的玉佩哀求着换了我一席安身之地,我知道那玉佩是他娘亲留与他的,他一直带在身上。
那一天,他的唇色跟牙齿一样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他最后一遍叫我令仪是在他离开的清晨,他说:“以后我就不能照顾你了,你自己要坚强些,不要这么娇气,会活不下去的。令仪。”
说谁呢,谁娇气了,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啊。
他一步都不回头的出了门,步履踉跄的样子第一次让我觉得他开始老了,像白驹过隙,像岁月蹉跎,一下子就老了下来。他的头发上染了白霜,藏在微黄的发间,在清晨的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折射着白光。
人换了一拨又一拨,这个院子也被改了一次又一次,最终只剩下个独立的院落,没有以前大也没有以前好看。我没再见过穆休,但人类的寿命,真的好短呐。
三百年过去,他在我脑海里的样子像是逆着光,渐渐的看不清楚了,我有时候甚至以为,他只是我漫长的生命里一个梦境里的人而已。
直到一个叫姚文元的人出现在我面前。我又一下子想起来穆休的样子。我原本以为他们只是长得像,直到有一天,他对着他的女儿姚子苓说:“岂弟君子,莫不令仪。我们就叫它令仪吧好不好?”
那一瞬间,我相信三世轮回。
这样十五年,前些日子我发现他额上有黑雾萦绕,这是要出事的前奏。心急如焚的我得到了一个同样为妖的妖怪的指点,不同的是,他的修为很高,而我只经过三百年断断续续的修炼,甚至连幻化成形的能力都没有。他说池款款能帮我,我拼尽了所有的修为找到池款款,求她帮我。
幸而姚文元终于没事了。
我气息微弱的重新附身在海棠树上,迷迷糊糊间听见他说:“令仪,几天不见,你怎么这般憔悴了。”
我好想说话啊,哪怕只是说一声我好累啊,我想休息了。
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啊。穆休,三百年前你拿玉佩算救了我一命,今生我勉强大发善心,反救你一命,不再欠你什么了,所以千万不要再出事了,如果再出事,那时候我可不负责再救你一次。
穆休,如果我抓紧时间修炼,有一天能自由行走的话,那时候你还是现在这个样子吗?不过就算不是现在的样子,我还是会认得你的声音的,到那时候,你要再叫我一声令仪,这个你给我取的,我并不满意的名字。
至于这一生剩下来的几十年,如果我能一直开着海棠花的话,你会选择留下来吗?趁着四月的清风或者海棠花落的时节,再叫我一遍令仪吧。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海棠依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