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是蒋府三小姐。我知道,我有两个姐姐,没有兄长,没有幼弟。
可我不知道我娘亲长的什么样子,因为娘亲在生下第三个女孩子,也就是我之后,便不再抱有希望,郁郁而终。我从小在姐姐们的保护下长大,父亲的关心长什么样子我没有印象,因为父亲留恋的地方,从不在蒋府,不在我们姐妹几个身上。
照顾着我的始终是熟悉的那几个人,每日每日的琴棋书画,每日每日的女红訓诫,不知冷暖,不知黑夜是何物。
我第一次在父亲的宴会上弹奏的曲子,被众人赞赏之后,才第一次看见父亲对我流露出赞赏的目光。
所以我很小就知道,只有把自己变得更好,父亲的眼光才会稍稍停留在我的身上。
我努力着,卑微的努力着,即便我不知道是为谁而努力。
我十三岁的那年冬天,大姐被召入宫,变成了如今的环妃娘娘,光华万丈。
她入宫后第一次回蒋府时,连父亲都要跪着迎接她。她的面上带着永远的笑容,但我能看见她眼里的哀伤,埋没在深深的瞳孔里,就像那日腊梅的花骨朵被埋没在皑皑的白雪里一样。
我知道她其实有喜欢的人了,但那个面容清俊的年轻男子,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没再出现过。
十四岁,二姐被皇上钦封为长安郡主,代替王室远嫁珺月国,那时府里来来往往着无数的人,我全都不认识的人,有欢声笑语,有觥筹交错,也有二姐沉默寡语的寂静。
离开都城的前一晚,我看见二姐眼里怎么擦也擦不完的泪水,一颗一颗落在手背上又从手背滑落到石板上,印出一汪水花。那天的烛火似乎很亮,月光很凉。她的眼睛里映着灯火阑珊。
二姐被一堆人簇拥着离开,迎亲的队伍过后只剩下满地残红和不复的喧嚣。房檐上装饰的红绫还在,除了有风吹过,无人问津。
十六岁,我想以后我的日子也该会是这样被安排的罢,我曾经这么想着,随遇而安。
可那年春日,柳荫下,烟雨间。我看见了你。骑在一匹红马上,举着弓箭,意气风发。你的眼睛看过来了,我知道你看过来了。我假装仰头看着柳絮,余光却稳稳的落在你身上,分毫不差。
可你看的不是我,是另一个女子。你朝她迎过去,笑意直泛嘴角。我知道她叫柳云烟,就像我听到旁边的人叫出你的名字后恍然一般明白过来,七王爷蓝锦与七王妃柳云烟。
自那以后,我常常反复的踏过你来时的路,那里有斑驳的青石板和微湿的青苔。仿似这样做,柳絮纷飞的春日,才能暖得不成样子。
牵挂着牵挂着。可你并不知晓。阳光路过的地方,荒芜了时光,而你趁着阳光,扎根我的心,再也没有出来。
我第一次违抗父亲的命令,拒绝嫁给父亲为我安排好的夫婿,我执意,要嫁给你。我第一次被罚跪在阴暗的祠堂里,三天三夜,直至昏迷。不知道怎么身体是怎么倒下来的,不知道是怎么被人抬回去的。我只知道,地板上的砖,是冰冷的,传至四肢百骸,深入骨髓。
我昏沉的睡梦里有一个女子,她说她叫凌翩跹,她说她愿意帮我,让我嫁进王府,条件是让她住在我的身体路。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她,为什么这么快答应,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大概因为是在梦里,所以这么随意吧。
我醒来后,便得知皇上赐婚的事情。她没有骗我,蓝锦,你知道我有多开心么?你能想象出喜极而泣吗?你知道我傻笑了多久吗?
就像被久置于黑暗中,忽而看见了一缕阳光,那时我的人生,是明媚的。
那年五月,我终于又看见你了,大红的喜服,大红的红烛,连心情都是红色的。我踌躇不安的呆在房间里。直到你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一声一声的迈向我。
我透过红色的头纱认出了你,和当时的你一样,面如冠玉。可惜我看不见你面上冷冽的气息。
我最终没能等到你把我的盖头掀起来,你只留了一句话,我便没能再看见你的身影。我独自看着蜡烛一截一截短下去。
半夜的时候蜡烛被窗外的风吹灭了,我跌跌撞撞的下床唤了人来,拿着下人拿来的烛火,固执地小心翼翼地重新点燃它,即便融了的蜡染落在我手背上,灼伤了我手上的皮肤,妆容不整。
蜡烛燃到烛底,再也燃不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天渐渐泛白,你终于没有再踏进我的房门半步,新的一天就在你整晚萦绕在耳边的话语声中来了。只是我一个人喜悦吗?只是我一个人伤心吗?这从九重天直落到地狱的感觉。
你说:蒋红玉,本王的王府你来便来,既是皇命,本王养着便是。你说:蒋红玉,本王希望你是个聪明人,凡事自知,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可是你知道么?我可以很聪明,也可以很自知。但我的聪明我的自知,在你面前只会全都烟消云散。
我知道,那只是你不够了解我,那只是你一时无法接受,以后你会看到的,我所有的好,所有想为你呈现的好。
可你把你所有的好,给了另一个女人。为什么,连一个机会都不留给我。你爱她,我理解,因为她比我早一步认识你,我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
我承认我给柳云烟下了毒,因为你的孩子,只能我有。
我在院子里种了你最爱的兰花,可你没从来没看见过,我后来知道,你喜欢兰花,是因为柳云烟喜欢兰花,即便是这样,我也好好养着,不敢将那丛兰花毁掉。柳云烟喜欢的兰花身上,居然被我留以希冀,是很可笑吗?是很可悲吗?可你懂吗?
我等了两年。可我还有多少个两年可以等下去呢。在确认柳云烟的手链没了麝香后,我坐不住了,我怕,即便只是一天我也怕,若是她有了你的孩子,那以后我们的孩子该怎么办呢?所以,是我让许儿下的药。我知道是凌翩跹最后帮我摆平了,因为我后面的意识终日混混沌沌,那时候,我知道凌翩跹彻底占据了我的身体,这样也好,我很笨,她至少比我聪明,不会让你把我赶出王府。
她最后为你挡了一箭,当然用的是我的身体。我甚至不恨她,因为她用我的身体救了你。
多希望你能像这时候一样抱着我。可这只能是奢望啊。我蒋红玉,在弥留之际,终于要像凌翩跹一样放弃你了。
可我不后悔当初的选择,为什么后悔呢,这是我的选择。即便我对你的喜欢,低到尘土里。你面前的我是卑微的,谁让我先喜欢上你呢,谁让我先看见你呢,在这场爱情的角逐里,我注定丢盔弃甲。我追不上你,兔子怎么可能追得上狼呢。兔子怎么可以喜欢狼呢。
十八岁的这年五月,认识你以后的第三年,我还未来得及对你说出口的爱意,戛然而止。不需要了,已经,不需要了。
我忽然在想,或许我是早就认识你的,在那场春猎之前,在许多个温柔的夜里,你的背影带着春日潮湿清新的青草的味道,闯进我的梦里来,我迷迷糊糊看见你转过身,脸上是温柔的笑意,微风和煦,暖日融融,只不过后来,我醒了,便忘了。
所以,算了吧,王爷,我们之间,无论如何,都算了吧,这一世,下一世,百世千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