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在这儿扎下根的，是种子发芽长成的，还是从哪里移来的小苗……反正那时他太小太小，记忆还没长出来。
现在，他怕有两尺多高了，尽管他踮着脚，铆足劲地想往上蹿，但还是蹿不过面前那堵高高的围墙。他不知道墙里的世界，但他下意识地感觉到，那里面一定围着很吸引他的秘密。
幸亏他有根——不，不是根，是腿，是脚。他把脚使劲地往墙那边伸，他想等到把脚伸进高墙之后，再找个地方钻出来，那么，墙里的精彩世界一定会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他把所有的营养都调集过来，全部用在腿上，让脚不停地向前挪，挪……绕过一块巨石，他发现在两块砖头之间夹着一根白生生的东西，也正侧着身子，一点点地往这边挤。等近一些，他发现，这是另一棵树的脚，这棵树就生长在高墙里面；从那白生生的样子来看，那树肯定比他漂亮。他使劲往前再挪一截，轻声问：“你是谁？”
白生生回答：“我是根，一棵玉兰树的脚。”
噢！玉兰树！玉兰树是什么树？他可从来没有见过呀！从这好听的名字来看，一定是一棵很好看的树。
顿了一下，玉兰树问他：“你呢？能告诉我你是什么树吗？”
“我是梧桐树，他们叫我法国梧桐。”他有些得意。
“这么说你是法国人啦？”
“可能我爷爷、奶奶是法国人吧……我不是，我的根扎在中国。”
这一本正经的话把玉兰树逗得哧哧直笑，他也跟着笑。他们显得很开心。是啊，在这个离城市很远的角落里，在这座荒凉的山冈上，除了一蓬蓬小草，一堆堆碎石，没有一棵树。真的，他实在是太孤独了，偶然在地底下碰到这样一位朋友，能不高兴吗！
他想问问白生生，玉兰树到底什么样子，但他不好意思，头回见面，就喋喋不休，问这问那，烦不烦！
他把脚伸过去，跟白生生轻轻碰了几下，然后，他们便紧紧地依在一起。他好像感觉到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在对方的身上奔涌，那是树的血。
隐隐地，他能感觉到玉兰树的枝叶在地面上微微颤动，感觉到她的心跳。
早晨，他从梦中惊醒，是被一只小鸟吵醒的，那鸟儿站在高墙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嗨嗨嗨，小梧桐，小梧桐，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他这才把头抬起，问：“看见了什么？”
“看见墙里的玉兰树了吗？她好漂亮好漂亮哟！”小鸟朝墙里努努嘴，“你认识她吗？”
他本想说没看见，不认识，但又感到不能那么说，他们不是在地底下见过面了吗？他们不早就谈过心了吗，怎么能说不认识呢？他把头点点，说了声“认识”。
小鸟嘴真快：“在哪认识的？”
“在地底下。”他说，“不过，我还真的没见到过她长的模样，真的。”
小鸟在枝头跳了几下，接着说：“让我告诉你吧，她呀，真漂亮！个头比你矮一点，叶子碧绿碧绿，没有你的宽，对了，就跟人的眼睛一样，长长的，窄窄的……”
叶子碧绿碧绿……跟人的眼睛一样，长长的，窄窄的……啊，那是怎样的一棵迷人的树哟！小鸟的描绘更增加了他想见到玉兰树的欲望。
他打心眼里感谢那只小鸟。他希望小鸟能经常站到他的肩头上，聊一聊，歇一歇，跟他说说大墙里面的玉兰树，但小鸟好像不在意，只站了一小会儿就拍拍翅膀飞走了。
这一带鸟儿很少，偶然有一只从天空划过，等到他睁开眼时，那鸟儿已飞得无影无踪了。
黄昏，小鸟飞来了，还是那只一身金黄色的小鸟。这回，他带来一只长着遍身红斑纹的小不点。他们顾不上跟梧桐树打招呼，一前一后飞进了枝叶间。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话，吱吱喳喳说了一夜，说到高兴处，竟然跳起舞来，弄得他浑身痒酥酥的，实在忍不住。他笑了起来，笑得叶子在月光下抖动，抖得嗦嗦作响。
他好羡慕这一对鸟儿。
当清晨的第一缕霞光把他的周身映得通明透亮时，两只鸟儿飞走了。于是，孤独又笼罩着他，好在他心里装着一棵树，一棵美丽的玉兰树。他不着急。他相信，总有一天，玉兰树会从大墙那边站出来，和他肩并肩地站在一起……一阵风吹过，把他的激情带动起来，鬼使神差，他竟然和着风声，挥起臂膀唱起了歌。那歌是自己编的，唱了一支又一支，也不知玉兰树听见没有。
奇妙的是，每唱完一支歌，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就长高了一截。
每唱完一支歌，他就感到玉兰树的脚在地底下动几下，那是在为他鼓掌喝彩呢！
他感到他的身体里注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玉兰树何尝不在思念隔墙的那位大哥哥呢！虽然他们还没有真正见过面，但一种微妙的感觉在他们之间悄悄发生着。这是一种甜蜜，圣洁的东西，只不过他们谁也不想轻易说出来。
他和她变得沉默了。
倒是鸟儿还像过去一样，在他们之间穿梭着，填补着寂静的空白。
她恨不得自己马上长大，也希望那个大哥哥快快长大。她倒要看看，梧桐树长的是什么样子，是法国人的样子吗？不管怎样，毕竟是树，那叶子总归是绿色的吧！
第二年初春的一个早晨，她自己的枝条顶端长出了一粒新芽，接着又发现一粒，两粒，三粒……那些芽都带有锈色绒毛，全是鼓囊囊的，好像藏着什么秘密。没过多久，这些新芽就陆续绽裂开来。终于，在一个金色的黄昏，花芽发出了“啪啪”的响声，花芽一下子炸裂开来，变成了一朵朵洁白的玉兰花。
这此起彼伏的开花声，不知墙那边的大哥哥听见没有。本来，她想把自己身体的变化全告诉那位大哥哥，但她还是没有说。她希望在一个清亮亮的早晨，大哥哥忽然把身子探过墙头，能看见她是怎样的洁白，怎样的美丽。
她总爱在暮色中打量自己，慢慢地将身体融进夜色，接着，便开始等待黎明，等待着那个清亮亮的早晨……那个早晨真的来到了。
就在大哥哥的个头超出墙头的那天，不知从哪开来一辆卡车，从车上跳下来许多背着锯条，扛着铁镐的壮汉。他们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把梧桐树放倒了。他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那么倒在地上。接着，他被抬上汽车，一直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玉兰树被惊醒了，隔着高墙，不知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她轻轻地问还缠在他脚上的树根，树根一声不吭。她急了，把嗓门一提，大声地：“问你呢！醒醒，快醒醒！”
树根依然无言。
一种不祥的预兆猛地攫住了她的心。她感到大哥哥可能遭到了不幸。她想喊，喊不出，想挣起身子看看，可浑身软耷耷的，一点力气都没有。直到有一天，她感觉到缠绕在她腿上的梧桐树的树根变得干巴巴时，才意识到朋友已离她远去。她便重新陷入深深的孤独和痛苦之中。
半年后，在高墙那边梧桐树站过的地方，冒出了一座宏伟的高楼，那楼是一点点长起来的，一块块直逼而来的红砖、水泥、钢筋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真想放声大哭一场，但还是没有哭。
不知什么时候，小院的主人发现玉兰树的叶子渐渐枯萎。主人赶紧施肥、打枝、浇水；一切全无济于事，她还是……死了。
谁也不知道，隔着高墙，有两棵从没见过面的树木是怎样地在思念。这思念是那样的深切，是那样地动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