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二哥成天因为吃,在家里闹得鸡犬不宁时,我气得把手里的肉一下子塞进了嘴里。那是我长到如今这个年岁唯一的一次狼吞虎咽,令我想不到的是这唯一一次的狼吞虎咽,竟成了我与羊肉的最后诀别。
我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会跟羊肉结下仇。每次到单位食堂吃羊肉饺子时,我都会把眉皱得像小山丘。
我不吃羊肉这件事追溯起来得从大哥和大嫂说起。当时和大嫂正在热恋中的大哥不好意思亲自出马,他以商量的口吻对我说,小红,能不能去西头叫你兰姐一趟呀?这句话一落地,我就像听到指令的士兵一样,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我格外听大哥的话,原因是大哥有口好吃的,总是想着我。
大嫂家和我家一个村,但我们两家住大调角,大嫂家在村西头。清晨,下了一晚上还没停息的雪似云团、似飞絮地飘着,个小腿短的我吃力地走在厚厚的白地毯上,本来晴天步行一刻钟的路程,那天足让我走了一个小时。一到大嫂家门口,袅袅炊烟裹着诱人的肉香便向皮包骨头的我袭来,让我一阵窃喜。我在院外喊了声兰姐,就大步流星登上屋门外的台阶。大嫂春风满面地打开门,我进屋径直把冻得红萝卜一样的小手伸向灶火,可没等我暖和过来,大嫂就心急火燎地拽着我往外走。西风北更大了,轻盈的雪片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雪粒,它们打在我的脸上、身上,像个宣泄不完不满情绪的怨妇。“等我,我拿点东西!”没等我答应,大嫂便风一样旋回屋去,留下我在狭窄的胡同里挨冻,眨眼工夫大嫂喘着粗气旋回来,她拽出我揣在衣袖里的手,把一块用草纸包着的热乎乎的东西塞给我,凑到我耳边说:吃吧,刚煮好的羊肉。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一块肉把刚才还阴沉着脸的我,逗得顿时笑靥如花。
这块足有馒头大小的熟羊肉,是我长到四五岁时第一次见到。我家姊妹多,日子过得紧巴,母亲不得不把一个汗珠摔八瓣换来的粮食省着吃,以省出日后两个哥哥娶亲的房屋和礼金。我除去过年见母亲买回麻雀大小的猪肉包饺子外,一年到头几乎没机会能闻到肉香。
我知道这么一大块熟肉属于我,必须先感谢大嫂她娘,虽然平时我没少听街坊邻居笑话大嫂她娘好吃懒做。大嫂她娘是北京人,随大嫂当兵的爹退伍回到我村,没有过过乡下生活的大嫂娘在麦子下来后,不是烙饼就是擀面条,要么用麦子换刚下来的大西瓜,没两月,大嫂家所有盛米面的缸子都底朝天了,此后的小半年,一家人就只能干等着过年村里给的那三百两百的救济款。我手里拿的这块羊肉,就是大嫂娘用救济款买来给孩子们解馋的。
开始,我还不舍得吃手中的羊肉。我和二哥有君子协议,不管我俩谁先得到了好吃的,一定分给对方一半。二哥比我大九岁,从小体弱多病,三岁时命悬一线,多亏跑了三十多里地前来给我家送粮食的五舅,他把二哥夹在腋下,一个策马扬鞭到了贤塔,找到了一个妙手神医,保住了二哥这条小命。没料到二哥的小命是有了,他又添一新毛病——每顿都得吃带油盐的饭。那年代能填饱肚子的人家本来就不多,若有孩子专挑带油盐的吃,简直和往绝路上逼大人没啥区别。当二哥掀开锅见是能照人的清汤米饭时,饭勺子带着他的愤怒在清汤里荡起久而不消的涟漪。没办法,母亲满足不了二哥的喜欢,就脱下鞋来,回敬二哥那老太太一样干瘪的屁股,直到二哥改口说“饶了我吧,下次我不敢了”,到了下顿吃饭时,不长记性的二哥又故伎重演,继续他的锅碗瓢勺交响曲。
大嫂不知疲倦地抱着我在雪中踟蹰,她让我想起另一个成天劳作却不知疲倦的三姐。十六岁的三姐,为给母亲减轻负担,自动放弃上学,成了人民公社的小社员,只为年终我们家能多分一布袋黄粱。记得那年冬天,地冻得都张开好长好长的嘴,村里号召社员去挖水库,还承诺一天给记一个工,三姐跟着母亲去了。将近五十岁的母亲吃力地推着满满一小车冻土,三姐用稚嫩的肩膀拉着小车,母女俩使出吃奶的劲,一天下来也不过挣回两毛钱。再看三姐隔着旧衣烂衫的肩膀,不知啥时被麻绳勒得血肉模糊。收工回家看到空空的水缸,三姐二话不说就担起水桶去挑水,挑水回来又帮母亲拉风箱做饭。
“就吃这个?你这个当家妮子,把省下的粮食带婆家去哩?”二哥掀开锅,见是他不感冒的玉米粥,把气全撒到了三姐身上,一向拙嘴笨腮的三姐说不过二哥便掩面而哭。不吃?饿死你!母亲一边训斥二哥,一边给我从锅边挖了点稠的,此时无计可施的二哥小眼珠一转,对我说:“小红,你看那是什么?”心眼实诚的我冲着二哥手指的方向一看,见什么也没有。再看我的碗,稠米粥魔术般成了稀汤,不用说是被二哥调了包。
一想到二哥成天因为吃,在家里闹得鸡犬不宁,我气得把手里的肉一下子塞进了嘴里。那是我长到如今这个年岁唯一的一次狼吞虎咽,令我想不到的是这唯一一次的狼吞虎咽,竟成了我与羊肉的最后诀别。
得了便宜的我回到家立刻向二哥炫耀:“兰姐给我这么一大块羊肉。”说着还用双手做了个比划。我看见二哥喉结像是生锈的上了润滑油的滑轮,动了一下,又被卡住。我好不得意。然而,到了深夜,我的得意,换来的是一阵接一阵的呕吐,二哥见状,不近人情丢下两字——活该,便侧身酣睡如雷。
生活条件略微改善后,为了我能重新吃上羊肉,家人没少动脑筋。六舅生前是个特别好的厨子,他做的羊肉能蒙混自称一辈子不吃羊肉的街坊邻居,但就是蒙混不了我。母亲和三个姐姐,则用金钱利诱,比如把硬币包在饺子里,羊肉大葱分值为五分、猪肉韭菜分值二分,我要想得到五分的硬币,就必须选择吃羊肉大葱馅饺子。众目睽睽下,我面露为难之色,颤抖着端起“千斤重”的饺子,还没吃,肚子便开始了强烈抗议,结果是没挣到硬币,反而赔了肚子里的老本。
因为不吃羊肉,我还遭过二姐一顿狠狠的训斥。那是二姐带我到“五零”玩(如今的邯山商场),眼看夕阳比猎人枪口下的兔子跑得都快,赶不上末班车的二姐好心把我带到“望月楼”,冻得瑟瑟发抖的我看着热腾腾的面条食欲大增,谁知面条刚递到嘴边,一股排斥已久的味道让我顿起为难之色。站在我身边的二姐,为省几毛钱忍着饥肠辘辘催促我“快吃”,但我回报她的却是:“我不吃羊肉。”好心不得好报的二姐瞥了我一眼,呵斥道:“小毛孩事真多!”
没想到我一人不吃羊肉,后来竟影响到全家对羊肉敬而远之。可偏偏三姐在她生命倒计时的时刻,与我作对,吵着要吃我老公做的羊肉水汆丸子,使我不得不强忍着在家滞留多日的羊膻味……
如今我与老公结婚十九周年,这十九年我不仅自己没吃上羊肉,还影响了豆蔻年华的女儿一提羊肉就皱眉。不久前女儿学校吃饺子,她不知道是羊肉大葱馅的,端起来便吃,结果发现味道不对,立马丢下碗筷跑到超市买来一堆好吃的。所以,我从不担心在外求学的女儿因不吃羊肉而挨饿。
要及时掌握梦想,因为梦想一死,生命就如一只羽翼受创的小鸟,无法飞翔。
——兰斯顿·休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