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所有村庄都发生过这样或那样的故事,就像一个人他不可能长到老还干净得如张白纸。村庄越老,它就越有故事。
不论是村西那座浩大的水库,还是家东面那条不足两米宽的小河,儿时村庄里的一切,至今都还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特别是村口那大片大片的杨树、柳树林,多少次梦里我依偎着它们,就像依偎着恋人坚实的臂膀。可当我又想起发生在那里的一些如烟旧事时,所有的快意又不告而别。
一
我从午睡中还没彻底醒来,就被母亲一把拽起,说是有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以免费照相。于是我睡眼惺忪地跟在姐姐们后面,到了村南边那片林荫下。我手里握着毛主席语录,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梳着两条干豆角似的小辫子,皱着眉、嘟着嘴,一脸的不快,只听笨拙的海鸥照相机在那个面无表情的警察的操作下,“啪嗒”一声,将穿戴黑不溜秋的我们定格在了20世纪70年代初期。
照片上的我们没有一点笑的模样。现在想来当初我们也确实是笑不出来的,因为村里发生了命案——厉害的老婆婆逼得老实巴交的儿媳妇跳了水库。全村人都处在一片恐慌之中,给我们照相的人就是前来拍现场的。民风朴实的小村子哪见过那阵势?村里村外走动的净是腰里别着家伙的警察,他们都一脸的严肃,一会叩响张家大门,了解死者生前基本情况;一会又叫去李家问死者和婆婆关系如何。好在我家住村东头,和死者只是认识,交往不多,否则警察也一定会来我家的。那些警察就住在我家西邻居二爷家。我母亲是小村里见过世面的人,她不怕生人,还斗胆向带相机的小伙子提出给孩子们拍几张照片,没想到那人爽快答应了。
我想跑到西头去看热闹,母亲说什么都不让我去,说是淹死的人捞出来没了人样,很吓人。母亲这一招对胆小如鼠的我果然奏效,我只有眼巴巴等着哥姐,等到他们跟鸟一样天黑时候飞回家,来跟我分享他们的收获。三姐说儿媳从水库里捞出来了,肚子跟气吹的一样鼓,被两警察架着放到了牛背上控水,牛一边走,儿媳妇就一边往外吐水。还说恶婆婆被警察审来审去,就是不承认儿媳妇跳水库是她逼的。
三姐话还没说完,二哥配合着朝腰间系了条麻绳,又把笤帚疙瘩当手枪别在腰后。二哥把后背挺得甭提有多笔直,他围着我转了两圈后,扑哧笑了。二哥说当警察好威风呀,我以后要当警察!
无奈,警察找不到恶婆婆逼死儿媳的证据,只好开着吉普车绝尘而去。留下村民们大眼瞪小眼,他们不明白什么叫证据,为什么逼死人不偿命?
从那天起恶婆婆一声不吭地伺候两个孙子吃饭上学,下地干活。之前我听人说恶婆婆在家不干任何家务,也从不下地的。又不是旧社会了,恶婆婆怎么那么大派头?后来获知问题出在恶婆婆儿子身上。儿子在城里大小是个官,他不喜欢老实本分、不解风情的媳妇,可他偏偏是个孝子,于是跟媳妇保存着名存实亡的夫妻名分。在恶婆婆看来,儿媳妇不被儿子抛弃,功劳全归于她的教子有方。
村里很快恢复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田间地头有人想起这件事时,少不了替死去的儿媳妇骂一顿没有人性的恶婆婆。这样一来,可枉费了全村老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挖成的大水库。村里在没挖水库前,每到夏天,我会跟娘在村南那一汪清澈见底的水中洗衣服。有了水库,大姑娘小媳妇便都聚集到了那里。岸边垂柳荡漾,水中波光粼粼,白鹅伸着性感的美脖对天高歌,男孩赤条条的身体时隐时现。自从女人寻死后,村里好多人都躲着水库走,尤其是小孩子,爹娘总是打开自己的想象空间,告诉孩子寻死的女人不死心,非要找个替身,自己好跑到阳间找婆婆算账不可。胆小的孩子,从此远离水库,另辟新战场玩耍。
人与人胆量不同,那些胆大的大人们,仍然在水库边洗衣服,他们的孩子照样在水库边钓青蛙、捉蜻蜓。而自此不敢去水库洗涮的女人们各想各招,或担水,或找距离家不太远的小河。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于是我家村南那汪水又火起来了,老家人叫那汪水“浩”,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字。浩被大人和孩子围得水泄不通,大人洗衣服,小孩子在水中追逐嬉戏。成群的青蛙叫声一浪高过一浪,但仍掩不住那些荷尔蒙旺盛的年轻少妇们肆无忌惮的笑。而那年之后的冬天,柔弱无骨的浩水摇身变成了镶嵌在村庄里的一块小家碧玉,惹得大人孩子在上面打出溜(城市里叫溜冰)、抽陀螺、撞拐。我不敢抵抗我娘的“圣旨”,远远地站在岸上,看他们玩,嗓子眼使劲吞咽着羡慕的唾液。
二
我家东面有条不足两米宽的小河,一到夏天,小河就变得像少妇一样妩媚起来,小鱼从上游欢快地游过来,再哼着歌儿一路北下。下地回家的人们累了,把锄头和药筒子放在河边,用手捧一把河水洗去炎热。到了晚上,会游泳的小伙子、老爷们穿着齐膝的短裤跳进小河里,更有胆大的大姑娘、小媳妇端着几件衣服,趁着撩人的月色窥视那些虎背熊腰的壮男人。
我对大哥说想养一条小红鱼。大哥找到河的最窄处,在两边垫上两锨胶泥后,将篓子口逆水一放,里面压上几块砖。不知是圈套的小鱼游过来了,成了我养在水缸里的宝贝。我看着小鱼向水面游来,一伸手把它吓得一个摆尾潜回缸底。从夏到秋,我守着水缸像守着金银财宝,小鱼由小手指粗长到了中指长。我还在盼望着,盼望着有朝一日小鱼的身长超过我的小手,盼望着有一天小鱼会开口和我说话。一天到晚忙得脚丫子不着地的我娘,不知怎么竟把小鱼和水一同倒进了锅里,我娘还叫二哥快添柴火,把火烧得旺旺的,要不贴锅饼子会出溜到米汤里。我没听到小鱼的哭声,却看到我碗里躺着它僵硬的身体,我哭了。
几年后小河即使到了夏天也没了水气,后来连村西那囤了好几年的水库也见了底。小河和水库都露出渴望的眼神看着村民们,可村民们并不解其意。他们正在宽敞的大房子里憧憬着未来生活呢!
我不喜欢没水的村庄,它就像内分泌失调的女人——土头灰脸,一点都没看头。
三
有年我回家感觉是到了村口,可怎么都不敢进村。小时候外出,在自行车小座上实在厌烦了的时候,就一再问哥姐:到咱村没?哥姐们累得气喘吁吁地答:到了,到了,看见咱村外那片树林子没?如今,我没看到村子的标志,任凭我怎么揉眼睛都揉不出一片葱茏。太阳炙烤着大地,唾沫落地,立刻化作一股白烟。我站在那里,用手机向二嫂求救,周围的热浪趁机吞噬着我的细皮嫩肉。二嫂说刮大风把树都刮断了,来吧,没错的。
我还是不信那些树都是被风刮断的。除非是人盖房子把树连根刨走了,要不刮断了怎么都不留残枝败叶呢?我发现不仅是我村,就连其他村那些几个人合抱不过来的树都少之又少了。村东父亲栽的枣树除别人锯走了一棵外,剩下的那棵不知什么时候也仙逝了。还有一到六月就飘着清香的槐树,也早没了影儿。
那年牙牙学语的我哭着要柳条编的小篓子,大哥掂起镰刀趁月色去砍柳枝,结果褪去绿皮的枝条还没被水浸透,他就被人押着带着纸帽子去游街。大哥被定的是破坏人民公社罪。一把柳条把大哥从前途无量送到了暗无天日,要知道大哥当初在距离我家十几里的一个大村子里“坐村”,就相当于现在的等待提拔的后备干部了。这么大的事一出,没脸面对左邻右舍的大哥把自己反锁到屋里,幸亏我娘及时破门而入,否则,那一瓶剧毒农药是一定能要了大哥的命的。
我学着大点的孩子用柳树条子编个花环戴到头上,自认为能得到大哥的夸奖,谁料大哥一把从我头上拽下花环扔了好远。
有本书上说树是村庄的头发,水是村庄的眼睛,如没头发、没眼睛,那村庄怎么都称不上美。我信!光秃秃、干巴巴的村庄跟一个脱了发、瞎了眼的老妇人有什么区别呢?
我相信所有村庄都发生过这样或那样的故事,就像一个人他不可能长到老还干净得如张白纸。村庄越老,它就越有故事。光阴在变,村庄在变,人固然也会变,我想。
这个世界总是充满美好的事物,然而能看到这些美好事物的人,事实上是少之又少。
——罗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