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根在那里,我便希望那里从物质生活到精神面貌真的都好起来,也能让我打心里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北辛庄的。
“哪村的?”夜幕下,我和几个小伙伴去外村看电影,有上了年纪的老大爷们这样问,我回答北辛庄的,老大爷不屑地在我回答的村子前面加了个“小”字,于是,那村就成了“小北辛庄”。也不知怎么的,我听到这个“小”后,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下了头。“小”字的刺激,让我之后再遇到这个情况时,便撒谎说自己是南辛庄的,因为南辛庄顶我村三个大。
就是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那天我在电脑特制地图上,竟一眼看到了它,那一刻,我还是有些按捺不住地兴奋。这让我意识到,老家那村子再小,也和我有着扯不清的关系。尽管它没有汩汩作响的溪流和巍巍壮观的青山,没有鱼米之乡的富饶和烟雨江南的诗意,它只不过是冀南那星罗棋布中的一个小村子,可它给我留下的不仅是记忆,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让我触摸起来,经络清晰,久久难以忘怀。
二奎
其实村小就小吧,麻雀虽小还五脏俱全,人少还事少呢!可事实上并非如此,诸如谁家鸡跑到谁家下了一只蛋,谁家猪长够数拉到集上卖了二百块钱,没一会工夫,就会传遍全村,成为老少皆知的谈资。也难怪,一个村才八百口,谁家有个风吹草动的,当然瞒都瞒不住。也许是那时村里人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的缘故,搁现在,电视有那么多的节目、电脑上有看不完的新闻,谁还在乎那些不当自己吃喝的鸡飞狗跳的事呢?
那会不在乎绝对不行,因为你就生活在这个弹丸之地,你出来进去听到的都是一个话题。就拿村西头二奎来说吧,只要大人们一提起他,我保准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说也怪,他既没三头六臂,又非凶神恶煞,可我就是这么怕他,不仅我怕,很多人都怕。
我没见过二奎,可我觉得他应该是歪戴帽子、嘴里叼着烟卷、走路一摇三晃的主。那时候,我对坏人的印象就局限这些。若干年后我再看那些坏人,伪装得比好人都像好人。
二奎有一个哥哥,和他相反,是个斯斯文文的英俊小伙。他爹死得早,他娘被二奎气得在炕上瘫了多年,后来有个女人嫁给了二奎他哥,伺候他娘周到体贴,三乡五里都夸奖女人心眼好。据说开始时二奎还曾打他嫂子的主意,是看上去温柔贤淑的嫂子突然飞起一脚,把他这个好色的小叔子踹到了五米开外。当初女人嫁给二奎他哥时,很多乡亲还为她捏把汗,说女人爹娘也不打听打听,怎么把闺女送到了虎口?后来村里人知道女人把混蛋打得服服帖帖时,都对她竖起了大拇指。我想所谓一物降一物应该就是这个理。直到我离开小村子,再没听说二奎惹什么事,或许他真是被他嫂子降伏了。
有天村里人说起这件大快人心的事,享受着暖暖阳光的二爷“刺啦”吸了口烟袋,睁开了眼睛,他说,要不是穷和懒逼的,二奎绝不去干这勾当,说不准在城里,二奎还是印章刻字业的好手哩!没办法,他投生错了地方。再说要是有姑娘不计前嫌,不嫌贫爱富,情愿嫁给二奎,他不至于成这样,可惜,没那便宜事!那些个都是文学作品里的产物。
二爷的上衣兜里总别支派克钢笔,在村里那可是文化人的象征。因此,在村人眼中,二爷说的话是真理,对于当时小小年纪的我来说,也是如此。
有几年,老家不断有人来城里看病,见到母亲和我总说起村里的那点事,不是谁家儿子娶了谁家姑娘,就是谁承包责任田发家买了收割机、拖拉机,盖了带甩袖的北屋。我眼珠子瞪得险些滚地,还想着那收割机和拖拉机又不是一个钱两个钱的东西,怎么说买就能买了?再就是盖甩袖北屋,这才几年时间,我在家那会村里人盖三间砖房都得省吃俭用好些年,这甩袖是北屋连着东西屋,那得多气派?我能想象得到。是不是二奎也发家了?或许他还是种棉花的能手,我这样想,可没问老乡。毕竟那会我还是个喜欢戴着有色眼镜看世界的年轻人,对于感兴趣的问一句,不感兴趣就懒得去费口水了。
三凤
上世纪改革开放后没几年,我回老家过年时见过三凤一次。她穿着一件紫红色平绒上衣,下摆还用银线绣着一束含苞待放的兰花,看见我后她嘴角微微一挑,算是打了招呼。三凤去东边苦水井挑水,我想她一定是有堆了小山似的衣服要洗。三凤刚从武汉回来,学会了城市人的洁净,就连那笑容也变得如雾中花水中月了。
我望着三凤窈窕的身影,好生羡慕。虽然我在城里读书,可是装扮还没脱离乡土气息,就连身体外形,也和十来岁的女孩没啥区别。老实说我还是喜欢小时候的三凤,喜欢她那银铃般清脆悠长的笑声,那笑可以羞红桃花、笑弯弱柳。
我一直想抽机会和三凤回忆一下小时候有趣的事,可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就听说她跟本家一个堂侄跑了。堂侄比三凤大十多岁,有老婆孩子一大家。堂侄是复员兵,在村子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从大营运回碎皮子,让村里的闲散劳动力帮他缝制成规定尺寸,真是既肥了自己,又帮了村里人,他的最终目的是要像城里人那样活得有滋有味。
而从繁华大都市回到沉寂小村里的三凤,此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唯看堂侄多少还具备城里男人的洋味。且不说堂侄的穿着已和城里接轨,就连哄女孩开心的技巧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堂侄每次去送货或提货时,都会给三凤带回一些吃的和穿的,久了,两人就俨然一对恋爱中的男女。当三凤家人感觉情况不妙时,三凤和堂侄竟已远走高飞。三凤的出走为素有名门望族之称的她家抹了黑,好几年都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我记得三凤她哥带着亲戚来单位找我,希望我帮他找三凤。在偌大的城市里寻找两个藏在暗处的人,那难度不次于大海捞针,最终三凤她哥带着失望而归。再后来,听说三凤和男人混得很惨,沦落到靠生孩子、卖孩子维持生计的地步。
尾声
一个人走的再远,他也不会从心里忘记生他养他的那个地方。不管那地方隶属城市还是乡村,是贫穷还是富裕,是先进还是落后,当有人在你面前突然提到你出生的那个城市或村落时,你的第一反应便是兴奋,至于紧接着是忧伤还是快乐,那得看那个地方曾给你留下什么样的故事了。
前几天在院里说闲话,几个人戏称某地方专门给年轻人盖了新娘子村,剩下老宅给老不死的住……我没听完,身上打了一个寒战,在气愤的同时,生怕这事就发生在老家那小村子。虽然我走出那里已超过年龄的三分之一,可那块黄土地里还躺着我的爷爷奶奶和跟我血脉相传的父亲。有根在那里,我便希望那里从物质生活到精神面貌真的都好起来,也能让我打心里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北辛庄的。
休息并非无所事事,夏日炎炎时躺在树底下的草地上,听着潺潺的水声,看着飘过的白云,亦非浪费时间。
——约翰·罗伯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