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奶奶和她的荷花瓶一样肚子都是鼓鼓的。不同的是荷花瓶肚子里装着的是美好祝福,而奶奶装着的是打掉牙齿吞进肚里的苦衷,但奶奶依旧不改她善良的本性。
你看它粉嫩粉嫩的莲瓣,葱绿的叶子,搭配在一起确实找不到一点娇艳、高贵的气质。然而,就是因为这尊荷花瓶是奶奶的嫁妆,曾经见证过一段独具品位的人生故事,所以,在我心里它显得无比珍贵。我把荷花瓶摆到博古架上后,那些做工考究的钧瓷顿时失去了它们的夺目光彩。
奶奶出嫁那会儿没赶上好时候,一对荷花瓶装载着娘家的美好祝愿,随从她来到我爷爷家。奶奶嫁给我爷爷前,爷爷曾娶过一个模样清秀的女人,但时间不长就屈死在爷爷他父亲的家庭暴力下,老祖宗殷实的日子一夜之间也败落为空壳。从此正值青春的爷爷像冬日无依的蒿草一样无人问津。是奶奶的到来,使家里充满阴霾的日子见了曙光。
因此,在我看来奶奶就是我家的救命恩人。由于爷爷天生性格懦弱,年纪轻轻的奶奶不得不像男人一样在风霜雪雨中摸爬滚打,这多亏奶奶有双他人歧视的大脚。要是爷爷娶个小脚女人,别说能生下来三男两女,就是生下来也难说能让他们吃饱穿暖,更别说之后还修屋盖房、给三个儿子娶妻生子了。可我奶奶她全都做到了。
为了生存,奶奶婚后不久便凭借着她的聪慧和吃苦耐劳,跟村里人学会了做香。距离我家十二里地有个叫寺庄的村子,那里七天一个集,每次到集上,奶奶就会跟村里的男人一起推着小车,去集上买做香用的原材料——榆树皮。那时好过一点的人家的女人都不抛头露面,当银盘大脸、眉目清秀的奶奶出现在人头攒动的集市上时,人们投向她的是好奇的目光。再看这女人跟男人一样的大脚,人们挤挤眼,会意地笑了。奶奶清楚他们在笑什么,可她顾不了这么多。
奶奶用小车推起三百斤榆树皮,一路上东摇西晃,回到家里还上气不接下气。爷爷就问奶奶累不累,奶奶说一点都不累,其实奶奶怎能不累?光把榆树皮弄回家已经不容易了,可这只是万里长征迈开了第一步。奶奶把榆树皮摊在院子里,又豁出细皮嫩肉的肩膀,她这样做一是心疼身体柔弱的爷爷,再就是心疼没日没夜泥里走、雨中行的老黄牛。奶奶艰难地拉着千斤重的碌碡行走在榆树皮上,肩膀渗出鲜红的血,像荷花瓶上那朵娇艳的荷花,直通到村北的磨坊,最后成为与神灵交流的袅袅云烟。
由于奶奶做的香粗细均匀,不冒黑乎乎的烟,所以她能在五个孩子先后出世后,不仅盖了新房子,家中还有了余粮,就连那对荷花瓶,也被装满了金灿灿的黄豆。
正在奶奶和爷爷憧憬美好未来时,一直躲在阴暗之处的死神不动声色地拽走了爷爷,直到四十年后,奶奶才去和他团聚。从此,奶奶打破十多年来推三百斤榆树皮早已不在话下的记录,继续从麻袋装上小车就东倒西歪开始,直到一年后推起六百斤榆树皮如履平地。
眼看奶奶拉扯五个孩子从泥坑里挣扎出来,三个儿子又到了娶妻的年龄。从小打惯了如意算盘的三叔,生怕日后自己娶媳妇没房子,便用一把大锁锁住所有。没有住处的奶奶恳求三叔把一对荷花瓶还给她,三叔满不在乎地抓起瓷瓶往外扔,其中一尊花瓶打了几个滚儿拿起来完好无损,另一尊命运却没那么好,它打碎了奶奶经营了多年的祥和日子。那一年,奶奶和她的荷花瓷瓶一样肚子都是鼓鼓的。不同的是荷花瓶肚子里装着的是美好祝福,而奶奶装着的是打掉牙齿吞进肚里的苦衷,但奶奶依旧不改她善良的本性。
我母亲是逃难到父亲身边的。当年姥姥和六舅徒步去了东北寻找被日本人抓走的五舅,母亲就成了实质上举目无亲的外乡人。因为有奶奶撑腰,母亲这个外乡人在我家里一点都不受气,两口子过日子没有不磕磕碰碰的,父亲和母亲也不例外,每当此时,奶奶总是站在母亲一边,批评父亲不该欺负母亲,父亲瞪着眼睛问奶奶:“谁是你亲生的?”
无疑,奶奶是视母亲为己出,这使如今八十七岁高龄的母亲每逢有人夸她身体硬朗时,就会想起奶奶的好。为了让孱弱的母亲有个好身体,当她生完孩子之后,奶奶日夜守护。一出满月,母亲就偷偷地给孩子们洗洗涮涮,结果,被奶奶发现了。奶奶把母亲推到炕上,盖好被子,生怕儿媳妇落下生理毛病。假如没有心细如发的奶奶照顾,母亲的身子骨还能这么结实吗?还有我出生时从头到脚被一层薄薄的白皮包着,接生婆非说我是穿着孝衣来奔丧的孝子,谁见了谁不吉利。她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双手,怕沾染了晦气。奶奶不怕,她先是解开大襟把冻得发紫的我抱在怀里,好好端详一番后,再把我的小脑袋冲南墙放好……
那尊荷花瓶是我在故园的旮旯里捡到的,当时荷花瓶沾满泥土,我小心翼翼地将其擦拭,就仿佛擦拭奶奶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人的一生可能燃烧也可能腐朽,我不能腐朽,我愿意燃烧起来!
——奥斯特洛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