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不会为了过上安逸的日子像鹦鹉和八哥那样用巧舌取悦主人,它们更不会卑躬屈膝、苟且偷生。我喜欢麻雀的气节,有些人都比不了它。
大屋在左,小屋在右,大屋外面有麻雀,小屋外面有马蜂,我告诉你这不是动物园,是我家。别笑,我说的是实话。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家多了一窝麻雀邻居,只记得每天天不亮,它们就叽叽喳喳唱起了歌,到了黄昏,一家人又欢欢喜喜回到家。说是家,其实很简单,它的屋顶是我家楼上的空调外机,床铺是我家阳台顶的不锈钢板。尽管麻雀的这个家简陋得三面来风,但它们还是乐此不疲地生活在这里。至于说马蜂什么时候做了我的邻居,我可说不出子丑寅卯。我只是偶然一次看到扒着护栏避雨的几只马蜂,一抬头才发现它们的家居然安在了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的遮阳罩下面。我想反正这俩邻居又不影响我的生活,索性就随它们去吧。
后来我发现我错了,要想对本来存在的事实视而不见不是件容易的事。自从知道有这两家邻居后,不管我是在伏案写作,还是在做家务,总是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窗外。有个深秋的早晨,我正在擦地,一只刚学飞的小麻雀不慎跌落到两扇窗户的夹缝中。我见小麻雀试着几次横冲直撞都没冲出樊篱后,就耷拉下了脑袋,似乎在等待大限的来临。不远处的四只成年麻雀焦急地飞来飞去,发出一声声焦急的尖叫。其中一只灰头灰脸的老麻雀的叫声最惨,就像有人把刀架在了“她”脖子上。
有谁对小麻雀的安危这么在意?一定是小麻雀的妈妈。想到这儿,我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就仿佛卡在夹缝中的不是麻雀,而是我的女儿。由不得我多想,老麻雀一头向窗户冲来,仿佛是向我讨个说法。我想大喊冤枉,但没出声。在老麻雀眼里,我的阴险不亚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期那些用鞭炮、弹弓、气枪、石子等工具捕杀他们同胞的刽子手们。
就在那时我抽动了里面的那扇窗,小麻雀没来得及掸下身上的土就飞走了。它落在楼西头的柳树上,老麻雀和躲在远处的三只麻雀围上前问长问短,这情景着实让我感动了。
之后,我有几次碰巧看到麻雀一家在我家的空调外机上闲庭信步,尤其是那两只小麻雀实在惹人喜欢,它们就和我十五岁的女儿一样不分时候地一头扎进妈妈怀里撒娇;还有就是麻雀妈妈歪着头看它心爱的宝贝,和我看女儿时的眼神时一样柔情似水。在平日里我是很少看到马蜂的,每到傍晚给花草浇水时,它们才会争先恐后地簇拥在叶子滴下的水珠旁冲个凉,以洗去一天的疲惫,夜里做个好梦。说实话,我看到马蜂时的心情可没有看到麻雀时那般轻松惬意。小时候喜欢捉弄人的我怂恿伙伴去捅马蜂窝,自己却躲在一旁,谁知还是被马蜂识别出我这个始作俑者,于是额头、眼皮肿出红枣大小的包,因为怕挨训,回家后我谁都不敢告诉。
时光在不经意间流逝着,两个邻居轻松地伴我画满了一个个年轮,转眼又到了隆冬。我由下雪时外出不便,一下子联想到麻雀一家,它们在这样的日子里去哪里找吃的呢?出于怜悯,我在空调外机上放了一个闲置了很久的浅盆,还向里放了大米和小米。开始时麻雀们以为我心怀不轨,它们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上叽喳着,似乎说小心中我精心设下的圈套。可总有麻雀敢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那些麻雀见同伴安然无恙后,便热情地呼朋唤友一起分享美餐了。后来我发现麻雀有个特点,天气晴朗时它们绝对不吃我放在盆里的粮食,这点很像乡下会过日子的女人,总是把粮食留到青黄不接时解燃眉之急。
老公说:“要不咱就买两只鹦鹉或者八哥什么的,它们不比土里土气的麻雀好看?”我说:“养鸟和麻雀大不相同,麻雀不会为了过上安逸的日子,就像鹦鹉和八哥那样用巧舌取悦主人,它们更不会卑躬屈膝、苟且偷生。我喜欢麻雀的气节,有些人都比不了它。”
不知怎么,我喜欢麻雀这档子事,传进了母亲的耳朵里,母亲笑了,她说我分明在谢罪。谢罪?我从没这么想过,但是我的确因为麻雀对我的戒备心而脸红过。在乡下时,因大人们一年到头有忙不完的活,根本就没时间陪孩子说话,更甭提陪孩子做游戏什么的了。处于天生好动阶段的孩子们于是就学会了自己找乐子,以驱赶贫穷落后所带来的无奈。我踮起脚尖站在梯子上掏麻雀窝,把蛋掏出来摔到地上听响声,还将毛未长全的幼雀放到地上,欣赏它们爸爸妈妈为爱子的安危而上蹿下跳、扯着嗓门大哭的好戏。我没有一点恻隐之心,反而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若干年后,我陪女儿在楼下的花池边玩耍,随着一阵萧瑟的秋风,一只没长全羽毛的小麻雀应声落地,再看那只成年麻雀一会儿落在墙头上,一会儿又飞到树梢上,焦急的模样和我看女儿过了放学时间而迟迟不见身影的忧心如出一辙。此事让我明白,人和动物的情感是相同的。要不怎么有“羊有跪乳之恩,乌鸦有反哺之义”的说法呢?
年少时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在当时感觉还是英雄壮举,如今想起来,感觉是满腹的惭愧,也难怪母亲说我今天善待麻雀是对昔日伤害的谢罪。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绝不会再去干掏麻雀、怂恿别人捅马蜂窝以及还有没写进文章里的那些坏事。我还是隔三岔五给麻雀放些大米或小米,但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让我不得不中止这雷打不动的习惯。当我还沉浸在色彩斑斓的深秋时,没想到致麻雀于死地的大雪带着阴谋降临了,说大雪带着阴谋,一点都不过,因为白天压根还没下雪的迹象,可天刚踏黑,大雪便急切地刷白了整个世界。我钻进暖暖的被窝,耳朵却竖起来聆听阳台上的声音。奇怪,竟没听到麻雀一家有任何动静。在牵挂中,我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那个早晨,和以往不同的是外面死一般的寂静,这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梦游到了一个了无人烟的地方。过度的安静让人感到的不是惬意,而是恐惧,如若有一天世界上没有了飞禽走兽和卑微的生灵,那么人还有快乐吗?
至今我都不清楚春暖花开时入住进来的麻雀邻居是不是之前的那家。只看到麻雀生,没目睹过它们老、病、死,它们是怎样处理这些问题的?还有,如果是老邻居回来了,那么严寒中它们去了哪里?种种问题萦绕在我脑海中,理不出个头绪。但我绷了一冬天的脸还是在看到麻雀一家的瞬间,像迎春花一样绽开了。此时恰好有几只马蜂出出进进,正忙着修巢。
写作就跟生活一样,是一趟发现之旅。
——亨利·米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