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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急速奔走五里坡

1

张金锁丢不开白冰冰,丢不开白冰冰的还大有人在,只是丢不开的内涵不同而已。

张金锁顾不得为他的天堂或喜或忧的同时,韩美凤从槐树坡村里奔出,脚步沉重,却飞快地朝五里坡镇奔去。韩美凤是槐树坡村的美女,就是在三里五乡,也是数得着的。韩美凤已临近不惑之年,但她之姿色并没退,身材也依然苗条。她是个特殊不幸的女人。如果没有她的常人难以承受的不幸,她的非凡之美更加动人。

韩美凤同爱人欢欢领得结婚证之后,没有立即邀请亲朋好友举行婚礼。欢欢特爱面子,执意要把喜事办得红火热闹,而他又存款无几,他就拿定主意去山西一个小煤矿上打工,挣下一笔钱再举行婚礼。桃花绽放的时候,韩美凤送爱人欢欢奔汽车站而去。他们提前两个小时到达车站。车站一侧是一片桃园,桃园里花香鸟语,彩蝶飞舞。韩美凤与爱人欢欢不约而同地款款地走进桃园等候汽车。桃园深处,有一片茅草地,茅草不够平整,欢欢弯下腰来,将茅草地铺得平平展展,把茅草中一枝酸枣格针拿开,然后伸手将韩美凤拉到自己的身旁坐下。他甜甜地笑着在茅草地上打了一个滚儿,再跪倒在韩美凤面前,一只手放在韩美凤的肩膀上,轻轻地将韩美凤拂倒在草坪上。夫妻俩脸对脸眼对眼地躺着。春风荡漾,两片桃花落在欢欢黑黑的眉上,又两片桃花落在韩美凤的脸上。欢欢的一双眼睛亮如星星,又似宝珠。韩美凤的脸色漂亮得胜过桃花,嘴唇鲜艳得好似樱桃。他们的两棵心欢得宛如蓝天里的春燕,大海里的游鱼。他们是吻了又吻,他们搂抱得很紧很紧,他们心照不宣,他们要等到结婚典礼的那天晚上才让他们的感情任意奔放。

韩美凤克制着感情送走爱人欢欢之后,一心地盼望着欢欢安全归来,与她洞房花烛、欢天喜地、恩恩爱爱。哪知,天有不测风云,欢欢山西去不满半月,她就得悉,她的“恩恩爱爱”已成了泡影。煤矿老板只顾个人发财,不管工人安全,行道塌方,欢欢被塌方砸伤未能逃脱。欢欢在医院里治疗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变成了能吃能喝能屙屎屙尿的植物人。煤矿老板逃得无影无踪,韩美凤未能给欢欢拿得分文补偿。欢欢没爹有妈,欢欢妈又病病歪歪。韩美凤心地善良,舍不得丢开欢欢,又不愿抛弃婆婆。他企盼着欢欢康复,尽情地孝敬婆婆,日日起早贪黑,费心费力地种田,自己省吃俭用,让欢欢与婆婆吃好穿暖。同时,夜夜在欢欢身边,为欢欢按摩、擦身,又贴心贴肺、翻来覆去、慢声细语地呼叫欢欢的名字,为欢欢唱欢欢爱听的秧歌,期盼欢欢现在醒来。韩美凤的一个本家姐姐劝韩美凤说:“美凤啊美凤,现在还有不为自己着想的人吗?还有不疼爱自己的人吗?你傻了又傻,可是图的是什么?把欢欢交给他妈,自己拍拍屁股走人!” 韩美凤不顶不撞,依然做着自己的事。韩美凤的一个嫂子没好气的与韩美凤千说万道:“美凤,你可真傻,一个又一个男人迷你好看,看你困难给你送钱送物,想和你好,你眼里没钱没物,不是把人劝走,就是把人赶走。你到底是个女人啊!”“你想不想男人?”“没有不想男人的女人。我又不是疯子、傻子。我要不想男人,我还不跟欢欢结婚呢。” 韩美凤又坦荡的说。“那你就别再傻了,把欢欢扔给他妈,另找男人结婚!你这朵花能鲜艳几天?”“我听你的,我决心为我松绑,不再让活死人折磨我,很快就另找男人结婚!”“不是同我耍嘴?”“我要同你耍嘴,你把我的舌头拉了!” 韩美凤说得硬硬实实,如钢似铁。韩美凤说归说,做归做,不管她苦得怎样,她也未舍得走出欢欢的家门,与欢欢和婆婆告别。

韩美凤照顾欢欢已十多个春秋,白发增多的婆婆慢性病已有好转,欢欢依然不能与她亲亲爱爱,同甘共苦,还只能是她的累赘。

韩美凤善良豁达、重情重义,丢不开丈夫欢欢,舍不下可怜的婆婆,也忘不了她的救命恩人。

韩美凤的娘家与婆家并不同村,韩美凤的娘家与槐树坡村相隔五十余华里。韩美凤18岁上母亲患病,奔县城去给母亲购药,返回时已赶不上公共汽车,步行顺铁路返村。韩美凤急着把药拿给母亲,她一蹦一跳地踩踏在枕木之间。太阳离西山不过两竿来高,阳光照射在韩美凤桃花般的脸上,她弯弯的眉毛,圆圆的眼睛,高高的鼻子,红红的口唇,越发显得好看。太阳离西山一杆之后,这时一列火车急速驶来,一男子不顾生死,快跑两步,两只大手神速地伸向韩美凤,将韩美凤拽下铁轨。二人滚下路基的刹那间,一列火车轰然而过,火车带起的风沙、碎石、杂草溅了他们一身。韩美凤顾不得抖落身上的尘土、杂草,用力推开压在他身上的男人,慢慢地坐起来,打量着救她一命的男人。

男人四十来岁,穿一身退色的老式中山装,头上罩条印着篮道道的洋肚毛巾;个头不矮,壮壮实实;红脸膛,黑眉毛,五官的尺寸一律大号,有棱有角地刻在脸上。看上去是一张天然的笑脸。笑容厚厚实实,内涵极为丰富;善良、和蔼、诚实、正直无所不包。而且笑容坚实如铁,快速的火车差一点把他送往阎王殿里,他脸上的笑容没落分毫。男人左脚受伤了,他不查看自己的伤脚,坐起来就关心韩美凤:

“摔着没有?”

“没有。”韩美凤整天为自己的漂亮提心吊胆。旷野里,她怕碰上了歪人。她懦懦地说着,警惕地注视着男人。

男人是槐树坡村的被人称为“二百五”的白冰冰。白冰冰赴县城看望一位好友,也错过了末一趟公共汽车,也是就近顺铁路返村。韩美凤不认识白冰冰,白冰冰也不认识韩美凤。

“你叫什么?”白冰冰站立起来顿一顿崴伤的左脚问韩美凤。

“我叫韩美凤。你的脚受伤啦?”

“不要紧。你哪个村儿的?”

“韩家湾村的。”

“你比我近,快走吧。”白冰冰说着趔趄着动身。

“哎你等一等。”韩美凤已看准白冰冰不是那种歪人。她朝白冰冰追赶两步,“你姓甚叫甚?”

“我姓白叫冰冰。”

“俺真有福,碰上了你这个好人!”韩美凤感激地朝白冰冰笑笑,“俺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哩!”随后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钱的钱票,“俺给俺娘买药,只剩下这十元钱了,请你收下吧,多少是俺的一点心意,千谢万谢你的救命之恩!”

“嘿嘿,把你的钱装起来,不用谢我。”白冰冰对韩美凤的十元钱一瞅不瞅,天然的一张笑脸上的笑容依然如故,说得也轻轻淡淡,说罢转身走人。

韩美凤一手将十元钱装进衣兜,一手提着为母亲买得的草药,燕子一般地飞跑到白冰冰的身前,砰的给白冰冰跪下。

“你不收俺的十元钱,俺给你磕一个头。俺没见过你这样的好人!”

“嘿嘿嘿,你……”白冰冰不等韩美凤的脑门挨地就将韩美凤拉起,一张天然的笑脸不变,心里却有点冒火,“没必要把我拉你一把看得太重,谁看见了能不拉你一把?”

“是啊,现在见人倒霉躲开的大有人在!”

“那就不算个人了!”

“说得是哩。我这辈子忘不了你这个好人!……”

2

继韩美凤之后走出槐树坡要奔往五里坡去看望白冰冰的是杨大年。杨大年身材魁伟、肥头大耳。他心中只有自我。在槐树坡村里对谁都瞧不起:人与他说到病倒的支书,他的下嘴唇朝左侧歪一歪,间而单之:“他把自己看得重如泰山,把老百姓看得轻如鸿毛,不值一提!”人同他说到现任村长,他的下嘴唇朝左侧撇一撇,间而单之:“两眼里一个钢板有海大,狗屁不如!”人同他谈到张石头,他的嘴唇朝左侧撇一撇,间而单之:“两肩膀白扛了个人脑袋,不足挂齿!”人跟他论到张金锁,他同样嘴唇朝左侧歪一歪,间而单之:“聪明过度,不值一壶酒钱!”他唯独对白冰冰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脑海里储存着白冰冰的宗宗节节,有的是听人讲的,有的是他亲眼所见。他念叨不是一次,他要喝多墨水,就要为白冰冰写本厚书。

大跃进时期,吹牛热,浮夸风,无阻无挡。嘴上还没毛的白冰冰被逼上梁山——先被推选为生产小队队长,后又被推选为生产大队队长,担负起全村百姓饥饱冷暖的重责。白冰冰的父母都是少年入党的共产党员,与剥削压迫势不两立,将共产主义事业视为自己的生命。白冰冰担心自己年轻无知,挑不起生产大队队长的重担,他反感吹牛热、浮夸风,但他又不想不尊重社员们的权利。他母亲要他不要给社员们泼冷水,一定要把生产大队队长的担子接过来,他只好点头认可。他的母亲又郑重地嘱咐他:“心放在社员们的饥饱冷暖上,切不要别人一阵风自己一阵雨!”他就胆壮如牛,不怕倒霉,铤而走险;让吹牛热在槐树坡热不起来,让浮夸风在槐树坡刮不起来。公社头头指示大办食堂,取消工分,少劳也吃,不劳也吃。他不允许产生一个懒汉,他只是空挂起一个食堂的牌子,照旧各洗各的锅,各端各的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胆小怕事的村支书刘福福说:“小伙子,别初生牛犊不怕虎,公社领导要发现咱不跃进、不跑步,要怪咱是小脚女人,不忠于三面红旗,给咱戴黑帽子、挂白旗,在集日上游街示众哩!”他笑笑说:“福福叔,你放心,要真有虎我顶着!”

白冰冰笑得厚实,说得平淡,九九归一,满不在乎。而他没有料到,“虎”真的来了。这“虎”姓江名跟潮,还是个嘴上没毛的,是刚刚到五里坡公社成为吃公粮的干部。江跟潮小学文化,家庭出身富农,与家庭划清了界限,用他的话说,与富农家庭彻底决裂。他短发稀疏,面皮黄白,眉目鼻梁口唇没有什么特征,说不上丑也谈不到俊。他喜欢紧跟,只跟上不跟实。他往一个村领导放卫星,村大队长向公社汇报亩产小麦一万斤,他拿笔改成五万斤,村大队长向公社汇报亩产红薯十万斤,他批评大队长一句“小脚女人”,拿笔改成一百万斤。有人就给他送外号“吹破天”。他听说槐树坡村“不跃进、不跑步”就脚踏自行车奔槐树坡揪“小脚女人”来了。

“大队干部在哪儿办公?”江跟潮第一次到槐树坡村,不认识村支书刘福福与大队长白冰冰,他碰巧遇上胆小怕事的村支书刘福福。刘福福答应他去寻找大队干部,一口气跑进深山,如躲藏鬼子一样地躲进山洞。白冰冰未藏未躲,骑着江跟潮的自行车被江跟潮带回公社。江跟潮与几个持枪的民兵审问白冰冰。白冰冰坐下来坦然如常,笑脸依旧。江跟潮首先不能容忍白冰冰脸上的笑,他横眉怒目,嘴噘老高:

“你……你笑什么?”

“江跟潮同志,”白冰冰语气谦和,态度诚恳,“我这张笑脸是老爹老娘给的。也可以说是天生的。莫说你反感,我也不满意,可就是改变不了,求你多多包涵。”

“哼!”江跟潮哼得又酸又辣,朝地下连啐两口唾沫,将无边的怒火压一压,抽一口烟,跷起二郎腿,官气十足地再与白冰冰发恨:“你姓什么叫什么?”

“江跟潮同志,你已经知道我姓什么叫什么了。”

“我……忘啦。”

“我姓白叫冰冰。白是黑白分明的白,冰是冰天雪地的冰。”

“你除开白菜萝卜、白面白米还知道什么?”

“我坦白交待,我心窝里就是丢不开白菜萝卜、白面白米。”

“岂有此理!”江跟潮冷冰冰地笑笑,气乎乎地瞅着白冰冰,“天下还有你这号的‘二百五’,只知道白菜萝卜、白面白米。白冰冰,你的两耳朵不管用,是聋子的耳朵?你不能没听说,其他大队大放卫星:小麦密植,一亩地播种三百斤;深翻土地,最浅五尺,亩产可达一万斤。其他大队的社员们部你为么不放卫星,你说放卫星是吹牛,害怕把天吹塌了。”江跟潮不怕把手指拍痛,啪啪地拍着桌子,“你看见哪一个把天吹塌啦?安!”

白冰冰心里记挂着入党之后母亲的嘱咐:“要求真理,讲实话,一心做老百姓的老黄牛。”白冰冰更不忘他接任生产大队长时母亲的嘱咐:“心放在社员们的饥饱冷暖上,切不要别人一阵风自己一阵雨!”他十分清楚,别人一阵风,自己一阵雨,也一亩小麦播种三百斤,也深翻土地最浅五尺,必定要减产,必定要让社员们骂祖宗。他决不能对不起社员们,对不起老母亲。而他面对气势汹汹的公社干部和持枪民兵,却求不得真理,说不得实话。他从来没有弯曲过的舌头,实在是不会拐弯儿。他憋的面红耳赤,汗水津津,但就是不想说假话。

“我……我不该说害怕把天吹塌了。”

“我们公社领导向下传达不是一次两次了,不放卫星,不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绝对不会实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牛奶面包!’你听没听领导的传达?安!”

“我……”

“听没听?快说!”民兵们异口同声。

“听啦。”

“听啦为什么不跑步?”江跟潮又拍桌子又瞪眼的吼。

白冰冰想说,我害怕社员们跟我挨了饿受了冻,骂我狗屁不是。他把想说的话压下,弯一弯舌头说:“我老实交待,我只想吃白菜萝卜、白面白米,不想吃面包,不想喝牛奶。”

江跟潮卑弃的笑笑,喘口气再与白冰冰发火:“你油头滑脑!你……你这个小脚女人,搞独立王国,当独立王国的司令,你……”

“我是小脚女人。”白冰冰不愿再目睹江跟汗腺的怒脸,他说得嗓门很高,正儿八经。

江跟潮还不饶过白冰冰。正逢集日,白冰冰被民兵押到街头,头戴高帽子,帽子上写着“独立王国司令”,胸前挂了个大牌子,牌子上写着“小脚女人”。江跟潮上纲上线的批判,声嘶力竭的揭发。一民兵又递给白冰冰一面铜锣,要白冰冰吆喝:“铲除独立王国,打倒小脚女人。”直到太阳收起笑脸,江跟潮才放白冰冰回村。

白冰冰口干舌燥、腰背酸痛的回村,在村口迎见村支书刘福福。刘福福不问白冰冰是饥是渴,伸手拉着白冰冰席地而坐。哀哀怜怜,泪水纷纷地开口就说:“冰冰,听你老叔的,咱俩的官儿不当了,咱俩一块洗手!”嘴上没毛的白冰冰已将被江跟潮之羞辱放开,他偶尔想起,还止不住的笑出声来。他嬉皮笑脸地安慰村支书刘福福:“福福叔,咱手上没脏,肚里没病,咱洗手干嘛?”刘福福从衣兜里掏出一小瓶酒说:“冰冰,把这小瓶老白干喝了,发一发牢骚,消一消气火。这里只咱叔侄两个,没人听得见,没人小汇报,乐意骂鸡就骂鸡,乐意骂狗就骂狗,狠狠地骂,骂够了气就消了,火就灭了。要不,还他奶奶的把咱气死哩!骂!”

“嘿嘿。”白冰冰开怀大笑。笑得畅畅快快,轻轻松松,脆脆生生,天然的一张笑脸十分好看。

“你看你这个‘二百五’,你还笑,你还笑!你在五里坡戴了高帽子,挂了黑牌子,村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把人丢光了,把老子们的脸丢光了。给,快把这小瓶酒喝干了,开始骂,骂!”

“亲爱的老叔,”白冰冰笑呵呵地把刘福福的酒瓶推开,“你没看见我游街示众,我从乡亲们的表情看得清楚,大家的心眼儿里都在夸我白冰冰小子敢搞独立王国,不让社员们挨了饿,草驴打滚——不简(见)单(蛋)哩!”

“哈哈哈,你瞧你美得,你算‘二百五’透了!人不是一块木头,叫江跟潮小子折腾成那个样子,怎能不生产哩?”刘福福朝四下看看没人,喝口酒,“冰冰,你没劲骂,我替你骂他个鬼小子。我不一定比你冰冰词儿多,我也能骂两句哩。”

“嘿嘿嘿。”白冰冰少气无力的笑笑,他无精神再与刘福福罗嗦,“福福叔,天不早了,咱们家去吧。我家去吃饱了,喘口气,再骂个痛快。”

“成。你不骂咱就洗手。”刘福福说着把他的二两老白干装回衣兜里,跟白冰冰拔腿走去。

白冰冰一不洗手二不骂,跟里照旧没有江跟潮的瞎指挥,照当独立王国的司令,不放卫星,不跑步,坚持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的工分制,坚实实事求是的耕、播、收、打。三年困难时期,槐树坡周边村里非一非二的老人弃儿丢女,埋进黄土,非一非二的汉子浮肿得拿起不起锄头,成班成排的后生当了光棍。独立王国——槐树坡的男女老少丰衣足食,人强马壮,社员们翻新老房的翻新老房,办喜事的办喜事。

文化大革命的锣鼓敲响,无处不振撼的地动山摇。槐树坡仍像个独立王国,迟迟无声无息。社员们得到信息,五里坡镇上的两个造反兵团要冲击独立王国,社员们才自发集合在戏楼台下商讨造反。大队支书刘福福第一个登台,弯腰曲背地讲话:

“男女社员同志们,我首先要造我个人的反,我胆小怕事儿。当初,江跟潮来揪小脚女人,我像躲鬼子一样地躲进深山。这个问题性质严重,不用上纲,我也够得上走资派。我自动下马,请求大家对我批斗!”

没人理睬刘福福的自我造反。刚刚成人的杨大年噌的窜上戏台,伸手将刘福福推下戏台,转身朝社员们昂首手挺胸:

“我讲几句话,我们槐树坡,多数是贫下中农。造反的锣鼓遍地响。不造反,那就是不忠于毛主席,贫下中农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们为什么不造反?我们为什么不戴红袖章?”

“造反!造反!戴红袖章!戴红袖章!”戏台下齐声吆喝。

杨大年造反的气势更盛,声音更加洪亮:“我们造反兵团的名字就叫贫下中农造反兵团。司令呢?当然根最正苗最红,出身最光彩的来担当。我说的对不对?”

“白冰冰当司令!誓死拥护白司令!……”许多人振臂高呼。

“我出身富裕中农,没资格佩戴红袖章,而我做为一个社员,也拥护冰冰姐夫当司令。”张金锁说着把白冰冰推上戏台。

白冰冰对文化大革命的锣鼓还没摸透,他万万没想到他会被推上戏台让他当造反司令。他身如石雕,一动不动,嘴上如挂上铁锁,一张不张。

“欢迎白司令讲话……”社员们喊得山响。

“这……”白冰冰自言自语,“我……我一个生产大队的大队长,是……是被夺权的对象,怎能当造反司令?再说我又‘二百五’……”

“你要不‘二百五’,还不推举你当司令哩。欢迎白司令讲话……”社员们又异口同声。

站在会场上一角的张石头,目光由不得暗淡,脸色由不得难看,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嘴巴噘得能拴住一头驴。他心里不停的骂他的舅舅是混蛋一个,千不该万不该逃到台湾,让他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他心里又不停地琢磨,他家庭贫下中农,他要不背包袱,他就会入党,他更会披戴红袖章,把党政大权抓到手里,威风八面,八面威风,槐树坡不会总是白家天下。

“生产种地的经我会念,造反的经我没念过,我这个‘二百五’很可能成了歪嘴和尚,把造反经念歪哩。”白冰冰跑不走躲不开,被逼上梁山,不得不开口。

“你把造反经念歪了,大家也拥护你!”贫下中农社员们齐声呐喊。

“一定要我念这造反经,让我当司令,我要说葫芦,大家都得两半瓢,行吗?”

“听你领导,听你指挥,你说上山打虎就打虎,你说下海捉鳖就捉鳖!贫下中农社员们齐心合力地发誓。”

槐树坡大队部改成槐树坡贫下中农造反兵团司令部不久,五里坡镇上一个造反兵团的精兵强将把白冰冰掏走了,将白冰冰关进了牛棚。他们斥责白冰冰假造反真复辟,要白冰冰低头认罪。肚里没病不死人,自认良心无愧的白冰冰筋不弯骨不折,天然的一张笑脸照常不阴不暗。一天晚上,看守“牛鬼”们的一名造反派外出寻酒取乐,迟迟不归,两个“牛鬼”晓得白冰冰能唱秧歌,动员白冰冰唱秧歌开心,白冰冰就有滋有味地唱起秧歌:

我白司令没事儿干

瞎编秧歌唱两段

母鸡会啼鸣

公鸡会下蛋

有胡子的是小妮儿

没胡子的是老汉

猪八戒会耍鑫箍棒

蛤蟆老鼠成神仙……

“白司令,你唱得好啊!”看守“牛鬼”们的造反派醉醺醺地返回牛棚。造反派还领来一位醉鬼。白冰冰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好像前世与江跟潮有缘,另一位醉鬼是江跟潮。文化大革命的锣鼓刚刚敲响,与家庭彻底决裂的江跟潮就披戴上了宽大的红袖章自豪地唱起“造反有理。”他爱以酒为伴,更爱拿“牛鬼”取乐。他两手卡在腰里,阴阳怪气地走到白冰冰面前:“白司令,你还唱,继续唱!回头请你唱两杯。”

白冰冰微合住两只眼睛,用力吸口气,准备好被触及皮肉。

“你他妈的还笑!”一个造反派跑出牛棚拿来一桶写大标语的墨水,一把刷子。

江跟潮为造反派加油添火:“你白司令没事儿干,瞎编秧歌唱两段,猪八戒会耍金箍棒,蛤蟆老鼠成神仙……哪一个是猪八戒?哪一个是蛤蟆老鼠?……”

造反派三下五下,把白冰冰抹成黑鬼。

江跟潮盯着黑鬼似的白冰冰,呲牙咧嘴,得意十足地狂笑,又狂吼:“你白司令没事儿干,会让你有事儿干的!”

第二天,白冰冰就不得在牛棚里休歇片刻,整天推碾拉磨;渴了,水不得喝一口,饿了,饭不得吃饱。一天晚上,看守“牛鬼”们的造反派不留心,白冰冰就逃回了槐树坡,如躲鬼子一样藏进山洞。他人在山洞里,心在田间,照样指挥生产。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槐树坡未少一斤粮、一个果、一斤棉、又多朝山上栽了千亩刺槐,在河滩里增修百亩旱地。

后来土地承包到户,白冰冰建议保留下荒山还归集体,而被乡里免职。而白冰冰“黄牛”之心不死,1996年某月某日深夜,突降罕见暴雨,感冒发烧的白冰冰看到看护水库的村民因病在家,自己带病爬山,爬上即将开口的水库大坝,咬紧牙关拉起泄洪闸,使村里二十多户人家脱险,百亩良田安然无恙。村里开村民大会,议定重赏白冰冰奖金两万。白冰冰接过两万,不朝自己钱包里塞下,杨大年老房塌落,分红杨大年五千元修房,韩美凤家里困难,分给韩美凤五千元解决困难,余之一万交给村干部,请求干部用于翻新小学教室和教师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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