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人物描写
（一）
这一点也要记住。一个作家要是写得清楚明白，人人都看得出他是不是伪造。如果他用神秘化的手法来回避直接明白的叙述（完全不同于为取得某种效果只得打破句法、语法等所谓常规），那么，这个作家要经过较长的时间才能被人识破他是一个伪造者，而其他出于同样需要而苦恼的作家却会赞扬他。真正的神秘主义不应当与创作上的无能混淆起来，无能的人在不该神秘的地方弄出神秘来，其实他所需要的只是弄虚作假，为的是掩盖知识的贫乏，或者掩盖他没有能力叙述清楚。神秘主义包含一种神秘的东西和许多种神秘的东西；但无能并不是一种神秘；过火的报刊文字插进一点虚假的史诗性的东西成不了文学。也要记住这一点：一切蹩脚的作家都喜欢史诗性的写法。
（二）
作家写小说应当塑造活的人物；人物，不是角色。角色是模仿。如果作家把人物写活了，即使书里没有大角色，但是他的书作为一个整体有可能流传下来；作为一个统一体、作为一部小说，有可能流传下来。如果作家想写的那个人物谈论旧时代的大师，谈论音乐，谈论现代绘画，谈论文学或者科学，那么就让他们应当在小说里谈论这些问题。如果人物没有必要谈论这些问题，而是作家叫他们谈论，那么这个作家就是一个伪造者；如果作家自己出来谈论这些问题，借以表现他知道的东西多，那么，他是在炫耀。不管他有多好的一个词儿，或者多好的一个比喻，要是用在不是绝对必要、除它无可替代的地方，那么他就因为突出自己而毁坏了他的作品。散文是建筑物，不是内部装饰，巴洛克风格早已过时。作家自己理智上的思考本可以写成文章低价出售，但放到人工塑造的角色的嘴里，当作小说中人物说的话去发表，虽然可以多赚点钱，算盘打得不错，却成不了文学。小说中的人物不是靠技巧编造出来的角色，他们必须出自作者自己经过消化了的经验，出自他的知识，出自他的头脑，出自他的内心，出自一切他身上的东西。如果他运气好，又认真，写出来的人物完整，那么人物就不止一个角度，就能经久。好作家应当几乎事事都通，当然，他不可能事事都通。大作家好像生来有知识。但实际上不可能；大作家同别人相比，只是天生在学习的速度上较快一点，不必刻意去追求。他凭智力可以判断他对于现有的知识是接受还是不接受。有些东西不可能很快学到，要学到手须得花费很多的时间——我们人人都有的时间。这些东西是最最简单的东西，但弄清这些东西却要花费人们一辈子的工夫，所以每个人从生活里得到的一点新东西是十分宝贵的，这是他留给后世的唯一的遗产。每一部写得真实的小说都为知识总和的积累贡献出一份力量，让后来的作家去受用，后来的作家多少总得付出一定百分比的经验才能懂得和吸收他天生有权吸收的知识，他必须作为起点的知识。如果一位散文作家对于他想写的东西心里很有数，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读者呢，只要作者写得真实，会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经写出来似的。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一个作家因为不了解而省略某些东西，他的作品只会出现漏洞。作家不懂得什么叫认真的创作，急于叫人们看到他受过正规的教育，有文化教养或者出身高贵，这位作家只是学舌的鹦鹉。
（三）关于《老人与海》
随信寄上未经修改的《老人与海》的打字稿。我不想修改它，也不打算重取书名，等玛丽和我下星期度完为期两周的第二部分清苦的假期再说。但就是这个样子，请问你有什么想法。请你不要给办公室之外的人看，也不要给没有完全取得你信任的人看。
稿子共二万六千五百三十一个字。这样长短的东西也许不可能出书。但是我知道在出版史上有过这样篇幅、并且销路又好又能持久的作品。我无意向你指出这部作品有什么优点或者含意。我只知道这是我这一辈子所能写得最好的一部作品了，别的优秀而成熟的作品与它相比大为逊色。我今后还要努力写得更好些，但这会是非常困难的。请不要以为我头脑发热，骄傲自满。我是一个专业作家，对这部作品心中有数。这不是一篇短篇小说，也不是中篇小说。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不忙自以为是、自吹自擂。
至今为止，我只给查理、他的妻子和我各种各样的朋友们看过，包括编辑《世界主义者》的那个青年。看过的人都受到奇妙的影响。他们读了之后，感受比读我过去任何作品都来得强烈。你读完之后，多少可以想见我写的时候是如何感受的。这是我一本长书的尾声，但本身是完全独立的。实际上这本书如果写得恰当，并不需要一个结尾。但它永远可以作为尾声重新发表；也可以作为我全部创作的尾声，作为我写作、生活中已经学到或者想学的这一切的尾声。这话听来颇自以为是。它将归在原来的那本书的结尾部分。
——摘自《海明威谈创作》，三联书店，1985年版
[作者附记]
第（一）、（二）部分关于人物描写的议论摘自《午后之死》，这是海明威关于斗牛的一本书，1932年出版，这里，海明威首次把创作比喻为“冰山”。他说：“冰山在海里移动很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也就是说，作家有八分之七的思想感情蕴含在形象背后。见诸笔端的虽只八分之一，读者却强烈地感到这八分之一背后的分量。海明威提出的“冰山原则”，极大地影响了很多国家作家的创作。
《老人与海》原本是海明威长篇小说《海流中的岛屿》的最后部分，后来单独拿出来发表。作家最初考虑过《现有的海》《人的尊严》等书名，后来发表时确定为《老人与海》。我想，有了这样的书名，才有了一部伟大著作的诞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