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春末,位于松花江畔的滨江市第七监狱64号牢房里。
这是一间二十六七平方米的牢房。靠墙摆放着十几个草垫子。几个年轻人七扭八歪地躺在上面,半盖着草绿色的破军被,一双双又脏又臭的大脚丫伸在外面。狱警打开门,安然扫了一眼,缓缓地走了进来,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一股霉味冲进鼻孔,还混杂着汗泥味、臭脚丫子味。一缕阳光从小窗射进来,给这阴暗潮湿的牢房增加了一点生机。
安然今年40岁,正是不惑之年,一米七八的个头儿,严肃的脸上写满了沧桑和坎坷。两只眼睛深邃有神,看似平静的目光直透人的心灵深处。他在滨江大学图书馆工作。十年前,因为写了一篇文章《此风不可长》,揭露市里一家专供领导干部用品的特供商店,而被打成右派,送到学校农场劳动改造。那时,他正在读研究生,系主任已经告诉他,要他准备留在中文系任教。可是,一夜之间,他的命运发生了逆转。
经历了八年的劳动改造,安然回到滨大,被安排到图书馆工作,后经人介绍,他跟同样在图书馆里工作的一个叫林霏的大姑娘结了婚。一个月前,他们的女儿诞生了。那是一个细雨蒙蒙的下午,清澄的天空下,雨和光相互交映,幻出一片淡淡的蓝色。安然灵光一闪,随口叫出了女儿的名字:蓝雨。多么美丽而富有诗意的名字啊!安然自己颇为得意,忘形中他跟几个熟悉的人讲起了这个名字的由来。没想到一个名字给他带来了一场灾祸。
几天后,也是一个雨天,瀑布一样的大雨,仿佛天漏了一般直泻而下,敲击着地面,激起一片片水沫。安然不顾一切地冲到文史楼里。刚才,一位朋友跑来说文史楼里贴了他的大字报。他立马血往上冲,头涨得像个大南瓜似的,脚不听使唤地冲向文史楼。
正是中午时分,大楼内空荡荡的。长长的走廊里两边贴满了大字报。安然一阵眩晕,觉得他的身子颠倒过来了,头在下,脚在上。他一边用头走路,一边想,我这是怎么了?头本来是用来思考的,现在竟然具有脚的功能,那么,两只脚能够负担起大脑的功能吗?
安然昏头昏脑地理不出头绪。安然茫然地走着,眼睛瞧着两边的大字报。咦,怪了,大字报好像倒过来写的。大字报的题目千篇一律:“坚决打倒反社会主义大右派地主走狗崽子反革命分子安然!”安然刚才听说贴了他的大字报时,他有点蒙了,可现在心里却坦然了。所有大字报都只说了一件事:他的罪名就是给女儿取了个“蓝雨”的名字,而老人家诗词里说的是“红雨随心翻作浪”,想到这里,安然发现他的身子正过来了,浑浆浆的脑子也清醒过来了,红色象征革命,而蓝色则是反动的象征。如此一来,安然就是反动派。这都是哪跟哪呀?驴唇不对马嘴。安然心想,这个名字是当时看到蒙蒙细雨而灵机一动叫出来的。我哪里想过会触犯他老人家呢?“这不会构成犯罪。”他心里有了底,自我安慰说。
他迈开大步,坦然地走出教学楼。这时,雨变小了,雨和光相交映,幻出一片蓝色,仿佛又是那个蒙蒙细雨的下午,他起了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蓝雨。
第二天上午,明媚的阳光铺满了校园。一群穿着黄军装的红卫兵冲进安然家里。安然正在书桌前的日记本上记着他读书的一些感想,妻子林霏正在给这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喂奶。领头的是一个小眼睛的大个子,他走到安然跟前,愤怒地叫道:“反革命分子安然,你听着,我是滨大卫东造反司令部总司令赵卫东,”他指着身旁的几个人介绍说,“这是第一副司令钱卫东,这是第二副司令孙卫东,这是第三副司令李卫东。经我们几个常委研究,确认你是罪大恶极的反对伟大领袖的反革命分子,今天我们来抄家,然后把你投到监狱去。”
安然平静地点了点头。他经历过很多不合常理的事情,并不感到意外。孩子受到了惊吓,哭叫起来。妻子惊慌失措地望着丈夫,安然深情地瞅了一眼脸蛋红扑扑的女儿说:“小菲不要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明天让小妹安静给我送件大衣去,最好再带两本书。”
安然的日记本被抄走了,他床底下放着的一把斧头和一把手锯,本是他闲暇时打家具用的,却作为行凶的罪证被抄走了。
安然环顾了一下牢房,见有七八个年轻人躺在对面的垫子上。其中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大块头坐起身子,对着安然大声问道:“喂,刚进来的,看你细皮嫩肉的,也不像个坏人,怎么也跟我们这帮打砸抢哥们儿一样关进号子了?”
安然告诉他,因为给女儿起了个名字。“看起来你是个白面书生。这个世道真他妈的莫名其妙,知识分子也跟我们这些小流氓混在一起了。”他顿了一下,清了清他那破锣似的粗嗓子接着说道:“哥们儿,不管你是干什么的,反正你也落草为寇了,咱们也算是有缘。这样吧,我们哥们儿几个号称八大金刚,你今天进来了,就是老九了,从此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他又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说,“老九,老九,真是巧极了,不都是说,你们知识分子是臭老九吗?别管他妈的别人怎么说,反正你是我们哥们儿。以后你叫我老大就行了。你放心,今后有难,哥们儿给你摆平!”
安然心里一阵温暖,随和地笑了。
“好,老大,今天起我就是老九了,还望老大和各位兄弟多关照。”
安然说完,双手抱拳向那几位一一作揖。在学校农场改造这几年他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遭过呀。最初,他觉得这日子太难熬了。一天下来,浑身酸痛,像散了架子似的。他也动过自杀的念头,一了百了。可是,他心里总认为,这个世道总有天理存在。人活着就是为了探求天理。可黑白颠倒的现实让他想通了。他发觉这个世上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没有真和假的区别,没有好与坏的区别,没有善和恶的区别,没有是与非的区别,一切似乎都搅在一起了,难以分辨。今天的真是明天的假,万事万物都在这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好好坏坏、是是非非、善善恶恶的变换之中。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还是守住本我,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吧。
安然因为有了这个念头,再苦再累的活他都扛过来了。这一次他被投进大牢,他也显得很平静。他人变得随和多了,知识分子那种清高早就荡然无存。牢中老大跟他称兄道弟,他也高兴地接受了。还别说,他这一随和,牢中的几个小哥们儿跟他格外亲近起来。安然书读得多,古今中外的事情总能说得头头是道。无聊时,几个小哥们儿围成一圈,仰着脸,央求道:“老九大哥,再给我们讲个故事吧。”
安然脑子里好像装着一大堆故事,怎么讲也讲不完。他正了正身子,摆出个说书人的架势:“嗯,今天我给你们讲个人和狼的故事。”
安然读研究生时,课下浏览了大量西方文学作品,什么屠格涅夫呀、托尔斯泰呀、陀思妥耶夫斯基呀、杰克·伦敦呀,等等,这些作家的小说他大部分都读过。有些作品他这些小哥们儿恐怕不感兴趣,于是,他就选了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小说《热爱生命》来讲。
安然口才极好,又善于想象,添枝加叶地把个垂死的淘金者同一只病狼在荒野里争斗的故事讲得有声有色。当他最后讲到那个人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掐死了病狼的时候,几个小哥们儿都听傻了,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支着脖子,还在静等下文呢。
“一个人靠着强烈的求生欲望战胜了死亡的威胁。这就是这个故事要告诉我们的。”安然不紧不慢地结束了他的故事。
“好极了!”老大激动得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一头饥饿的野兽。他是因为帮助朋友杀人进来的。
“真他妈的过瘾!”老二接着道,因为打仗伤人坐了牢,这是他二进宫了。
“人活着,就应该有这种坚强的意志!”老三是个高中生,文质彬彬的,喜欢写诗,因为替他们语文老师说了一句公道话,便被打成封资修走狗抓了进来。
其他几个愣头青也跟着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番。
安然看见他们那种兴奋活跃的样子,满意地笑了。
几个小哥们儿东倒西歪地躺在草垫上,仰面朝天,不知是在回忆刚才的故事呢,还是已经沉沉入睡。安然盘腿坐在垫子上,两掌掌心朝天放在膝盖上,双目微闭,练起他每天必修的功课太极内功来。渐渐地,脑子一片空白。他进入了虚无空灵状态,融入了这苍茫的宇宙之中。舒服极了,一切烦恼和困惑全部消失了。感觉自己的身子也化作了一团清气。不大一会儿,他眼前又出现了那朵纯白的白莲花,那么晶莹,那么透明,那么洁净。这是他练功时常出现的情景。
当安然从功态中恢复过来时,房间已经变得昏暗。高远的天空上几颗亮晶晶的星星,仿佛想窥探什么似的,把它们冷清的光辉洒进牢房。安然和衣而卧,把那破得露出棉花的被子往上拽了拽。两个月了吧,红卫兵把他投进大牢,从此再无人过问。这种不明不白的日子何时到头呢?
安然想起海德格尔说过的一句话:“思想将如明星朗照在世界的天空。”好像丹麦人克尔凯郭也说过“思想的自由飞翔万岁”的话。在这八尺见方的牢房里我又能做什么呢?那我就展开思想的翅膀自由飞翔吧。你可以把身子捆绑在这黑暗的牢房里,可思想呢,你能管得住吗?安然在迷迷糊糊的胡思乱想中,好像看见一个穿着白色短衫、白色长裙、扎着小辫子的女孩站在牢门旁,正在跟一个男狱警小声交谈,不时地望向房内。
安然又梦见了那朵白莲花,还仿佛有股香气扑鼻而入。
“开饭啦!开饭啦!”牢门打开了,狱警拎着一桶汤,端着一盆馒头,站在门边上。老大拿起安然的饭盒盛了一勺汤,夹起两个馒头给他送到跟前。“大哥!吃早饭了!”老大破锣似的嗓子喊了一声。
安然从梦中睁开双眼,看见老大已经把饭给他送到跟前,心里一阵感动。安然坐起来三口并作两口地把饭吞了下去,觉得还没吃饱。心想这个伙食就算不错了,知足者常乐吧。物质上的东西是人人必需的,而精神上的呢?现代人的浮躁实际上就是精神上的“空心”,物欲泛化,价值取向推崇享乐至上、自由及潇洒、感觉就是一切,人们已经不习惯思考了。精神家园安在?这就是现代人不以为然的话题;因为在他们心目中,这无疑是一种黑色幽默。
安然侧过身,穿着一件白背心靠在黑乎乎的墙上。人生是什么呢?佛把人生归结为一个空字,太玄;而世人把人生归结为一个实字,又太俗。其实当你到达人生尽头回首前尘往事时,你会惊讶地发现:原来人生是由几个有趣、半有趣或无趣的蒙太奇片段,错落无至地组接而成的。
一缕阳光从小窗口射进来。
安然顺手拿起包着“毛泽东选集”封面的法文版《存在与虚无》,刚要打开书,看见一个小米粒大小的红蜘蛛从手指尖爬上来。那小东西全身通红通红的,亮闪闪的,慢悠悠地向上爬着。都说红蜘蛛是吉祥的征兆。莫非他有什么好事要来了?莫非他要出狱了?想到这里,他又低头瞧那红蜘蛛,已经消失不见了。
“众位弟兄!”安然朝着对面墙的几个小弟兄喊了一嗓子,“刚才有一个红蜘蛛爬到我的身上来了,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快要出狱了!”几个小哥们儿马上围拢过来,叫道:“我看看,在哪呢?”
“走了,走了。”安然平静下来。
“老九,出狱了,可别忘了咱哥几个呀!”老大几乎用央求的口吻轻声说道,话语中含着一种依依不舍的真情。
“对呀,可别忘了我们!”大家七嘴八舌地喊道。安然正了正身子,心中暖乎乎的,带着希冀的神情说道:
“如果我真能出狱,我先为弟兄们办事。把你们想办的事跟我说,把要去的地址写个纸条给我。在一周之内,我保证把你们求我办的事办完。从此,咱们天各一方。可别怪我无情无义。你们将来出狱也别来找我。什么时候你混出个人样了,再来见我。否则,我概不认人!”
“你放心,大哥!将来要不混出个人模狗样的,决不见你!”众人异口同声。
安然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是他所期望的。
“安然!有人给你捎来一封信。”狱警打开门,客客气气地把一个白信封交给他。
安然疑惑地从白信封里抽出一张白信纸,上面是几行娟秀的小字。
安然老师,您好!
我是大一的白莲。您还记得我吗?您还记得我常常去图书馆借书吗?您总是向我推荐一些经典作家的书。您还说,大学四年是人生最难得的集中读书的好时光,千万要珍惜。否则,将来走向社会,哪有这么大块的时间读书呀!
我今天给您写这封信是向您忏悔的。那天,您高兴地告诉我,您的女儿出生,您给他起了个好听的名字:蓝雨。可是,我无意中讲给了一个女同学,她告到造反派那里,结果害得您坐了牢。前两天晚上我曾到牢里看您,见您睡了,就没叫醒您,只让狱警多关照关照您。
我跟我爸说了您的事。他是省军区司令员。他拍着桌子说:“简直是胡闹,这太荒唐了!”他已经责令手下去办了,大概这一两天您就可以出狱了。到时候我来接您。
尊敬您的学生
白莲
6月4日急草
安然拿着这封信,手颤抖着,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他仿佛看见了那个穿着白短衫、白长裙、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女孩,羞红了脸,负罪似的站在他面前。
安然拿着信,靠着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仿佛看见这座铁桶似的房子轰然倒塌。他眯缝着双眼,站在阳光下,举起双手,仰望清澄的天空,喃喃自语:这座铁房子建在步行街上真是不合时宜,早该完蛋了。说话间,一个鲜花盛开的街心花园出现在眼前,人们自由自在地安闲地在花园里漫步,小蓝雨拉着爸爸妈妈的手,蹦蹦跳跳地数着地面上的方格,脸上洋溢着童稚天真的欢笑。
夜里,他又梦见了那朵白莲花,还闻到了一阵阵沁人肺腑的清香呢。
2013年4月20日初稿
2013年4月24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