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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是夜,星宿黯淡,天空显得寂寥而又空阔。然而,朱桥街方向却是一片通红,火光映红了青烟缭绕的半边夜空。

那夜,占了半条朱桥街的连家大院走水,连家上上下下百十余人皆葬身火海。百年的世家大族,一场祝融,化为灰烬。朱桥街仿佛一夜之间变得冷清,昔日的繁华随着连家在那场大火中去了。

城外东南方向的子衿山上,正对着朱桥街连家大宅。狼狈不堪的女子呆呆凝望着朱桥街方向,散乱的发髻遮住一双迷离的眼。她,连小陌,从这场还未熄灭的大火中逃出,仿佛从地狱中走出一般,明净的脸盘上没有一丝表情。

连家上空第二日仍余烟,如连家百余口人的冤魂,缠绕着,迟迟不肯散去,女子站起来,踉跄了一下,再看一眼朱桥街,而后头也不回的的离开。

后几日,连家的准亲家穆家帮着敛了些尸骨残骸,厚葬入连家祖坟。

【二】

穆府侍女凝陌站在回廊外的桂树下,此时已深秋,天气渐渐转凉,风拂过,桂树颤着枝儿,树下的女子也在微微打颤。她在歌宴上不小心踩到穆家少夫人的罗裙,让少夫人险些跌倒,在众宾客前颜面尽失。少夫人一怒之下便罚她在这思过。穆家少夫人,穆月伦的新婚妻子史思禾。其父是史家筑的当家人,史家筑,当地人只知道是个小小的暗杀组织,却不知史家筑的势力,可涉及大半个江南,甚至更远。

凝陌抬头看着星空,两年前,她还不是凝陌,两年前,她的主人连锦酾还在闺中安心待嫁,忙着绣嫁衣,那时,穆月伦还是连家二小姐的未婚夫婿。只不过,一场大火,什么都不是两年前的样子。

回廊里稳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安羿水走出昏暗的回廊,整个人都笼在皎洁的月色中。安羿水将手中披风批给凝陌。“冷吧,你暂且先委屈下,等少夫人气消”。“嗯”,凝陌垂下眼睑,史思禾若不是看在安羿水的面子上,又岂会是罚她在这思过这般简单。安羿水是穆府的管家,穆月伦的左膀右臂,穆府上下都敬他三分,新来的少夫人自然也的买他面子。安羿水和她说话,陪着她过了大半夜,黎明前才带了披风回房去了。

史思禾出身史家筑,自小习武的她不会拘泥于小节,更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只是这次凝陌确是让她在众宾客前丢尽了脸面。

很快又是中秋,穆府摆宴,宴上觥筹交错,好不热闹,一个名叫青漪的舞姬更是一袭水袖舞的精妙绝伦,赢得满堂喝彩之声。穆月伦醉眼迷离的看着青漪,好一个青衣啊。一旁的史思禾自是看在眼中,她只当夫君是喝醉了而已。史思禾早早退了宴,凝陌跟着她去了后花园。

史思禾斜倚在大理石雕的石柱上,月朦胧,人微醺,这样的史思禾看起来不似往常般庄重,到生出几分闲散之美来。“嫁到穆家,到底是不是错”。她出身史家筑,才貌双全,嫁入望族穆家,夫君穆月伦文韬武略,在世人看来,怎么都是一桩好姻缘,可有谁知道她心底是怎样的忐忑与不安。

“少夫人,错不错已经不重要,既来之,则安之。”凝陌站在她身后说,如今她已是众人皆知的穆家少夫人。

“那个叫青漪的女子水袖舞得当真好看,姿色也出众得很,舞起来到真像是一朵绽放的红莲,艳而不妖······”史思禾断断续续的说着。

“穆府的歌姬从来都是资质出众的,夫人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只是······夫人要与别人分享夫君,是迟早的事。”史思禾的心思,她又怎会不明白。

“你说什么。”史思禾突然直起身子一把掐住凝陌的脖子,将凝陌按在廊柱上。史思禾自幼习武,手上力道大,凝陌很快被掐的喘不过气来,且不说身份地位,就凭这力道,凝陌连挣扎的念头都没有。

“难道不是么?······夫人应该比我明白才是,凝陌说错了吗?”凝陌盯着史思禾的眼睛中,她记得,她刚嫁过来时,这双眼睛里还没有一丝落寞的踪影。

“呵······你没说错,只是你不该说出来。”明明只是一个下人,却一语道破,似乎可以看穿她一样。温热的液体滴在史思禾的手腕上,一滴又一滴,凝陌的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却仍执拗的看着她。史思禾的手松了点,但并没有打算放开。

“你认为你懂吗,即使有人懂,也不会是你,低贱的侍女。”史思禾放开凝陌,狠狠地推开她。为何懂她的只是个卑微至极的侍女,可是,若不是这个执拗的小侍女,偌大个穆府,还有谁,能懂她?

等史思禾回过神来再看凝陌时,没看见凝陌身影却被贱了一身水花。“凝陌”史思禾失声叫了出来,随后一头扎进水中,秋夜里冰冷刺骨的水让她完全清醒过来,她那用力一推,直接把凝陌推到了池子里。“凝陌······在哪儿······抓住我。”

当史思禾将完全不会水的凝陌拉上来时,几乎力竭,史思禾靠在假山剧烈的喘息,滴着水珠的头发贴在脸颊上,显得颇为狼狈。凝陌则伏在池边不停的咳着,刚刚呛了水,胸腔里像要炸开了似的疼。半晌,史思禾走过来扶起凝陌“走吧,该回去了。”“是,少夫人。”凝陌抿了抿冻得发青的嘴唇答应。前厅里依然灯火如昼,歌舞融融,除了她们,没有人知道刚刚发生过什么。回房间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只在风吹来时,挽紧彼此的手。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潮湿的脚印,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的刺眼。

中秋之夜,穆府的小侍女凝陌不慎失足落水,秋凉水冷,凝陌因此染上风寒,这一病,就是好几个月,等她病愈,已是来年春。

陌上已新桑,徙燕又归还。“凝陌,我们去看桃花可好。”史思禾放下为凝陌带来的披风。卧病的这几个月,除了安羿水外,史思禾也常常来照看凝陌。而这间小别院,是安羿水特为凝陌安排的。小院背风向阳,倒是凝陌养病过冬的好地方。

“桃花就开了么?呵······这一病,还以为都看不到来年的花开了,也好,少夫人既邀我,那便去看看吧!”

子衿山下的普渡寺中,有大片的桃林,桃花一开,当真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林中,史思禾着一袭桃红裙裳,在绯红桃花相映下,更显风姿卓绝。只是眉眼间,平添了几分憔悴。凝陌注视着走在自己前面的史思禾,她隐约明白史思禾并不像外人眼中过的那般好。在这将近半年的时间里,穆月伦有了新宠,纳了妾,所纳之人,便是当初在中秋夜宴上一舞倾人的青漪。

“少夫人,这春色甚好,心中何苦还挂念着那些不快之事。”

“我也不想,只是心不由己。”

“夫人,你看”凝陌指着一株快要开败的桃花说,“再美的花,终究是要谢的,这一年谢了,来年又会开得更美。”

“呵······凝陌到时知我心思呢,也识得大体,罢了,算我史思禾没看错人,没百费心思,安管家在前面等你,去吧。”史思禾会心的笑道。

“······少夫人”凝陌只当史思禾邀她来赏花,没料到········。“呵,安管家,到时个可值得托付之人,凝陌,莫负了安管家哪,他应是等你很久了,你既知我心思,就去吧。”

安羿水一身墨装,安静的坐在桃花下,凝望着开得正盛的桃花。“安羿水”凝陌轻唤。“凝陌,来了”安羿水转过身来,脸上的笑如一池漾开的春水。

“今日怎会有闲暇来这寺里赏花?”凝陌问,府中来年的很多事可是还等着他去操办安排。安羿水笑着站起,伸手折一枝桃花,别在凝陌发髻间。“你病了这么久,近日才好,我心中欢喜,又看这桃花开的甚好,不与你一同看岂不可惜了。”

凝陌浅浅的笑,桃花的绯红顷刻染上她的脸颊。安羿水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凝陌,待我回来,回来,我便娶你,就带你离开。”凝陌抬头看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呢喃道“好,我等你。”普渡寺里的桃花开尽繁华,微风中翻飞的落花沾染了谁的痴话。

【三】

一场倒春寒让原来转暖的天气又寒冷起来。白天忙完春耕,夜晚家家户户都早早歇了,街道上少有人迹。哒哒········一阵急促的马蹄打破了夜的沉寂。一个身披暗红披风的男子策马而过,身后更着大队的人马。朝旒毓阁总舵方向赶去,领头的男子,是安羿水,而身后跟着的,是史家筑最精锐的人马。旒毓阁与史家筑向来有不少恩怨。与穆家联姻的史家势力迅速膨胀,逐渐浮出江南地区,便想铲除旒毓阁,在江南一带一家独大。

安羿水铁青着脸,警惕的盯着前方。天气骤然变冷,不知凝陌怎样了,这么冷的天气,她夜里定会冷得睡不好。旒毓阁虽几个月前遭变故实力大减,但毕竟是独霸一方的旒毓阁,他这次,能否像以前一样,完成任务,顺利回还。

暖阁内,深夜烛影摇曳,窗外的树枝在窗棂上印上斑驳的剪影。凝陌裹着棉被倚在床头,今夜,安羿水一行人该到达旒毓阁总舵了吧········想着他,一夜未合眼,天亮时才昏昏沉沉的睡去。

牡丹还未开之时,江南旒毓阁大部分势力,被史家筑剿灭。旒毓阁的覆灭似乎只是一夜之间的事。只不过,有幸生还的人却无比清楚,那一夜,有多惨烈,他们当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这一次血洗旒毓阁,虽算是功成圆满,但史家筑出动的人马死伤过半,连大统领安羿水也不知所踪,杳无音讯,史家筑为此元气大伤。

消息传来之时,凝陌正在花架下沏茶,那是为安弈水准备的。凝陌的手猛地颤了一下,他不是说也自己等他归来的吗?“凝陌·······”史思禾抢身接住凝陌碰落的茶盏。“你也别太担心了,以安管家的本事,他定会平安归来的。”

“少夫人,他真的能平安归来吗?”凝陌腮边有晶莹的泪蜿蜒。“凝陌······我们等派出去的人马传消息回来吧。”史思禾看着神情恍惚的凝陌说,如今,凝陌对她来说,已不是一个卑微侍女的份量,她于她,是知己,情如姐妹,她自然是不愿看到凝陌难过的。

边荒外的夕阳渐渐黄昏,派出去的人马仍然打探不到关于安羿水的任何消息。“少夫人·······我想去找他。”

“你身子刚好,还是在暖阁中好好歇着罢。”

“少夫人,你认为凝陌能安心歇着吗?”

“罢了·······凝陌。”史思禾看着朦胧夜色轻叹一声。

夜色下,史思禾与凝陌策马疾驰,赶往钦州城。冰冷的夜风从耳边刮过,一路颠簸,凝陌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史思禾有些担心的回头看她,“要歇息吗?”“不用,不碍事。”“好吧”她既劝不下凝陌,那么她便助她,凝陌决意要去,那么她定会陪着她去。

“驭·······”史思禾勒住马缰,凝陌也停了下来。“少·······”史思禾抬手止住,“既来了,便出来吧”随着一阵树叶响动,丛林里窜出十几个人来。史思禾对着凝陌轻轻动了动嘴唇“流”,凝陌会意的点头。

“你们是什么人?”为首的黑衣人问。

“我们路过而已,路人。”这些人想必是流毓阁逃亡在外的余党吧,凝陌一边很快的思量,一边回答。

“三更半夜,还策马在外,说,到底是何人?”黑衣人显得有些不耐烦,眼珠飞快的翻转,打量着她们。

“只因我夫君在外染疾,我思君心切,才不得已连夜赶去,家姐不放心我,便与我一同前往。”凝陌死死盯着黑衣人的马说。

“那为何要戴着幕离?如此遮遮掩掩,必定有问题。”

“女子本不该在外面抛头露面,戴着幕离,不过是想讨个方便罢了,希望各位行个方便,莫要为难小女子了。”凝陌思忖道。

“不行,除非你们能证明你们不是史穆两家的人。”黑衣人说着已经招呼其他人准备动手。

“你们非要为难两个弱女子吗?”史思禾暗暗握紧了披风下的长剑。“陌儿·····走。”史思禾向后一仰身,长长的马鞭与话音同落,凝陌的马突然挨了史思禾重重一鞭,撒开蹄子跑了。旁边的黑衣人见状拔剑刺来,史思禾迅速抽出剑,勒紧马缰,挥剑迎了上去。

凝陌转头看了一眼,后面已是一片混战。在这里只能拖累她罢,“驾”凝陌又加了一鞭,身后的厮杀声越来越远。一个时辰后,凝陌绕路折回了原地,却早没了人影,只留下一番打斗的痕迹。少夫人呢?凝陌站在那里,周围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要静止。

惨淡的月光把丛林枝干的影子拉得很长,凝陌打马从上面越过,却钦州,她舍近求远,如此,让她平安到达钦州多一分胜算。到达钦州时,人和马都已经是疲惫不堪。然而城门口看到的一幕如晴天霹雳般,驱散了她所有的倦意。“少夫人”挂在城楼上的,不是史思禾吗?安羿水,史思禾这两个在她迷茫未知的一生中明确重要的人,一个生死未卜,一个落入敌手,现在,只剩她一个人了,只有她了。

把玩着手中的笛子,凝陌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她必须在天亮之前把史思禾救走。她费尽心血学的梦魂曲,本是用来对付穆家的,却不想此刻是用来救穆家的儿媳妇,可不管她是什么身份,她曾真心相待,她便真心相报。

悠扬,婉转如天籁之音的笛音如一个酣甜的梦,让人忍不住沉醉其中,守候在周围的流毓阁伏兵沉沉睡去。等他们醒来,已是天大亮,而挂在城楼上的史思禾,被凝陌绑上马,此刻,在送回穆家的路上。凝陌在钦州城内的一家客栈住下,推开房间的窗子,便能看见旁边高大宏伟的子归楼。子归楼,明是钦州最大的酒楼,暗为流毓阁在钦州的分舵。

梳洗过后,凝陌睡了一觉。醒来,残阳如血,几缕余晖透过窗户照在凝陌苍白的脸上,又做恶梦了。从安羿水走后,她就没睡安稳过。目光停在门口的叠放整齐的衣物上,有人来过。凝陌拾起,衣物中包裹着一封信,打开,是连锦秋的亲笔信。连锦秋,连家的大女儿,嫁与钦州太守之子。连氏一族,如今只有她一人了。信中说,子归楼的一切她已安排好,凝陌只需去找昭离夫人便可以了。

【四】

翠幔飘拂的水榭中,端坐着一个红衣女子,此刻有些神情恍惚的看着远方的一方碧空,不知在想些什么。昨晚混乱中听侍女叫她昭离夫人,就是她了。凝陌走过去,欠身行礼“夫人”红衣女子回过头,收回空洞的眼神,盯着自己白皙手腕上的镯子“什么事”。

凝陌顿了顿,“请夫人帮我”红衣女子猛然抬起头来看着凝陌。她是昨晚趁子归楼走水混进来的把。昨夜子归楼旁边的客栈失火殃及子归楼,子归楼险些被烧为灰烬。看到凝陌,她顿时明白了七八分。许久,才幽幽的叹了口气,这么干净的人,终免不了是要被卷进来了。凝陌被盯得脊背发凉,却又不得不不故作镇定。“夫人,你会帮我的。”

“哦,是吗?”女子挑眉,冷艳的脸上有了一丝表情,似笑非笑。“我凭什么帮你?”

“因为这也是帮你。”“呵呵·······是吗?”女子轻笑起来,艳丽的眉眼更加动人,凝陌看得有些恍惚。“还有呢。除了这个呢?”她更想知道凝陌为何而来。“还有,帮我,救出我的心上人。”

“呵······原来是为了救情郎,真是个痴丫头,枉你生的这副水灵样。”子归楼里的女子,都只想着要如何逃出去,而她,尽费尽心思往里钻。罢了,帮就帮吧。连锦秋曾搭救过她妹妹任昭容,如今妹妹已嫁为人妇,过着安定,和乐的日子,她便把这份情还了吧。

子归楼,凝华阁中凝陌横笛轻吹“茫茫天意为谁留,深染夭桃备胜游······笛音随风而散,不知那人可听的到······未醉已知醒后忆,欲开先为落时愁”安羿水,只盼你能听得这曲《绯桃红》,知是我寻你来了。

墨色的影子从窗口飘进来,有些不悦的说“昭离,又再舞弄这些东西了。”语毕凝陌只觉得手中的笛子被人夺了去。凝陌盯着这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想必他就是子归楼的楼主了,

“你不让我碰,我让侍女吹与我听也不行么?”任昭离漫不经心的说。“不行”只听见一声脆响,男子把手中的笛子生生捏碎,他独孤梵既然花重金赎她出晚颦楼,娶了她,便容不得她与过去再有任何的瓜葛。每每看到她弹琴,吹笛,便会想起她的过去:晚颦楼里的红人儿,便不由自主的恼怒起来。

任昭离瞬间脸色煞白,既容不下她的过去又何必赎她,娶她;他这样囚禁着她,还不如从不曾去赎她。任她在风月场里醉生梦死,也好过,整日被他看不起,毫无尊严的做他的妻子。“那么,你放我走,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独孤梵冷笑“任昭离,我告诉你,休想,你任昭离生死都是我的。”他不顾流言蜚语娶进她,一心一意护着她,她却想要离开他。

正当凝陌站在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头顶传来一声怒吼“贱蹄子,还不给我滚,杵在这做什么,找死吗,滚······”

凝陌迅速退出去,退出去后,她开始无比的想念安羿水,安羿水,才不会像独孤梵这样。半夜睡得迷迷糊糊,就被一阵呜咽的笛声惊醒。“茫茫天意为谁留,深染夭桃备胜游·······”

安羿水,我知道是你。凝陌起身轻轻翻出窗外,循着笛音而去,来到子归楼的最顶层。这里竟有人重重把守,果然,便是着里了。

此刻的安羿水,感觉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白天听得凝陌笛音时,他又喜又忧。他知道是她寻他来了。但在夜阑人静时,他才敢回应她。他被囚禁在这里,身无他物,只得用手吹那一曲《绯桃红》,只是他吸了迷香,全身都乏力的很,一曲吹完,他已是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如雨,似乎仅有的一点力气也用完了。安羿水无力的勾起嘴角,却是笑得极温柔的。看守的人看着他,不禁心惊胆战,被囚在这里,还笑得出来。难道是吸入的迷香太多,他已经神志不清了。

“关押在凌双阁中的人都吸入过迷香,吸入迷香后提不起力气来,除了有楼主的令牌,否则谁也进不去。”第三日,凝陌来奉茶时,任昭离附在她耳边说。凝陌手一抖,难怪安羿水会被困这么久。

任昭离不动声色的饮着茶,这些,是她想方设法打听到的,从前,她从来不过问他的事,这次,她不得不问。

“跟我走”说着任昭离已经走了出去。

“啊”

“要想救心上人就别废话。”“好”凝陌提着裙摆快速追了上去。

“丫头”“嗯,夫人你说”

“如果你心软了,你就等着给你的心上人收尸吧!”“什么”凝陌还没从这句话中反应过来的时候,任昭离推了她一把,若有若无的声音划过她耳边“杀了她”

凝陌头皮发麻的看着迎面走来提着食盒的女子,连步子都乱了。“丫头,杀了她”身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凝陌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女子越走越近,凝陌慌乱的脑海中蓦然响起“如果你心软,你就等着给你心上人收尸吧,如果你心软,你就等着给你心上人收尸吧”不要,我才不要。

“姐姐”当女子经过身旁时,凝陌叫住她,“姐姐,你头上落了片叶子呢”女子停下来,摸摸自己的头发,凝陌浅浅的笑着“姐姐,你看不到,我帮你拿吧”凝陌凑上去,迅速拔下女子头上的簪子,抓着她的肩膀,将簪子用力刺进她颈部。女子瘫倒在地,殷红的血随之涌出。凝陌伸手抚下她还未闭的双眼,姐姐,对不住了。

任昭离从地上的女子身上找出一块小小的铜牌,交到凝陌手中,一并递给凝陌的,还有一把钥匙和一只白净的瓷瓶。“想办法把带进去,你只有这一次机会,楼主半个时辰后就会醒,救不救的了心上人,得看你了。”

“嗯····多谢夫人。”

“快去吧,你这送饭的丫头,可是不能耽搁的。”任昭离最后将食盒递给她说。拿出钥匙和解药,她可是断了她所有的后路,也罢,好歹,欠连锦秋的人情,还清了,欠他的,下辈子再还吧。但愿,这丫头,能救出她的心上人。

进凌双阁前的搜查让凝陌倒吸一口冷气,还好她将解药悉数藏在了指甲中。凌双阁从外看只是普通的房间,里面却是结构坚固,防守严密的牢房。微小的气孔里,透过一束微弱的光线,在昏暗的角落里,暗红披风下的男子神色平静如水,似在闭目养神。

“吃饭了”清冽的声音陡然响起。这是·······陌儿,安羿水猛然睁开眼睛,真的是她。凝陌小心的将食物取出,将指甲里的粉末轻轻弹了进去。忍住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安羿水把所有的欣喜不着痕迹的掩去。只是移过去,拿了食物,将一片冰凉的金属握入手心,那是粘在碗底的钥匙。

“快点,快点,你这丫头,今天怎么磨磨蹭蹭的。”看守的人推了凝陌一把。“我知道了。”凝陌含糊的应着。却看见对面的人蓦然瞪大了眼睛,惊恐让他粗狂的脸变得狰狞,凝陌吓得倒退了两步,背后不知抵上了什么。“陌儿”温热的气息从耳边擦过,随后,温厚的大掌便覆住了她的双眼。看守的人还来不及叫喊一声,一把钥匙已经深深的插入他眉心。

“陌儿,把所有门都打开,要快。”安羿水一手从已死的看守人身上解下一串钥匙抛给凝陌,一只手稳稳接住用脚勾起来的长剑。守在凌双阁外的杀手听闻动静都冲了进来。“陌儿,快”“好”凝陌的回答淹没在一片刀剑厮杀声中。

安羿水将冲进来的杀手都解决完时,凝陌也将被囚的人都放了出来。只是,除了安羿水,他们都还没服解药。“只有这么点茶水了”凝陌打开茶壶,剩下的解药要溶入水中方能够所有人服用,而眼前的这点茶水,显然是不够的。凝陌忽然捡起第地上的刀,往自己的手腕上划去,安羿水瞬间明白凝陌想做什么,“陌儿”他一把抓住刀,“我来”,瞬时,殷红的液体从安羿水指缝间汩汩的流进茶壶,与茶水相溶。

“禀楼主,安羿水一行人逃出来,已经杀到二楼了。”独孤梵揉着眉心,那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人呢?任昭离,最先背叛我的人,为何是你。那个头也不回和他走的任昭离,那个沏茶待他回还的任昭离,那个说会伴他白首的任昭离,是你吗?“该死”独孤梵将手中的茶杯捏碎。“把所有人都召集到前厅来。”

独孤梵看着属下一溜烟的跑出去,若有所思,“等一下”“楼主还有何吩咐?”属下满头大汗的折回来问。“把夫人找来,不要伤她”

“陌儿,跟紧我。”安羿水紧紧抓着凝陌的手。“嗯”凝陌的手心里,全是细密的汗。这一路冲杀下来,安羿水一边护着她,一边与迎上来的人厮杀,她多想和史思禾一样,能持剑与他并肩而战,而不是,成为他的累赘。

“都杀了吧,一个也不许放出去。”独孤梵下令。他本就是穷途末路,凭着那点顾念,他决心搏一把,可是现在,再也没什么可顾念的了。那他费尽心机留下的棋子,留着又有何用。突然,他看到安羿水身后的女子,安羿水,你这般护着她,你逃的出去么。“楼主,快顶不住了。”重重包围已经被撕裂开来。“杀了安羿水”安羿水是他手中的最后一颗棋子,用不了他,也绝对不会放过他。可是几番攻击下来,他发现,他根本接近不了他们,每次都被他们周围的人逼退。明眼人都看的出,安羿水在拼命护着身后的女子,而史家筑的人,在拼命护着安羿水。

渐渐的,安羿水有些体力不支,与凝陌被冲散开来。“陌儿”安羿水一剑刺入对方的心口,侧身去拉凝陌,在这一片刀光剑影中,他不敢想放开了她的手,会有什么后果。独孤梵趁他侧身的瞬间跃起挥刀向他砍去。“安羿水”安羿水身子一紧,被凝陌从背后紧紧抱住,只是片刻,腰间的那双手就失去了力道。安羿水变了脸色,“陌儿”转身捞起正在倒下的人儿,触到她的背,温热的液体从他掌心蔓延开来,浸过他的指缝,顺着手腕,钻进袖中,浸透衣袖。

独孤梵看着悲痛,惊慌的安羿水,笑了出来,殷红的血从他嘴角溢出,他身后,已经被刺了无数剑。本想杀了安羿水的,可惜竟被那女子挡下了,也好,杀了她,比让安羿水自己去死更痛苦吧。

“驾,快跟上。”史思禾加重了马鞭,她醒后便带着人马来了:凝陌,安羿水,你们可要等我,要等我。

“探子来报,前方的山坳里有一队人马,好像是安大统领,不过······”话还没说完,史思禾已经策马奔了出去。

山坳里开满了桃花,马蹄疾过,落红纷飞随风而起,马上满脸血迹的男子怀中紧紧抱着个昏迷的女子,不断从后背涌出的血顺着他的衣袖滴落下来,一滴一滴洒在落花上。被衣袖拂过的花枝,荼蘼成一片殷红。“陌儿········陌儿”他一遍遍的唤着,可怀中的人似乎在渐渐冷去了。

“驭·······”史思禾见状调转马头,险些与身后赶来的人马迎头相撞。“让路·····让开。”史思禾急呼。纷纷退让在路旁的下属们惊呆了,安羿水暗红的披风猎猎而飞,怀中抱着个垂死的女子,被血染红的衣襟上沾了些零星的花瓣,他身后的一十三人,皆满目猩红,随他策马而驰,鱼贯而过,待他们回过神来,只剩一地马踏乱红之痕,以及回荡在山坳里的马蹄声。

“传书回穆府,征召来凤城内的大夫,要快”史思禾吩咐身旁的人。山坳里又起风,落花如雨,史思禾伸手夹住一瓣从风中翻飞而来的桃花,上面有鲜艳夺目的红,这是故人的血。

穆府中,不断有大夫进出,所有人皆为着穆府开出的天价诊金而来,却在看了凝陌的伤势后摇头离去,医者可妙手回春,却做不到起死回生。眼看召来的大夫逐渐离去,史思禾的手都忍不住开始颤抖,安羿水感觉身边的人一点一点失去温度,脑海中纷乱不堪,他还在想着如何救身边的人,身体却已本能的绝望了。看着心爱的人一点一点失去生命,所有人都无能为力,这大概就是他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候吧。

“少夫人,恕我无能,若能请得千秋街青屏茶轩的梅仲辰老先生,或许她还有救。”有大夫在临走时说。

“备马。”还没等史思禾送出大夫,安羿水已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这一线出现在绝望洪荒中的希望,他怎能不牢牢抓住。纵马狂奔到千秋街,跃下马便朝茶轩走去。里面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童子在招呼着客人。“请问,梅老先生在么?”小童子看了他一眼,满身的血迹,想来······于是全然不顾来人的满脸焦灼。

“不在。”

“那他何时在?”

“这个我不知道。”此刻他只想把他打发走,师父要见何人,是事先与他交代过的,而这人显然不是。

“师兄,师父叫你呢。”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男童一脸恨铁不成钢的从后堂跑出来的小女孩。“梦鸾,你······。”小女孩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师兄,怎么了?”男童尴尬的抓抓头“没什么。”

安羿水强压下感觉整个胸腔就快要装不下的怒火,“劳烦,带我去见你们的师父。”

栽满茶花的天井内,此时茶花正开,四周的翠竹一片绿意青葱,一位老者正坐在花下悠然对弈。“叨扰前辈了,烦请先生救我夫人。”说话时男童已经凑了上来,“师父叫我做甚?”老者看了看安羿水,又低头看棋盘,“我从没唤过你,你跑进来做甚?”男童脸腾的红了,今天丢脸可是丢到家了。转头看见梦鸾在对着他笑,便瞬间明白了。

“你若数得清你手上有多少条人命,我便救你夫人。”安羿水下意识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到底沾了多少人的血,他确是数不清了。

“先生······我·····。”安羿水一时语塞,心中焦灼不堪,凝陌为数不多的生命在流逝,而面前的人在一次次地考验着他的忍耐力。

“师父,你就帮帮他吧,求你了,帮帮他。”小女孩突然跪了下来,仰着头和老者说。前不久去普渡寺上香时,贪玩的她跑进桃林,无意间撞见安羿水与凝陌,才七岁的她,懵懵懂懂的红了脸,她想以后自己若能像那姐姐就好了。当安羿水进茶茶轩时,她认出了他,便忍不住帮了他。当听得他是要救他夫人时,她更加坚定了要帮他的决心。

“梦鸾,为何?”老者宠溺的摸摸她的头,她素日里不曾与外人交往,故是不管外人之事的,今日怎反到为陌生人求情。

“我不知道。”其实她是不想让他们分开罢,若他夫人死了,不就生离死别了吗?她只是想维护她所认为的美好。

“好”老者微微点头“若你能解了这局。”他将棋盘往前一推。“我若破了,你便即刻和我走,可以吗?”“当然”

安羿水盘腿在棋盘前坐了下来,身心都处于崩溃边缘的他,心中是极不平静的,但摆在眼前的最后一丝希望,令他不得不极力镇定下来,下棋者,心平气和,方能纵观全局,运筹帷幄,可偏偏这是一局死棋,赌的却是心上人的性命。安羿水额头上不断有细密的汗冒出。每走一步都需斟酌,但是,留给凝陌的时间,却是丝毫也容不得他犹豫。

旁边师兄妹俩都瞪大了眼珠子看着他们,梦鸾暗自为安羿水捏了把汗。“虽将死局化为活局,可公子不是局中自围了吗?”安羿水紧紧蹙眉“若能起死回生,局中自围又如何。”老者摇头“罢了,走吧,晚了可就枉费你这一局自围了。”说话间梦鸾已经跑去麻利的收拾了药箱。

从酉时,到子时,梅仲辰才将凝陌背后那一条长长的从左肩划下的傻伤口处理好,出来时,他一身青布衫染得片片朱红。“请先生到客房休息。”史思禾恭敬道。

梅仲辰拂袖想擦擦额前的汗,却不想袖子上也沾了血迹,“不必了,我明早再来罢。”说完便径自走了,史思禾兀自站在庭中,看着天际里朦胧的月,眼中的泪竟毫无征兆的流了下来。

摇曳的灯火将安羿水为凝陌擦拭汗水的身影笼在一片光晕中,在帷幕上留下一个长长的剪影。“陌儿······你说以后我们去哪呢,嗯·····去哪都无妨,只要你喜欢······陌儿,以后我们在住的地方植一片桃林,可好?”他轻轻的为她擦拭着,极倦的眉眼倾尽温柔。榻上人一张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在痛极了之后反而平静了。浓密的睫毛如沉睡的黑蝶,静静蛰伏着,他就这样看着沉睡的她,轻轻握她的手,一刻也没有离开。

【五】

夜风袭来,穿堂而过,清冷的风中隐隐透着一股血腥味。逶地月白长裙拂过亡人的身边,容妆精致的女子于凌乱的死人堆中,抱住自己的夫君,将他脸上的血迹细致的擦去:夫君,别走得太快,阿离会追不上你。朦胧月色从敞开的天窗照进来,落在地上仿若青霜,而于青霜中,开满了鲜红夺目,惊心动魄的花。她低下头,贴上他的脸颊,在药力吞噬完她的意识之前,用力拥紧了他。她不惜一切想要逃离子归楼,出去了才发现,今生今世,不管逃到哪,都逃不出他的牢笼。既逃不掉,那就不逃了罢。只愿来世,她风尘不染,面目安好,做一个良家女子,而他与江湖恩怨再无牵扯,只是寻常男子,娶她回家,过寻常人的生活。

第二日,梅仲辰果然早早来了,身边跟着梦鸾,梦鸾怕生,不喜热闹,却偏要跟来穆府,梅仲辰平时最是宠她,她一央求,他便带她来了。晚上梦鸾不敢一个人睡在偌大的客房里。史思禾便带她回自己的房间。自窗中窥见她们离去的背影时,梅仲辰轻叹了口气。外人流传穆家少夫人不甚得穆公子的喜爱,倒是妾室青漪,极得穆月伦的宠爱。看来,这种种流言,未必是假,否则也不会将梦鸾接去她的房间了。只是,看她平静干练的打点着府上的一切,脸上未曾有过悲戚之色,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啊!

重重帷帐内,史思禾与梦鸾面对面的躺着。“姐姐,你不高兴么?”梦鸾温热的手指抚上史思禾微微蹙起的眉头。“嗯”看着她纯净明亮的眼,史思禾毫不隐晦。

“嗯,真巧,我也不高兴呢。”史思禾一楞,微微一笑,“你为何不高兴呢?”孩子纯澈的眼神,让她放下所有的防备。“因为······我在担心凝陌姐姐······我很害怕。”梦鸾神色渐渐黯淡下来,她断断续续的说着那日普渡寺的事,眼泪不断从清冽如泉水的眼中涌出。虽说只是无意撞见,她只是一个路人,但她却像拾到珍宝一般,执拗着想要守护他们,守护她视若珍宝的美好。

史思禾心蓦地疼了起来,她轻轻拍着梦鸾的背。“不会的,别怕,她会没事的。”声音坚定得差点连她自己都以为是真的。她擦去梦鸾腮边的泪,看着她睡去,心中的悲痛毫无抑制的涌出来,梅仲辰说凝陌是否能救回来,还得看她自己的造化。她只是让梅仲辰莫告诉安羿水,如今的安羿水,所有的神经都被凝陌牵动着,如一根绷紧到极限的琴弦,如何还受得了这一击。

这是安羿水一生中度过的最漫长的五日,恍若是熬过了五年一般,甚至更长。当凝陌微微睁开眼睛,颤动的睫毛打破脸庞上毫无生气的沉静时,安羿水憔悴不堪的脸上终于泛出一点光彩,良久,他才从莫大的欢喜中挣脱出来,“陌儿······陌儿。”他一遍遍的唤。

凝陌自上而下看着眼底青黑,满下巴胡茬的安羿水,怎么就憔悴成这样子了呢。“安羿水”她心疼的喊了他一声,“嘶”一说话扯得她背后的伤又疼起来。“嗯····我在,我一直在呢,陌儿,别说话。”安羿水轻轻抚上她依旧没有血色的脸,他想,还有什么比她更重要的呢?

梅仲辰在墨竹染的屏风前停住脚步。这丫头,还是醒过来了,有安羿水这样的男子守在她身边,她怎舍得轻易离开呢?梅仲辰想着便悄声退了出去。

晨曦微弱,照着在东风中轻颤的怒放红梅。“嚓,”史思禾剪下一支,想着要赶快回去把它插在凝陌房中才好。“今年这红梅开得可真好。”于梅林的另一端,柔美动听的声音清楚的传过来,史思禾看着那一对执手赏梅的玉人儿,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嚓·····嚓。”又剪下两支,早知道,就应该早些来的。

“姐姐,你也在这呢。”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史思禾转身莞尔一笑。青漪已有四个月的身孕,小腹已微微的凸起。“妹妹近来可还安好?”青漪笑答:“劳烦姐姐挂心了,还好,只是越来越吃不下东西了。”平心而论,史思禾待她是不薄的,她虽是妾,可她从未为难过她。

“呵······待我回去了,便着人熬了酸梅汤送去给妹妹,喝了或许会好些。”未出阁之时,她曾向母亲讨教了关于婚后的一切,只是不曾想这些都是自己用不上的,反而用到了另一个女子身上。

“那劳烦姐姐了。”青漪微微欠身。史思禾笑道:“既你我以姐妹相称,何来谢字,妹妹看会便早些回房吧,我那边还有事要忙,便不叨扰你们了。”说罢她急急离去,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骄傲如她,能如此淡定的面对他们已实属不易。

梦鸾在看到凝陌一天天渐渐好转后,心满意足的同师父会清屏茶轩去了。安羿水悉心照料着凝陌的一切,让史思禾插不上手,只得陪凝陌说说话。她看着安羿水将凝陌嘴边的药渍擦去,平静的眼眸中尽是温柔,心里好生羡慕,她从一开始,就是极羡慕他们的,这个卑微的小侍女所拥有的一切,她从未得到过。

仲夏之时,庭院里花木扶疏,绿意青葱,浓浓绿荫下,凝陌静躺在藤椅中,她背上的伤,已是大好之势,只是安羿水不肯让她做些什么。对面的史思禾正专心绣着手中的凤穿牡丹,这是为凝陌做的嫁衣。再过十天,凝陌便要嫁与安羿水了。

“少夫人,快要绣好了吗?”凝陌望着她,怎么越发憔悴了呢?莫不是这段时间的事情让她累着。“呵·····你就这么着急着要嫁给他?”史思禾仍低着头,却会心的笑了。“才不是”凝陌像在狡辩,兀自红了脸。“是么,我倒是盼着你早日嫁与他呢。”她抬起头来,仍笑着,她是真心盼凝陌能有个好归宿,而那个归宿,除了安羿水,再不能使别人。

暖阁中张灯结彩,安羿水将门涂上红漆,便在门楣上挂了一只丝带编织的蝙蝠,老一辈的人说挂了能福禄安康呢,窗户上贴上红红的囍字······准备的似乎差不多了。“呀!不错嘛。”史思禾搀着凝陌踩着细碎的余晖来,眼前一片喜气洋洋。“看来,他比你还急呢。”史思禾在凝陌耳边悄悄打趣。摸着大红的芙蓉被,史思禾道“还差了一样东西。”“还差什么?”安羿水;立马凑过来,婚姻大事,他哪能怠慢丝毫。“还差这个”史思禾自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将其中的花生、莲子尽数撒了上去。

七月,安羿水迎娶凝陌,请梅仲辰作证。踢过娇门,过了青庐,这世间便有多了一对夫妻。喜房内,凝陌端坐在床上,一对喜烛静静的燃烧着。她在想,她是何其欢喜,能嫁给安羿水。“吱呀”门被缓缓推开,安羿水迈着有些凌乱的步子走了进来。他素不贪杯,只是今日事他的大喜之日,心中高兴,难免多喝了些酒。“陌儿”他拿喜称挑开凝陌的盖头,虽她的样子,他早已了然于胸。当当施过粉黛的凝陌,当真让他惊艳了。“陌儿,今后,你便是我安羿水的人了,我定当竭我所能,许你一世长安。”“好”她笑,在红烛摇曳中连眸子都溢出笑意,他也笑,揽她入怀,还有什么,比她更重要,今日娶了她,从此定要珍之重之。

成亲后安羿水本打算带着凝陌离开穆府的,他想觅一处良田,植一片桃林,与她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偶尔,兴起时他舞一段剑,吓得他们养的鸡鸭四处逃窜,又或者拂袖执笔,描一幅她在树下与儿女嬉戏的丹青。可穆府事物繁多,因为安羿水在凝陌受伤后几乎没有碰过府中事物,积压之事,更是多,穆伯深说等府上事物少些,便让他们走。此事一搁,就是半年。

“等过了明日,我们便可以离开这里了。”疏星朗月,安羿水从后面抱住站在窗前的凝陌。“嗯,你可知,我们都等了很久呢。”凝陌说着把他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安羿水明显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惊喜道:“陌儿,我们有孩子了!”凝陌点头,今日她去青屏茶轩与梅仲辰道别,梅仲辰给她把脉后告诉她的。“嗯······梅先生说,有三个月了呢。”他高兴得有些语无伦次“陌儿·····太好了,我们·····我们有孩子了。”他早就盼着,他们的孩子了。

留在穆府的最后一日,凝陌仔细收拾好行李,坐在天井的花架下,淡紫色的花瓣如绸缎般闪着光泽,在风中扑簌簌落满一地。凝陌摆弄着手中长笛,梦魂曲一生中只能吹一次,此生,再也用不到它了,明天,就离开了,去寻一方净土,有良田,美池,桑竹,彼时,她会做好饭,等他从田园中归来。在青山绿水间,携着他们的孩子,看细水长流,云卷云舒,守着一世安稳。

“连姑娘的梦魂曲练得可纯熟了?”肃杀苍凉的嗓音自凝陌的身后响起。凝陌慌忙起身“穆老爷”穆伯深满脸铁青的负手立于眼前,凝陌不自觉的打了个冷战。

“连姑娘真是厉害,后山泉池中的鸡血石,放了有三年多了吧。”近半年来府中多有人出现头疼、乏力,全身酸疼,却一直诊不出是何病症。直到两个月前上后山探查泉眼时发现泉池中竟铺了一层鸡血石,他顿时明了,府中的人不是患病,而是中毒。鸡血石中的汞随水进入人体内,日积月累,便成了致命毒药。穆伯深怎么也想不到,当年连家灭门后居然有人生还,而且这人还差点害他满门,她在他府中做了三年侍女,他竟未察觉,到底是自己疏忽大意了。

“嗯,有三年了。”凝陌坦然,那是她托连锦秋花巨资买的,他穆伯深能纵火灭了连家,她就能为连氏冤魂讨回公道。她就是要灭了穆氏一族,为连家报仇。

“呵······想要复仇么,就凭你。你连你丈夫,待你如姐妹的史思禾也不顾了吗?”穆伯深笑得阴冷若她再狠一点,穆氏一族不灭也败了吧。凝陌自然是顾着他们的,她时常去西市买了黄豆回来磨了豆浆熬与他们喝,说是清温降火,凝神养气,实是为他们解毒。

“对,为连家在大火中死去的二百一十七口,穆氏一族,都该死。”当年穆伯深为侵吞连氏家产,在将连家窗户顶死后纵火,偌大个连家就此灰飞烟灭,连家在外的所有的商铺田地,悉数归于他名下,而后与史家联姻,穆家名利双收,门庭鼎盛整个来凤城一时无两。连氏一族死得何其惨烈,而他穆伯深,却活得这般好,每每想到这,凝陌便又恨又怒。

“连小陌,你本来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穆伯深狠狠掐住凝陌脖子,自他得知她是连家人起,他就知道,这条命,迟早他是要要的。今日,把安羿水支出去,就是为了好取她性命。“对了,还有一件事,你知道吗?连家走水当夜,带人将窗户顶死的,是你的丈夫,安羿水。”凝陌无力挣扎,脸色慢慢变青,手中的笛子“啪”的落在地上。她知道,她早就知道,只是他从未怪过他。她恨的,自始至终,只有穆家父子。

安羿水,你会在我墓旁植一片桃林的,对吧!你一定不舍得我们孤单,你会常常来看我的,对吧!在她这短暂、沉默的一生中,他是她唯一舍不下的眷恋。

穆伯深松手,凝陌重重的跌落在地上,惊起一地落花。从此,这世上,再没有凝陌这个人了。风气,不断有花落下来,堆在她的发间,直到,一瓣又一瓣,落满全身。

傍晚安羿水急急踏进家门时,却不见昔日在窗前待他归来的熟悉身影,“陌儿·······”他唤,无人应,心里不详的预感陡然升起。“陌儿······”他惊慌,屋里屋外寻找,终在天井的花架下,瞥见那抹身影。

安羿水奔至花架下,看着一片落英中沉睡的人儿,手中的酸橘滚落一地,“陌儿,你想吃的酸橘,我给你带回来了,陌儿·········”然,地上的人依旧安静的睡着。安羿水颓然坐在她身旁,而后将她紧紧抱入怀中,“陌儿···陌儿”他唤她,声音颤的厉害。泪,自他眼角滑落到她脸上,他痴痴抱着她,浑然不觉。

月,分外的圆,月光皎洁清冷,透过花架洒下斑驳的光。安羿水就这样,在暗夜中,紧紧抱着她,坐了一夜。夜风中坠落的花瓣轻轻砸到他身上,他一动不动,仿若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

高处的屋檐上,史思禾亦做了一夜,看着紫藤花架下,他静静拥着她,而她,在他怀里安稳的沉睡。她知道他们要离开,特意去普渡寺为他们祈愿,日后不知可会再见,她只愿他们能平安喜乐,恩爱白头,她怀中,甚至还揣着一只玉佛坠子,这是她为凝陌求的,想要送给她,只是,她··········史思禾的心,狠狠的疼起来,很多年后,她才明白,那夜,她失去的,不仅仅是凝陌和安羿水。

史思禾看着缓缓升起的太阳,轻轻滑下房檐。走近花架,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安羿水,仿佛一夜之间便老去了。“你想这样一直抱着她吗?”“嗯,就这样。”安羿水将头埋得更低,却是对着凝陌温柔的笑,他怎么不想拥她一生一世。史思禾愣住了:凝陌,你看,安羿水果然是极爱你的,连一个皱眉都不舍得给你。从这以后,她就再没有见安羿水笑过。

“让她安息吧!”

“你知道吗,我们,就快要做爹娘了。”安羿水忽然抬起头来,空洞的眼神逐渐变得凄厉。史思禾整个身子一震,忆起也是在这花架下,初为人妇的凝陌笑着与她说:“待我以后有了孩子,就让他们认你做师父,与你学一身武艺。”她心想有安羿水在哪还用得到她来教,却还是笑着答:“好,到时我定倾囊相授。”在这花架下,她曾为凝陌绣过嫁衣,曾与她一道煮茶,谈天说笑········回忆不断上涌,凝陌,我还没做师父,一身武艺你教我传与谁?

“都怪我,我早就该,带着她离开的。”安羿水抱着凝陌站起来,踉跄了一下,抖落一身的花瓣。他早就知道她是连家人,也知道她是为着复仇而来,故他要带她离开,他怕穆家不肯放过她,更怕她被仇恨折磨。他想给她一个安稳宁静的生活,再不让她受任何伤害,倾尽所有的去爱她,奈何现在他已经做不到了。

【六】

安羿水把凝陌葬在子衿山的雀云峰,幽静的山林中泉水潺潺,鸟鸣山涧,终年云雾缭绕,想必,陌儿是喜欢这里的。他在周围植了大片的桃林,这是他答应过她的呢。隐居在雀云峰的安羿水再没有回过穆府,直到五月端阳。

五月,端阳节,穆府张灯结彩,一如从前般热闹,繁华。夜深人静,所有人在欢闹了一天后相继入眠。一串人影飞快的从屋檐掠过,安羿水带人悄无声息将所有窗户牢牢顶死。一如五年前连家失火那夜,熟睡的人们全然不知,大难临头。

穆府的人相继在大火中惊醒,很快,惊恐的叫声,绝望的哭声,交织成一片,隐隐传出来。疯狂的火舌在黑夜中越发肆虐,穆伯深在一片火光中仿佛看见五年前连府人在火海中痛苦的挣扎,直至化为灰烬。连小陌,果然是亡我穆氏之人。很快,一切都湮没在火海中,青烟缭绕,将繁华鼎盛,痛苦欢喜,一并燃尽。

安羿水看着在大火中一点点化为灰烬的穆府,心里从所未有的释然。这一切的恩怨以一场大火开始,也当以一场大火结束,五年前大火里逝去的是连家,而今,结束的是穆氏。他在心里低低的呐喊:陌儿,你看见了么。

来凤城外,史思禾怀中的婴儿睡得正熟,这是青漪与穆月伦的孩子,今夜之后,穆氏一族,只剩他一人。她在这里,等一场告别。仍记得安羿水抱着凝陌离开的那日,她冲进穆月伦的书房,说:“凝陌死了,你早知道爹会对她下手,为何不告诉我?”穆月伦放下手中的笔,“为何要告诉你?”“她对我很重要!”穆月伦毫无表情的看着她“哦·······是吗,可这与我何关,我姓穆,是穆家人,自然应当向着穆家。”他岂会在意凝陌对谁重要,更不会在意那卑贱的生命。史思禾同样看着他,她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般心凉过,这就是她的夫君,她的事,与他无关,从来都如此。

“穆月伦,我后悔了,竟嫁与你这样的人。”她哭着怒吼,这是穆月伦第一次看见她哭,亦是最后一次。他看着她突然想揽过她,抱她,却怎么也伸不出手,原来,他从未抱过她,从未给过她一个温暖的怀抱。

“穆月伦,穆家会亡的,我等着看你怎样痛苦的失去与你有关的一切。”说罢她跌跌撞撞的冲出书房。凝陌走了,安羿水也要离开,穆府,于她,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一个月前,她前往雀云峰寻找安羿水,在雀云峰下碰见穆家的暗枭,共三十人,不过都已死多日。是派来杀安羿水的吗?穆家人,当真薄情寡义。祭完凝陌,她问:“何时回穆府?”她知道他一定会找回穆家去的,为着他那死去的妻儿。

“下个月,端阳时。”他似乎早就想好了一样。

“要我回史家筑调人马吗?”她决定了,倾尽全力帮他。

“要,随我从子归楼归来的十三骑。”他毫不犹豫。

“好”她亦答应的干净利落。“不过,得留下一人。”

“谁”

“穆容英,他······还是个孩子。”

“好,初五,子时带他离开。”

看着安羿水一行人冲出来,史思禾心中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从此,她不再是穆家的少夫人,她就是她,只是史思禾而已,与穆家,再不会有瓜葛。

“今后,你有何打算?”史思禾有些突兀的问。

“自然是陪着她去,守她生生世世。”他答,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是坦然。她不语,结庐为妻守墓,想来凝陌必不会孤独,不会害怕吧。

“今日一别,惟愿你多珍重。”说罢,安羿水纵马离去,身后纷纷扰扰的尘事,与他再无任何的关联。史思禾凝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许久,她才轻轻道“珍重”与君相识一场,未有此二字能送与你,也送与自己。“走巴,回家。”带着十三骑,她纵马奔向史家。

第二日清晨,史思禾早早就被穆容英的啼哭声吵醒。她起身,一边安抚他,一边准备去给他找吃的。抱着穆容英正欲出门时,史父带着一女子进来,“思禾,把孩子给奶娘吧。”“嗯”女子抱着孩子出去了。

“爹·······我······。”史思禾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

“思禾,回来就好,以后,爹定不让你再受委屈了。”对于把她嫁进穆家,借穆家来扩充自己的势力,他还是很惭愧的。自小他便视她为掌中珠,嫁进穆家,怕是委屈极了吧。

“爹,女儿以后再不出去了。”史思禾红了眼。

“好,好。这本来就是你的家。思禾,那孩子呢?”

“我会把他留在身边,我会待他如亲生。”

“好”他昨夜彻夜未眠,想了一夜,他知道女儿多想自己能有孩子。罢了,就留下吧。“从今以后,孩子改唤史烬吧。”穆家已经没有了,被大火烧尽了,独独留下他,既入我史家,那便叫史烬吧。

“安羿水呢?”史父问,他颇为赏识安羿水,如果有可能,他一定会把他招入史家筑,重用他。

“他,要去陪他那过世的妻子。”史思禾说,突然想起昨日安羿水眼眸中的决绝。他说,珍重。原来,那真的是诀别,原来,他从未打算结庐守墓。

“爹,我出去一趟。”史思禾冲了出去,扬鞭策马至子衿山雀云峰,凝陌墓前,安羿水盘腿坐着,紧闭着双眼,祥和宁静,她翻身下马,一个软腿跪在地上,她知道,他当真是陪着她去了。凝陌,自此,我便再也不用担心无人护你,有他在,他会待你很好。

生同枕,死同穴,你们啊,连死都让我好生羡慕。

【七】

一树梨花下,四岁的史烬正拿着一把木剑习剑,史思禾倚在树旁看。“待我以后有了孩子,就让他们认你做师父,与你学一身武艺。”“好,到时我定倾囊相授。”恍惚间又回到了那花架下,那时,故人初嫁,风华正好。

“娘,我舞得好吗?”练完史烬小脸微红,喘息着跑过来问。“好,烬儿舞得很好呢,只是有些招式不对,来,娘教你。”她手把手,纠正他的姿势。三年来,她视他如己出,而他倒也聪明伶俐,乖巧讨人欢喜。此时,她已是史家筑的当家,已能干净利落的将所有事务处理妥帖。

清明时节,细雨纷飞,烟柳笼堤,史思禾携了酒,独自一人,前往子衿山雀云峰,穿过云雾缭绕的山林,踏着弯曲僻静的林间小路,找到他们。绯红的桃花在微风细雨中飘落一地,史思禾自上面踏过,白色的裙裾卷起片片落红。四年前,也是这样的落红纷飞,她鲜衣怒马,看着安羿水抱着凝陌归来。她将酒撒在坟前,盘腿坐下,一双凤眼笑得甚是好看,她说:“我来看你们了。”眼角冰凉,不知是雨还是泪。

和着清风细雨,白衣女子持剑在一片落红翻飞中翩然起舞,串串落花随剑气在细雨中逶迤翻腾。她舞着,每一招一式,都极认真,用尽力气。我那未出世的徒儿,你可看好了,为师传你武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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