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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完心事花烛谐青楼鸳盟再定(1)

结孽冤芙蓉销粉黛棋局初翻

话说惊寰和如莲在忆琴楼里,为询问对联的事,才引起窃窥隔壁的一段闲文。如莲诉罢了底里,惊寰又接着向原题询问,如莲笑道:“这你问什么?惊寰哪有第二个?

既落着你的下款,就算你写的也罢。”惊寰拉着她伸手作势道:“你也不管人心里多闷得慌,还只调皮,说不说?

不说看我拧你!”如莲忙把柳腰一扭,双手护住痒处,口里却笑得格格的道:“我说我说,你别动手,深更半夜,教人听见,不定又猜说什么,又该像小旋风似的,向我娘耳朵里灌。”惊寰听到这里,猛然想起一事。便问道:“提起你娘,我才想起,怎么今天不见?”如莲抿着嘴道:“问我娘么,现在够身分了。古语说财大身弱,果然不假。我的事情不是好么,她一天有几十元钱下腰,自然数钱折受得不大舒服。前天就说身上不好过,烦人熬了几两烟土,带回家去将养,到今天也没回来。”惊寰道:“你家还在那里住么?”如莲点点头,又将香肩向惊寰微靠道:“你不是正风雷火急的问我对联的事?怎又胡扯乱拉起来?”说着也不等惊寰答话,就又接着道:“你听啊,那对联是国四纯写的。”惊寰诧异道:“他写的,怎会落我的下款?”如莲笑道:“我的傻爷,怎这样想不开,是他为我写的呀!

不是方才我对你说过,我瞧国四纯那样年纪,不奸不邪,每逢他来时,就真当他个老人家看待,他也很怜恤我,我那些日不是正想你么?想得我成天神魂颠倒,有一日国四纯来,瞧出我神不守舍,头一句便问我是不是正想他的干女婿,我自然不承认,哪知道这老头子真会说,开导了我老半天,句句话都听着教人难过,我也是为想你想得昏了,恨不得向人诉诉衷肠,到底小孩儿口没遮拦,就把咱俩的事约略告诉了他。他听了倒很是赞叹,又抛了半天文,说什么这才是性情之正,又劝我务必志坚金石,跟你从一而终,万不可中途改节。还说日后得了机会,还要见见你呢!我从那天更知道他是好人,加倍对他感激,过几天他就送了这副对联来,对我说,这副对子算是他代那陆惊寰送给我的,教我挂在床头,天天看着这上面的惊寰两字,一则见名如见人,二则免得忘了旧情。你说这老头子多有趣儿!他又说,他是老得快死了,世上的艳福已没了分,不过还愿意瞧着旁的青年男女成了美眷,比他自己享受还要痛快呢!”惊寰听了才恍然大悟,又暗自感念这国四纯,果然是个有风趣的老名士,日后有缘,真该追陪杖履。想着便向如莲笑道:“你的福分不小,又认了这样一个干爹,真给你撑腰。现在他既然拿出作爹的面目来,劝你跟我,将来我要真抛弃了你,说不定他还许端起岳父大人的架子来跟我不依呢!”如莲听了,忽然从惊寰怀里挣出了身子,走到床上躺倒,叹息了一声,就闭目不语。惊寰情知又惹了祸,但不知是哪句话惹恼她,忙赶去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才问了句“怎么了?”如莲已把手夺开,一翻身又躲向床里。惊寰又探身向前,脸儿偎着她的背儿,悄央道:“好妹妹,我又得罪你了,你说是为什么,我教你出气。”说着头儿只在她背上揉搓,如莲已躲到墙上,再没处可躲,便倏然坐起来,自己仰望屋顶,冷笑道:“人心里别藏着事,藏着事不留神就许说出来。本来时时就存着抛弃我的心,今天可说出来了,我算明白了。”惊寰这时才知是为自己说话欠斟酌,又惹她犯了小心眼,才要答话,如莲又接着道:“我本是个苦鬼儿,有爹娘也跟没有一样,这干爹更管不着那种局外事,您陆少爷满不用介意,该怎着就怎着,莫说抛了我,就是杀了我,也没人找你不依。本来您家里已有了个好太太,自然拿我当了玩物。告诉你句放心的,我们本和少爷玩的小哈巴狗一样,高兴叫过来逗逗,不高兴一脚踢开,这狗还敢咬人?”

惊寰听了心里好生委屈,又自恨说话太不打草稿,只可稳住心气,轻轻摇撼她道:“妹妹,你说这话,难道就不怕出了人心?我为你把命全下上了,你还挤逼我,教我还说什么?我也不管迷信不迷信,除了赌咒,也没旁的法。

好,你起来,听我赌誓!”说着便要下床,倒被如莲一把拉住。惊寰搔着头道:“空口说,你不信,赌咒你又不许,你教我怎么好!”如莲拉着惊寰,好半晌望着窗外的月色不作声,沉一会忽然笑道:“傻子,急什么,我逗你呢!

看你刚梳顺了的头发,又抓得像个小蓬头鬼。”惊寰撅着嘴道:“好姑奶奶,只顾你拿人开心,可也不问人家怎么难受,你以后打我骂我全好,积些德,别逗我了!”如莲好像没听见一样,又凝住了眼神,牙咬着唇儿,呆呆的不语。惊寰又说了几句话,也不见她答应,过了两分钟工夫,忽然她使劲抓住惊寰的肩膊,痴痴的道:“我这话再说真絮烦了,我本知道你跟我是真实心意,可是我总不放心。”惊寰着急道:“你又来了!真恨我不能把心掏给你看看。”如莲默然道:“只为不能,我才不放心啊!本来你瞧不见我的心,我瞧不见你的心,就像隔着宝盒子押宝一样,谁能知道盒里是黑是红?我就是死了,你还当你的陆少爷,可是你要跟我变了心,我这一世就完了,这是小事么?你还怨我絮叨。”惊寰听她说得凄怆,也潸然欲泪,忙搂住她道:“你说的也有理,可是你应该知道我呀!”说着又顿足自语道:“老天爷!可难死我,我有什么法子教你放心?”如莲按着他的身子跳下床来,立在他面前道:

“你别笑我傻,你应我一件事,我虽不放了心,也安了心。”惊寰道:“你说你说,我的命都属你管。什么事都应你。”如莲笑道:“是么?好,你等着。”说着一转身走出去,须臾从外面抱进一对烛台,一个香炉,惊寰认得这是堂屋供佛的。如莲又从屋中小橱里拿出许多果品,用小茶盘摆了一盘苹果,一盘桔子,一盘橄榄,一盘蜜枣,都移到窗前小茶几上,排成一行。又把烛台和香炉放在正中,燃了红烛,点着供香,立刻烛光烟气,和窗外照入的明月,氤氲得这小窗一角别有风光。惊寰瞧她收拾得十分有趣,却不晓有何道理。如莲摆弄完了,忙走过倚在惊寰身上,指着那香案笑道:“你瞧见么?”惊寰道:“这又是什么故事?”如莲又移身躲开,规规矩矩的立着道:“姓陆的,早晚我是嫁定你了,将来到了那天,一乘小轿把我搭进陆府,遍地磕头,完了就算个姨太太。要想坐花轿拜天地,那样风光风光,是今生休想的了。旁人不抬举我,我不会自己抬举?你看这个香案,只当供的是你家的祖先牌位,你要真心待我,现在咱俩就在这里拜天地。以前空口的话全不算,今天有这一拜,咱们的事才算定局。咱俩要是赌咒发誓,也趁这时候,你要看我身分不够,不配同你拜天地,或者要是已经后悔了呢,那就……”话未说完,惊寰已不再分说,竟拉着她的衣角,噗咚一声便跪在香案前,如莲急忙也跟着跪倒,两个先互相一看,惊寰方要开口,如莲满面庄严的道:“赌咒只要心里赌,不必说出来,只要是真心实意,自然心到神知。不然嘴里说的厉害,脚底下跟着画不字,也是枉然。”惊寰听了便不言语,两个只跪在窗楼筛月之下,烛影摇红之中,被香烟笼罩着,各自闭目合十,虔诚默祷。过一会,张目互视,如莲的香肩微向惊寰一触,两个便又偎倚着叩下头去,四个头叩完,互相搀扶着站直身来,同立在香案前,默然望着天上月光和窗前烛影,都觉心中从欢喜里生出悲凉,却又在悲凉里杂着欢喜,似乎都了了一宗大事。

站了一会,如莲悄然拉着惊寰,一步步的倒退,退到床边,猛地向惊寰一挤,挤得他坐在床上,如莲也扑到他怀里,头儿歪在惊寰胸际,娇喘着叹息。惊寰只觉她身上战动得像触了寒热。半晌,如莲才凄然叹道:“这我可是你的人了。”说完又自嫣然欢笑道:“你再不要我也不成了,只这一拜,月下老人他那里已注了册,姻缘簿上有名,谁还掰的开!”惊寰听她稚气可笑,就抚着她的鬓发,才要说话,如莲又仰首憨笑问道:“喂,这又难了,往后我叫你什么?”惊寰也笑道:“那不随你的便?”如莲把小嘴一鼓道:“不成,你别看这里是窑子,关上门就当咱俩的家,还许再用窑子里的招呼,教人说天生贱种,总脱不了窑气?”说着又正色道:“以后我就是你们家人了,再不许拿我当窑姐看待。”惊寰笑道:“始终谁拿你当窑姐看来?你却常自己糟蹋自己。”如莲自己拧着腮边梨涡道:

“我也改,我也改,这就是陆少奶奶……陆姨奶奶了,还许自己轻贱?”说完看着惊寰一笑,就拥抱着同倒在床心,乘着满心欢喜,互相谈到将来嫁后闺房厮守的乐趣,直如身历其境,说不尽蜜爱轻怜。腻谈了半夜,直到天色微明,惊寰因昨天尽日奔忙,未得休歇,如莲也因许多日刻骨相思,失眠已久,此夜又同时感情奋发,神经自然疲乏,这时更为加重了海誓山盟,心中骤得安稳,胸怀一松,都发生了甜蜜蜜的倦意,且谈且说的,就都不自觉的怡然睡去。

这样偎倚着睡了不知多大工夫,如莲正睡得香甜,忽被屋里的脚步声惊醒,先伸了一个懒腰,微欠起身,惺忪着睡眼看时,不由吃了一惊。只见自己的娘正立在窗前,收拾香案上的东西。那香炉烛台业已不见,知道她已进来许久。那怜宝听得床栏有声,回头看见如莲已醒,便向着她微微一笑。如莲粉面绯红,又无话可说,只可也向怜宝一笑。又瞧见怜宝笑着把嘴向惊寰一努,如莲莫明其妙,便要去推醒惊寰。怜宝悄声道:“教他睡吧,别闹醒了。

他几时来的?”如莲想了想,冲口答道:“昨天十二点来,住了一夜。”怜宝还未答言,惊寰业已闻声醒了,翻身坐起,用手揉揉眼睛,先望望如莲,又瞧见了怜宝。他因还在睡意朦胧,神智未清,不由得惊慌失色,忙把脚垂下地来,在床边晃动着寻觅鞋子,却忘了鞋子还自穿在脚上。

怜宝看着好笑,忙叫道:“陆少爷再睡一会,天还不晚,才十二点多钟。”惊寰听得更慌了神,便跳下地来,也不顾和怜宝说话,就自叫道:“糟了糟了,怎一沉就睡到这时候,查出来又是麻烦。”就跳着寻找衣帽要走。如莲拉住他道:“忙什么?起晚了误什么事?有天大的事也要洗脸吃点心再走。”惊寰揉着眼发急道:“你不知道,这工夫我父亲早起床了,要查问我知道不在家,又有罪受。”怜宝又接口道:“就是忙着不吃点心,也该洗脸再走。”说完就向外面喊了一声“打脸水”,外面有人答应,惊寰只得焦着心等候。

这时怜宝向如莲道:“要不我也不这们早来,你不晓得咱家又出了新鲜事,你那个爹又回来了。”如莲方一怔神,怜宝又接着道:“就是上回跟咱怄气走了的,如今又没皮没脸的跑回来,大约是听见咱剩了钱,又跑来找乐子。这回倒客气了,教我接你回去看看呢!可是老夫老妻的,我又说不上不留,所以想跟孩子你商量商量。”如莲怔了一会,才道:“什么话呢?爹回来不是喜事?我更应当孝顺。爹倒是好心人,您别错想。”说着就有旁的仆妇送进来洗漱器具,惊寰牵记着回家受责,也不顾听她母女说话,胡乱洗完脸,穿了衣服,瞧了瞧如莲,向怜宝说句“明天见”,便自走出。那怜宝也正有事在心,没心情花言巧语,只虚让了一声。如莲却十分焦急,知道他这一去又不知何日再来,想着有许多话和他说,却因怜宝在旁不便,只可装作送出,和惊寰低声说了一声“得便千万勤来,别忘我苦”,也没得惊寰答言,便眼看他出屋而去。

她们母女自回小房子去家人相聚不提。

却说惊寰出了忆琴楼,忙忙地坐了洋车赶回家,才一进门,就见老仆郭安迎面说道:“少爷,你又上哪里去,到这时才回来?里面都等急了!”惊寰大惊问道:“怎么?

老爷找我了么?”说着脸上吓得面无人色,郭安笑道:“您别害怕,不是老爷找,表少爷从十一点就来,在书房等了你一点多钟咧!”惊寰听了,才略放下心,自己擦擦冷汗,便自走进书房。只见若愚正坐在桌边,看他写的白折,神色安然,依旧不改常度。见惊寰进来,便笑道:“表弟来了,恭喜你,白折子写得不错,就中了探花郎。”说着见惊寰不懂,便又申说道:“昨夜晚出去,这辰光才回来,上哪里探花去咧?”惊寰脸上一红,便打岔道:“表哥,你几时来的?是不是才出习艺所?上后边去了没有?”若愚笑道:“九点多钟就放出来,到家里一看,就跑来谢你,直蹲了我这半天。你大清晨不在家,情知你又上那地方瞧相好的,怎敢到后边给你惹祸?”说着就又把自己为到赌局闲坐被抓的经过,略述了一遍,并深谢了惊寰的奔走。惊寰谦逊了两句,兄弟两个便闲谈起来。若愚故意勾挑道:“表弟,你这些日常出去么?”惊寰撅着嘴道:“你真犯了罪下狱,还是短期。像我才是永久监禁的囚犯。两三个月,只昨天为你的事出了一次门,夜晚又借你为由跟娘说个瞎话,又出去一次。这次回来算是野鸟又入了笼,不知哪年哪月才得宽恩呢。”若愚听了故意作色道:“我姑丈脾气也是太滞,管儿子也得有煞有放,哪许一关就是好几个月?就是管贼也不至这样!等闷出病来,又该傻了。等会儿我见姑丈给劝劝,过了这些日,气也该消了,或许准你讨保释放。可是我脱不了保人的干系,你要给我作脸,倘然再出去胡闯,惹出事可对不住我!”惊寰忙站起作揖打恭地道:“好表哥,你慈悲慈悲,给讨个人情,把我饶了,我什么时候也忘不了你。”若愚笑道:“呸!你还是忘了我好,别等到你跟那个小情人如此如彼的时节,再念诵我,那我该打紫花嚏喷了。”惊寰听了又羞恼不依,就和若愚揉搓了一会。

这时仆人已摆上午饭,兄弟俩同桌吃了,到饭后惹愚才进里院去。惊寰自在书房静待好音。等过一两点钟工夫,若愚才从里院出来,进书房先向惊寰长揖笑道:“恭喜贤弟,从此你算变了自去自来梁上燕,好去陪你那个相亲相近水中鸥。我可不容易,差些说破了嘴,姑夫才应我告诉门房不拦你出门,你赔我嘴皮。”惊寰惊喜道:“是么?”若愚道:“怎么不是?不过请你原谅我,却对不住你那个情人,跟姑丈说,惊寰认识的婊子已害弱病死了,再没处去荒唐,姑丈才放心应允,可是白折子还须照写。”

惊寰斜了他一眼道:“红口白牙的,为什么咒人?”若愚撇着嘴道:“啧啧啧,怨我咒人,你既不愿意,好,等我再去告诉姑丈,说那婊子没死,惊寰出去大有可危,特此更正,请将成命收回,并祈严申门禁。”说着转头就向外走,惊寰忙一把拉住,又陪笑央告道:“表哥瞧我,成事不说,既往不咎,积些阴功吧。”若愚一笑也就罢手。又互相谈笑一会,若愚别去。

惊寰居然在家里忍了一夜,到次日又忍了一天,熬到夜里,可忍不住了。十点钟过后,便梳洗出门。门房中因奉了上面的话,并未拦阻。惊寰到街上雇了车,一溜烟跑到普天群芳馆后身,进了忆琴楼,由伙计让到楼上一间小屋中坐下,那伙计喊了声“大姑娘”,沉一会便见如莲柳眉深蹙,玉靥含嗔,带着怒色愁容,袅袅婷婷走进。瞧见惊寰,粉面忽然生了无边春色,那樱唇里的小白牙儿,自然的辗然微露,站在惊寰身边,只望着他笑。惊寰见屋里有伙计出入,不好意思说话,如莲却已经伸玉腕,将他头上的帽子摘下,悄声道:“昨天回去没挨说么?我直担了两天心。哦,一定没破案。”惊寰不晓得她何以知道,便愕然相视。如莲笑道:“我会算卦,出名的未卜先知。你真是糊涂行子,这还不好明白,昨天要破了案,今天你会出得来?”惊寰方觉恍然,不由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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