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光一闪
猛然，一个黑影一闪而过，是从南边朝阳的房间窜出来的细长身子。
随着那影子，宁恳回了一下头，一个15岁左右的男孩子背影，细长精瘦的，最多165公分高，乱蓬蓬的稻草头发支棱八翘的，并非像通缉令上描述的：身高170至180公分之间、年龄23至45岁之间、右脸颊上有些红色酒糟疙瘩的胖子。宁恳认为，那不变的显著特征就是，右脸颊上的那些红色疙瘩，疑似酒糟，不似青春美丽豆。很多面见过凶手的命案里，目击证人描述凶手的体貌特征的时候，年龄、身高最后常常南辕北辙的。但这个男孩子的右脸颊上显然是洁净平滑的。关注男人的右脸颊，已是宁恳近十多天来的行动指南，哪个凶手会在十多天之内消除掉酒糟疙瘩这一不易变显著特征呢？她已然练就了火眼金睛，一眼扫过，就一锤定音。
宁恳继续朝着这家正在装修的洗浴中心大厅里的那个刨木师傅走过去，眼睛盯视着老木工的眼睛，说，派出所的，来查访。你们谁是这儿的负责人？
那个师傅停下手里的活，说，老板去广州了，得3天后才能回来。
宁恳心里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左右前后看了看，思了思，嗯——刚才那个男孩子那一双眸子很蹊跷，满眼都是两个词。怎么形容呢？对，慌乱。躲避。他慌什么？躲什么？
宁恳用手往身后一指，环了一圈大厅，继续问，什么时候开始装修的？那个男孩子是干什么的？
半个月前。他是晚上看场子的，原来就是这个浴池的搓澡工。木工木讷着答道。
宁恳回头看了一眼巴西稹，后者会意的一笑，意思肯定也是，这么巧？那个时候正好是命案发生的时刻？那得细查一下，看看这些正在使用的水管子可否有1.6厘米直径粗的，更要细查水管的接口处是否吻合。
13天前那个清晨，在都市村庄的一条狭长窄道里，一个收废品的老头命丧在了这种尺寸的水管撞击下，水管子遗留在了案发现场。据其家人说，老头前一天下午刚刚从银行取出了5千块钱，说是要进一批废铜。现场没见到现金，说明凶手要的就是这笔钱。显然，这个凶手骗得了老头的信任，以贩卖废铜为由谋财害命。老头的老婆回忆说，那个要给老头废铜的男人头一天要求老头傍晚时候到耿河桥头见面。因是在夜里见的，我也没细看，大概就是如此这般模样。于是，模拟画像出来了。专案组根据有关案情，要求各个派出所刑警中队跨辖区在指定的方圆面积里地毯式清查。
宁恳是派出所教导员兼刑警中队长，巴西稹是从正职降为副职中队长的，宁恳当仁不让就是这一行动小组的指挥长。本来，局长是想高配刑警待遇，要求刑警中队长也得是教导员，以便给刑警解决一个副科级待遇。可是，在商城路派出所，解决的却是让宁恳这个女教导员担当了刑警中队长的职务。巴西稹一改过去的言听计从，有意无意地开始了别扭，事事都要和宁恳拧巴。有时候，宁恳让西行巴西稹偏偏东去，以致刑警们都说风凉话，说你们这叫拧巴铿锵行，叫我们听谁的？宁恳毫无办法，谁叫局长不安排她离所另就呢？
几个刑警楼上楼下翻看了一番，没见到那种水管子，也没见到可疑分子。于是，他们顺着街面准备走进下一家酒店。
正午的阳光很灿烂，照在人的头顶、背上暖洋洋的。巴西稹说，宁导，您不饿吗？我天没亮就出来查案件，没顾上吃早饭啊！
宁恳一笑，说，好吧，我请大家吃狗肉去！谁知道这附近哪里有狗肉店？
近几天来，宁恳和巴西稹似乎都迷上了狗肉，两人几乎是恨不得自掏腰包一天两顿的请刑警们吃狗肉。
一个年轻刑警很不满，牢骚了一句，又是狗肉。
巴西稹就说，不想吃走人，没人非叫你去吃，知道不？难道你们不知道有人称狗皮为警服吗？吃那——就等于是我们自己骂我们自己噻！可我就要叫着喊着吃去，光上个瘾算啥呀。
宁恳和巴西稹一个对视，疑似有点儿笑意，但谁也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上了车。这一点上，他俩倒是空前一致，绝不拧巴。
很快，他们找到一个街边上的花江狗肉店，将皮卡汽车停在店门口，哄着轰着刑警们就进去了。
巴西稹一进门就夸张地调侃着高叫：“老板——来盘葱拌警服！”
吓得老板一脸讪笑一路小跑，送上来一盘葱拌狗皮和一盘凉拌黄瓜，嘴里一个劲地说，嘿嘿，不敢不敢哈，该是父母官哈——父母官！
宁恳进了后厨。逡巡一遍。入座前，朝着巴西稹摇了摇头。
巴西稹孬话出口，什么父母官？我早就听说，就是你——背后给这道凉菜起名叫凉拌警服的，欠收拾了不是？知道不？我们是刑警。此警服不是彼狗皮，再让我听到，小心你的——
宁恳横了一眼巴西稹，喝道，闭嘴。
夜深了，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寒风有点刺骨。宁恳说，收工吧，明天我们分头开始清查都市村庄的租赁户，早六点还在老地方集合。
终于到家了。女儿涵涵扑过来，拥抱了一下宁恳，说，老妈，都凌晨两点了，真不错呵，您老人家还知道您有个要考高中的女儿哈——口头嘉奖一次！说着，一个吻“妈啊——”地一下贴在了宁恳脸颊上。
宁恳一边用手使劲擦着，一边笑说，好啦好啦，老妈知道您委屈，这不赶回家来给你做夜宵来了吗？不吃了？那好吧，那就给你做一顿丰盛的早餐。那——还是——煎鸡蛋三明治？牛奶？好，没问题——你快去睡吧。老妈先去洗个澡。
宁恳最喜爱淋浴了。莲蓬里射出来的水柱，温暖着她的头顶、脸庞、身躯，一天的疲惫一扫而光，让她感觉湿润和灵动。每当这时候，她都觉得思路特别敏捷，智慧尤其精准。今夜，也不例外。她猛然就一颤，又想到了那个男孩子的眼神。慌乱。躲避。还有，紧张。恐惧。为什么？也许他是一个同案犯？知情者？案情通报会上分析说，可能只有一人作案。但案破之前，谁能明晓真状况呢？也许有一个同伙，负责通风报信？宁恳决定，第二天一大早，再去洗浴中心面会那个男孩子。
木工师傅说，那孩子，一夜未归。
宁恳他们只好挨家挨户开始排查，虽然疑似大海捞针，可又有什么更佳办法呢？至少曾经有一起系列持枪抢劫银行的案件，就是完全靠这样的排查，查出来的犯罪嫌疑人踪迹。最最起码，这种大军团作战方式也可以让世人皆知，刑警在行动。命案必破，这是公安机关永远不变的一条最高侦破方针。
之前，宁恳他们跨辖区在另一个都市村庄负责六排300余户的排查。都市村庄有一个特点，户户都在小院里盖了7层楼，一层楼一般至少两户，有的多达10户。要把每户都查清楚，亲眼看到租户人面儿，难上难。那日夜里，宁恳上到一栋7层楼上，敲开了东户，却总是敲不开西户，但她感觉楼道里有股子尸臭味道。房东说，租房的是一对年轻恋人，7天前去南方旅游了。宁恳坚持要求房东开房查验，并要求查看租房人的身份证复印件。这下，女房东紧张了，慌忙跑下楼，拿来了钥匙。宁恳知道她为何这么殷勤，肯定是她没留下租房者的身份证复印件，害怕被片警罚款警告。屋内，超级凌乱，尸臭味更浓郁了。巴西稹掀开大床床板，床板下的格格里果真窝着一具裸体女尸，虽是春季，却也有了腐败。女房东号啕大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我看着那个卖狗肉的男人拎着旅行包走的，他说，他们要去海南岛旅游，他老婆先下楼走了，说是要去和女友告别一下。可他老婆怎么会还在这，死了？这么多天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宁恳叫来了辖区的刑警技侦人员现场勘查，却只发现了几枚不完整的指纹，死因是窒息，全身无伤痕，但死前肯定有性行为。又是一起玄而又玄的命案。一条线索，卖狗肉的男友最具嫌疑，却失踪了，无照片，只知道他个头不过一米七，一只眼睛有点微微的斜视。
一天时间，就这样在进户出户之间度过。黑夜再次漆黑一团的时候，宁恳发现不知何时下起了春雨，真是润物细无声啊，空气里还有一股土腥气。刚刚走出小院的宁恳大口吸了几下，又走进了一个大院子里。这家有三个门栋，每栋一层三户，宁恳就有些气闷。看来要想完成进度，得要加快步伐了。不赶进度不行的，专案组只给了每个中队三天时间排查这一片。宁恳感觉上楼的时候，腿抬不起来了，气也喘不匀了，眼也困涩着。为了力争每户都过一遍，宁恳已然将算上她在内的8名刑警分成了6组，一人一组分别负责一排街道，另两名刑警留派出所负责出现场，应付突发案事件。按照常规，这是不允许的，刑警办案，必须两人以上，这是法律赋予的规矩。所以宁恳要求，谁那边有特殊情况立刻手机联络她，她会第一时间赶到。她念叨，千万别给我遇见持枪歹徒或捅什么篓子啊！
夜深了，宁恳终于爬上了7层，敲开中户人家的门。是个不到30岁的年轻人，一头长发飘飘的，身子骨奇瘦无比，个头该有185公分高吧。一双眸子睡眼惺忪，细长细长的。
他探着头，问，干吗？俺都睡了？有啥事明儿再说不中吗？
宁恳一边说，派出所的刑警，查下户口，把你的身份证让我看看。一边蹊跷着进门。切，这人家真是家徒四壁啊，却有一杆精致奢侈的日本“DAIWA”（达瓦）牌子的钓鱼竿？就问，这鱼竿儿不错啊！够经典，多少钱买的？
长发男人一下子醒了，把身份证递给宁恳的同时，一把就从宁恳手里几乎是抢下了鱼竿，说，别动哪，这是朋友的，暂时放俺这儿几天罢了。
哦？那把你朋友手机号码给我，我来证实一下。
长发男人慌乱极了，连声叫嚷起来，喂喂——啥刑警呐，一个女的，还大半夜的，俺到底咋的了？
宁恳笑了，说，赫——你以为我乐意这样啊！还不是命案闹的。
长发男人似乎恐怖了，沉默着，良久，才给了宁恳一个手机号码。一拨，关机。
宁恳说，你那朋友长得什么样？住哪里？原籍是哪的？
长发男人静默着，不肯说了。
宁恳说，好吧，我明天下午再来。届时，你必须在家候着，明白不？咱们一起去找你这朋友。记住，我姓宁哈——说着，她走出了门。
农户人家的楼梯又窄又陡，宁恳小手电也没电了，黑灯瞎火的伸手不见五指。宁恳小心翼翼扶着墙走着走着，突然一失脚，好一阵子咕噜咕噜地滚下了楼梯，她晕了过去。
等宁恳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下午了。
四周全是白墙，左胳膊肘处一丝丝凉飕飕水一样的东西，顺着血管，似乎流进了心脏里。疼痛。迷惑。警醒。
怎么在这里？宁恳环顾，看到了巴西稹。后者说，好啦，您可醒了，吓死我们了。医生说，您腰尖盘滑脱又凸出了，不能翻身，先保守治疗，不行的话，还得动手术。看来，您老人家可以放大假了！羡慕死您了。
宁恳白了他一眼，问，我女儿知道吗？
知道。中午接她来看过你了。她说晚上还过来。
别，别让她过来，她马上就要中招考试了。咱们排查情况如何？宁恳焦躁起来。
巴西稹说，嗨，知道不——您老人家刚刚破了一起命案，知道不？
歪打正着
此话怎讲？宁恳感觉很诡异。
运气呀，您老人家身上就有星辰之外的好运气，知道不？就您摔下楼的那顶楼上，住着一凶手。您发现他的高档钓鱼竿了，还说了你是刑警，来查命案的。结果，那小子挺不住了，一夜未眠，一大早就带着鱼竿儿跑到尖岗湖去了。本想靠钓鱼解愁呢，却发现恐惧占了上风，谁走近他，都以为是来抓他的。他就撕开烟纸盒，写了一封遗书——交代了一起杀人案件的案发经过，一个人就投湖自尽了。巴西稹双眼炯炯有神的，有点夸张地说着。知道不？我这会儿在您的病房里闲着，也是因为局长叫我来问您一份昨夜排查他的笔录。因为遗书是写给一个姓宁的女刑警的，这女警与他较上劲了，他认为，这肯定是她疑心他是一命案的疑犯了。
哪起命案啊？
就是两个月前，省委那边那个叫宋庄的都市村庄里发生的坐台小姐被谋杀案。当时，咱们不是还看了协查通报嘛，记得不？您当时还说，像是吃软饭的家伙干的呢。
咳咳——您——听我给您复述一下遗书内容哈——巴西稹装模作样着。
姓宁的女刑警大姐：对不起，俺今天下午不能再和您一起去找鱼竿儿的主人了。俺知道您不会罢休的，那边也不会放过俺的。俺知道俺干了坏事，鬼都会来敲门的，俺只好死了。反正都是死，俺不如死在俺自己手心里。鱼竿的主人就是凶手，掐死了租住在宋庄的一小姐。那小姐的男朋友也是俺一伙的。俺们去她家的时候，那男人就说了，女人要撵他走。她要是不给钱，就给她好看的。俺问他，啥叫给她好看的。他说，叫她去死。所以，张杰才胆敢卡死了她。鱼竿主人就叫张杰，住在城北街28号附4号，您有他的手机号。俺死了没啥，反正俺上无老下无小，赤条条光棍汉一个。俺也没啥好说的了，只有一死了。该死的人敬上。
在巴西稹抑扬顿挫的朗读声中，宁恳想起来，那起案件死者是一个漂亮农家女，夜夜都去商城夜总会上班。据说，有时候，也会出台的。有个男朋友，是个劳改释放犯，曾经因为抢劫被判五年刑。出狱后，就和她好上了，天天好吃懒做，还吃喝嫖赌的，日常开支全靠她一个人来养着。有一天中午，邻居听到隔壁出租房里那个农家女不断传出叫骂声、打架声，后来还听到了她的尖叫声、甚至高呼救命声，就慌忙打了“110”。警察赶到的时候，门里已是一片寂静。邻居说，刚刚有两个男的，是两个年轻小伙子，从这屋子里出来，逃走了。警察当机立断，破门而入，看到农家女倒在了床下，已是魂魄皆失，命归天国。因为不属于宁恳所在公安分局所管辖区，所以案件细节并不特别清晰，只是知道死因是手卡致死，作案人当是两个小伙子。不是她的男朋友，因她的男朋友有不在现场的人证。
那——这起命案的疑犯们都抓获了？宁恳笑了。
当然。一个钓鱼人发现了遗书，报告了“110”。人家分局刑警可不是吃素的，立刻行动，很快抓住了两个。一个是她的男朋友，一个是案发时掐死人的。两人目前供认不讳。真应了您的那一句话——知道不？就是——吃软饭的家伙干的。杀人动机就是钱。她的男朋友赌牌欠钱了，被做了人质，设赌场的两个家伙就拿着家门钥匙，去了他女友家。男朋友告知了他们哪里什么地方可能还有钱。结果，两人翻找钱财的时候，农家女回家来了，正好撞上。农家女不干了，吆喝起来，说要报警。疑犯张杰急了，拼命死卡农家女脖子，结果就掐死了她。那个自杀男完全是眼睁睁地看着一条鲜活生命的完结，傻了，吓坏了。更被您的细致盘问和执著要求吓死了。知道不？现在，您可是咱们公安局里新闻人物呐！巴西稹不喘气式的一路说下来，然后，开始大喘气。
唉——为了钱啊，又是几条人命！宁恳叹息。
嗨——知道不？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有的人，活着，就是为了钱财。人为钱死，鸟为食亡嘛！巴西稹振振有词地讥笑。
宁恳恼了，说，巴西稹，你怎么总是这么不靠谱不正形？知道不——你这么能干，却总是提不上去，坏就坏在你这张嘴上了！闭嘴吧。每当宁恳和巴西稹拧巴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好学巴西稹的东北腔口头语——知道不——
巴西稹坏笑起来，说，我的大姐哎，我要是在乎那个官儿，您早就和我们拜拜了，知道不？俺们不就是舍不得您老人家离开我们吗？您就是那个天才神探耶，好似福尔摩斯一样，叫人心服口服哎。
好啦好啦，少跟我甜言蜜语的，我还不知道你？天天和我对着来，从没叫我省过心儿。说吧，需要我怎么回答这个询问笔录？宁恳乐了，想侧一下身，却发现身子不在自己大脑控制下，而且剧痛。
巴西稹说，得，躺着，别动。咱们闲话少说，书归正传。
宁恳讲完了昨夜状况后，问，巴西稹，有件事拜托你。你再去一趟那个正装修的洗浴中心，看看老板回来没？再寻查一下那个看场子的搓澡工。行吗？
巴西稹又别扭了，说，怎么？是老板可疑还是男孩子嫌疑？都不可能的，再去寻查，完全是浪费时间。我还有那么多户没进门呢，现在还要加上您的那些没进门的啦。
宁恳说，我命令你去，去不去？
巴西稹一梗脖子，说，不去。然后，大步流星走出了病房门。
夜晚十二点，女儿涵涵打过来电话，老妈，呜呜——您说怎么办呀？我们数学老师上课讲的例题，同类型的，我现在就是做不出来，呜呜，我完蛋了，肯定考不上一高了。呜呜——对了，老妈，忘了问您了，您的腰好点没？
宁恳不自觉又伤心又好气，这孩子，真是的，就是沉不住气。一个单亲家庭再赶上老妈是刑警队长，真够可怜啊，她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哽咽着，她说，丫头，一个人在家，要注意安全哦！早餐要记得吃个煮鸡蛋喝罐牛奶哦，中晚餐就在学校对面那个小饭店点菜吃，想吃啥点啥，告诉老板还是先签单，回头我去埋单。记住，这就是一种锻炼哦，叫做歪打正着。正好可以培养你的自立自强能力，这就是一次机会，你可要把握住哦。老妈坚信，宝贝你一定会成为成功女生的。就从现在做起哈——
涵涵那边已是满腔喜悦，嗓子眼儿亢奋着，音质尖细地撒娇，好啦好啦，老妈呀，您随时随地都能开始您那一套说辞，您想想啊，您多幸福呐——到哪儿去找，还能找得到像我这样的一个乖乖女呀！
幽灵魅影
清晨。纱窗上那些爬墙虎探出了长长的卷曲的须尖儿，晶莹剔透的，翠。那些绿里泛点红头的绿叶也挂上了些许的妩媚，却无灿灿的光亮。因为这间病房不是朝南的，太阳的那份耀眼的金黄色也就光顾不了这儿。不过，因了这些生命力极强的绿色植物，宁恳躺在床上居然不再焦躁，甚至感觉心儿湿润又温馨，不能不说有点它们的功劳。特别是在夜晚，黑色影像里，柔柔的月光使得这些个生长着的攀沿物，造就出了一种鬼影绰绰的氛围。
于是，这天凌晨，宁恳居然看到了一个魔幻魅影似的镜头。那个影子，就是那个男孩子，正举起1.6厘米粗的水管子猛击收废品的老头。老头当时正骑着他的三轮车，而男孩子就在他背后的车里举起了魔杖——
早饭后，“啊，多么辉煌，灿烂的阳光——”一阵手机响，宁恳一看，是政委来电。政委，我没事我很好。不用来不用来，都挺忙的。谢谢您的关心。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您也转告局长。前几天，我在一个洗浴中心排查的时候，邂逅一个男孩子，是看场子的，也是那儿的搓澡工。我直觉，谋杀收废品老头的凶手，就是他。什么？有什么迹象？您看，他所在的场子正在装修，有可能进过1.6厘米粗的水管子；地点距离耿河桥头不足百米，站在场子大门口眺望，正好可以看到老头曾经等待凶手出现的桥沿的地方。还有，我和他遭遇后，他一声未吭就失踪了。我请求局里重视这些细节，追踪他的下落。最少我们需要排除他的嫌疑吧？好的好的，谢谢政委的关心。我会安心养病的。
宁恳终于长出一口气，心头的郁闷散了。
这以后，深夜里的影影绰绰，不再叫她总是失眠。但她依然觉得她被分离了。一个是白天的她，一个夜晚的她。一个是铿锵玫瑰，一个是魍魉魅影。一份孤寂一介神秘一点迷惘一丝隐忍始终填充在她的心田，叫她不能释怀不能舒畅不能开心。有时候，她甚至想，也许该找个伴了，可谁又乐意寻觅一个单亲母亲、忙碌女警、病态女人呢？许是太悠闲的过，还是早点归队，才会不再胡思乱想、不再孤单寂寞、不再自怜自怨吧。想到此，宁恳开始咬牙切齿地在床上活动腿脚、伸展胳膊，生命在于运动嘛。
一天天过去了，宁恳可以撑着顺势下床了，她辞掉了护工。她要给独生女一个自强的榜样。她也期冀，该有收获了吧？
果真，一个周日的下午六点，窗外，夕阳余晖映衬着蓝天白云，煞是曼妙，一丝丝微风轻拂过床上的宁恳，让她心儿也仿佛有了些冷气。一男一女两位按摩医生一边一个，正在汗流浃背地给宁恳做着颈肩腰腿痛穴位疼痛的解除功夫。
局长带着政委、办公室主任等等一帮人终于光临她的病床前，神情严肃地说，宁导，你要检讨。还必须得去参加局里办的案件倒查制培训班，全封闭的。我还要发简报通报批评你，为的就是让刑警们下次不再犯你犯过的同样错误。不明白？犯罪嫌疑人说了，是你放走了他。
宁恳很蹊跷很尴尬很苦涩很无奈，只好沉默着，一双黑亮的眸子又圆又大。
巴西稹说，知道不？就是那个男孩子！是他打死了那老头。
宁恳一下子想翻坐起来，却未成功，突然的剧烈疼痛，叫她龇牙咧嘴的。
局长按住她的肩膀，笑起来，说，哈哈——好吧，不吓你了。我要告知你，我要叫全局民警都向你学习！因了你的灵感和坚持，我们才一直锲而不舍地追查那个男孩子的下落，终于在昨夜，他用他的身份证上了网。我让B城刑警先行扣押住了他，等咱们刑警连夜赶往B城刑警支队一突审，嗨，他就供认不讳了。真想不到，他才刚刚满了17岁啊，无钱打游戏了就去骗人杀人。他还交代，那天，你去洗浴中心清查，一进屋，他就被你的一双凌厉的眼睛吓坏了，连夜逃跑了，不想却更露出了马脚。哈哈——宁导，你的功劳完全大过了失误啊——所以我先口头嘉奖一次！
这话儿，女儿涵涵也会说啦。宁恳笑了，有点羞涩。因为她还想到了女儿的吻，这一点和局长有点不搭界儿。她说，局长大人，您要是一定让我参加培训班学习，我也乐意哈——我早就快烦死这儿了，只要您肯派人来把我从这里抬过去。
局长乐了，说，明白了，你记恨起我说过的话了，哈哈——好了，宁导，我得走了，市局还有个会儿。你就好好养病吧，回头我给你记大功，还有物质鼓励哦，专奖你的睿智、灵感和执著。
巴西稹送走局长一行，一进病房，就夸张又滑稽地举起双臂，高声朗诵道：
请接受我无私的奉献吧
以你的汗水痛苦甚至眼泪
以你的微笑欢欣甚至爱恋
让人类圣洁的情感
有一种独特的宣泄
紧紧地拥抱我吧
成功在一于每一瞬间
也许一时忘乎所以的激动
会使你苍白的纸
孕育出生命的辉煌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那个女大夫甚至无力按摩了，说，想不到你们刑警还这么幽默这么有才情啊！
巴西稹说，哪有呀，这是人家公安诗人杨锦的诗歌《灵感的自白》。宁导，知道不？这次要给您记二等功了吧，您几乎破了两起命案呢。
宁恳摇了下头，说，不是我的功劳，是你们的。该给你们记功。呵呵，不过，那天我要恨死你了，总是和我拧巴。较劲。打别。
巴西稹一梗脖子，说，我说是你的就是你的，知道不？看谁赢得了谁。咱这一行，吃的就是脑子饭，不是力气活，也不是速战速决活儿。知道不？你快点好起来吧，咱又想吃狗肉吃警服了。
宁恳一笑，说，好吧，这回我不和你拧巴。
半年后，深秋里，秋风扫落叶，一地金黄色的法国梧桐树叶随风狂飙。距商城30公里处，有一家路边简陋的狗肉火锅店，出差查案经过此处的宁恳和巴西稹一个对视，笑了笑。宁恳看看手表，说，饿了，吃狗肉去！说着就叫巴西稹停车，带着两个刑警下了车，走了过去。
巴西稹到底年轻，率先闯进去，吆喝道，老板，来盘葱拌警服！
一个矮个子年轻人跑过来，点头哈腰地说，什么警服？那——能吃？
宁恳发现，他的一只眼睛有点斜视，就一摆头。
巴西稹立刻说，少装蒜，谁不知道就你说的这狗屁话，什么警服就是狗皮！奶奶的，看我如何收拾你——
宁恳一怒，骂道，滚——看你得瑟的，不就是来吃顿狗肉火锅吗？哪来这么多废话。
巴西稹儊地一下，站起来，说，走就走，我早就讨厌吃狗肉了。恶心。
一个刑警追着他出了门，嘴里还叫着，巴队巴队，别走啊别走啊，说笑归说笑嘛。
宁恳听到皮卡汽车发动，启动，窜出。说，叫他走人，我们吃。老板，先上三盘狗肉，一盘青菜，一盘冻豆腐，我们吃。
一个小时后，巴西稹又回来了，带着一个女人。年轻的刑警小伙子一看，咦——这不是那起裸体女尸案中的那个女房东吗？
女人一进屋，眼睛就直直的，盯在了一张桌前收银的矮个头年轻人背上。那矮个头老板也许有了点感觉，回了一下头，女人就高叫一声，就是他就是他！
刹那间，矮个头老板要夺门而逃，3个刑警小伙子冲上前去，三下五除二，生生擒获了矮个头老板。
矮个头老板狠狠地恨恨地骂道，狗房东，就你多事！该死的，呸——
巴西稹一脚踹在了矮个头老板的屁股上，于是，一个狗刨式的啃地动作，叫这老板磕破了鼻子，鲜血流了一脸一地。活该，看你还敢不敢骂人！奶奶的，知道不？俺们可是刑警，能叫你当面胡作非为？为非作歹？再敢，我一样不放过你——
宁恳一个横眼，厉声喝道，喂，巴队——知道不？不准你胡说乱动！你——少跟我再拧巴。
矮个头老板立刻哭叫起来，说，那个女人不是鹅杀的。鹅没杀人。
宁恳笑了，问，别鹅没杀人鹅没杀人的，我们何时说过你杀女人了？没有吧？也好，现在，你就说说你杀你女人的事情经过吧。
斜眼矮个老板傻了，目瞪口呆，呆若木鸡。
他坦白了，说，鹅老婆有了外遇，要和鹅分手。鹅气急了，就用枕头抡着打，她喊她叫她撕她踹，鹅就把枕头压在她的脸庞上，死死的——后来，还那个了她。再后来，感觉她也太安静了。鹅一看，她一动不动了，赶快一摸脉搏一拭鼻息，才发现，人已死了。
又大半年过去了，商城被国务院批准为地区中心城市。宁恳发现，那些都市村庄全被扒了，一栋栋高楼大厦耸立了起来。
宁恳忧患，说，这城市森林，又会演绎出怎样的谋杀故事来呢？
巴西稹笑了，说，嘿嘿——怎么会！大厦里有保安有监视探头还有现住人口登记。嘿嘿——最多，俺来上演个电梯幽灵魅影呗！
两人互相一瞪眼，乐了，呵呵，又拧巴上了。
知道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