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比赛是在一个礼拜天的早上开始的,直到礼拜一早上才结束。好多打赌的人要求算是和局,因为他们得上码头去干活,把麻袋装的糖装上船,或者上哈瓦那煤行去工作。要不然人人都会要求比赛到底的。但是他反正把它结束了,而且赶在任何人上工之前。此后好一阵子,人人都管他叫“冠军”。第二年春天又举行了一场比赛,不过打赌的数目不大,他很容易就赢了,因为他在第一场比赛中打垮了那个西恩富戈斯来的黑人的自信心。
此后,他又比赛过几次,以后就此不比赛了。他认为如果一心想要做到的话,他能够打败任何人,他还认为,这对他要用来钓鱼的右手有害。他曾尝试用左手作了几次练习赛。但是他的左手一向背叛他,不愿听他的吩咐行动。
太阳很热,手很快被晒干了。它不会再抽筋了,除非夜里太冷。这一夜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在他头上飞过一架正循着航线飞往迈阿密的飞机,老人看着飞机的影子惊起成群的飞鱼。
老人说:“这罩有这么多的飞鱼,那也应该会有蜞鳅,”他带着钓索倒身向后靠,看能不能把那鱼拉过来一点儿,但是不行,钓索照样紧绷着,上面抖动着水珠,都快绷断了。船缓缓地前进,老人一直盯着飞机,直到飞机飞过。
坐在飞机里的感觉一定会很怪。也不知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朝下望,海是什么样子?要不是飞得太高,他们一定能清楚地看到这条鱼。我希望在两百英寻的高度飞得极慢极慢,从空中看鱼。在捕海龟的船上。我待存桅顶横桁上。即使从那样的高度也能看到不少东西。从那里朝下望,鲯鳅的颜色更绿,你能看清它们身上的条纹和紫色斑点,你可以看见它们整整一群在游水。
凡是在深暗的水流中游得很快的鱼都会有紫色的背脊,一般还有紫色的条纹或斑点。鲯鳅在水里当然看上去是绿色的,但是当它们饿得慌,想吃东西的时候,身子两侧就会出现紫色条纹,很像大马林鱼。那么是什么使这些条纹显露出来的呢?是因为愤怒,或是因为游得太快。
就在天黑时,老人和船漂过好大一片的马尾藻,它在风浪很小的海面上动荡着,仿佛海洋正同什么东西搅在一起。这时,老人那根细钓丝被一条鲯鳅咬住了。他第一次看见它是在它跃出水面的当儿,在最后一线阳光中确实像金子一般,在空中弯起身子,疯狂地扑打着。它惊慌得一次次跃出水面,像在做杂技表演,他慢慢地挪动身子,回到船梢蹲下,用右手和右胳臂攥住那根粗钓索,用左手把鲯鳅往回拉,每收回一段钓丝,就用光着的左脚踩住。等到这条带紫色斑点的金光灿烂的鱼被他拉到了船梢边,绝望地左右乱窜乱跳时,老人探出身去,把它拎到船梢上。它的嘴被钓钩挂住了,抽搐地动着,急促地连连咬着钓钩,还用它那长而扁的身体、尾巴和脑袋拍打着船底,直到老人用木棍打了它一下金光闪亮的脑袋,它才最后抖了一下,不再动了。
老人把钓钩从鱼嘴里拔了出来,并重新安上一条沙丁鱼作饵,把它甩进海里。然后他挪动身子慢慢地回到船头。
老人洗了洗左手,在裤腿上擦干。然后他把那根粗钓索从右手挪到左手,在海里洗着右手,同时望着太阳沉到海里,还望着那根粗钓索斜入在水中。
老人发觉船走得显然慢些,因为他一直注视着海水是如何的拍打在他的手上。
老人说:“我来把这两支桨交叉绑在船艄,这样在夜里能使它慢下来,它能熬夜,我也能。”
再过一会儿我要把那条鲯鳅开肠剖肚,这样可以让鲜血留在鱼肉里,他想。我可以迟一会儿再干,眼下且把桨扎起来,在水里拖着,增加阻力。眼下还是让鱼安静些的好,在日落时分别去过分惊动它。在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对所有的鱼都是不舒服的。
老人一边把手举起来晾干,一边攥住钓索,并尽量放松身子,任凭自己被往前拖去。老人把身子贴在木船舷上,这样船可以承担和他自己承担一样大的拉力。
老人觉得自己渐渐地学会了该怎么去做,反正至少在这一方面是如此。再说,别忘了它咬饵以来还没吃过东西,而且它身子庞大,需要很多的食物。我已经把这整条金枪鱼吃了,明天我将吃那条鲯鳅。他管它叫“黄金鱼”。也许我该在把它开膛时吃上一点儿。它比那条金枪鱼要难吃些。老人觉得没有一件事会做得容易。
“鱼啊,你觉得怎么样?”老人问。“我可是觉得很好过,因为我的左手已经恢复了,而且我还有够一天一夜吃的食物储备。鱼啊,你就尽管拖着这船吧。”
其实他并不真的觉得舒服些了,因为钓索勒在背上的感觉,疼痛得几乎超出他能忍痛的极限,或者已经进入了一种麻木的状杰。不过,比这更糟的事儿我也曾碰到过。虽然我仅仅割破了一只手,但是另一只手的抽筋已经恢复了。除了我的两腿都很管用。眼下在食物方面我也比它占优势。
这时天黑了,因为在九月里,太阳一落,天马上就黑下来。他背靠着船头上给磨损的木板,尽量休息个够。第一批星星露面了,他不知道猎户座左脚那颗星的名字,但是看到了它,就知道其他星星不久都要露面,他又有这些遥远的朋友来做伴了。
“这条鱼也是我的朋友,”他说出声来。“我从没看见过或听说过这样的鱼。不过我必须把它弄死。我很高兴,我们不必去弄死那些星星。”
想想看,如果人必须每天去弄死月亮,那该多糟,他想。月亮会逃走的。不过想想看,如果人必须每天去弄死太阳,那又怎么样?我们总算生来是幸运的,他想。
于是他替这条没东西吃的大鱼感到伤心,但是要杀死它的决心绝对没有因为替它伤心而减弱。它能供多少人吃啊?可是他们配吃它吗?不配,当然不配。凭它的举止风度和它的高度的尊严来看,谁也不配吃它。
我不懂这些事儿,可是我们不必去弄死太阳或者月亮和星星,这是好事。
现在,他想,我该考虑考虑那些在水里拖着的障碍物了。这玩意儿有它的危险,也有它的好处。如果鱼使劲地拉,造成阻力的那两把桨在原处不动,船不像从前那样轻的话,我可能会被鱼拖走好长的钓索,结果会让它跑了。
保持船身轻,会延长我们双方的痛苦,但这是我的安全所在,因为这鱼能游得很快,这本领至今尚未使出过。不管出什么事,我必须把这鲯鳅开膛剖肚,多吃一些保持体力。
现在我要再歇一个小时,等一会儿鱼稳定了下来后,再回到船梢去做这件事情,并制定计划。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看它怎样行动,是否有什么变化。把那两把桨放在那儿是个好计策,不过已经到了谚安全行事的时候。这鱼依旧很厉害,我看见过钓钩挂在它的嘴角,它把嘴闭得紧紧的。钓钩的折磨算不上什么,饥饿的折磨,加上还得对付它不了解的对手,才是天大的麻烦。
老人没有办法判断时间,因为月亮要等到很晚才会爬上来。其实他并没有好好休息,或者说是多少歇了一会。他肩上依旧承受着鱼的拉力。
老人想:要是能把钓索拴住,那事情会变得简单些,可是只要鱼稍微歪一歪,就能把钓索绷断。我必须随时准备用双手放出钓索,用自己的身子来缓冲这钓索的拉力。
老人说:“不过你还没睡觉呢,老头儿,你已经熬过了半个白天和一夜了,现在又是一个白天,可你一直没有睡觉。你必须想个办法,趁鱼安静稳定的时候睡上一会儿。如果你不睡觉,你会搞得脑筋糊涂起来。”
我脑筋够清醒的,就像星星一样清醒,它们是我的兄弟。不过我还是必须睡觉,万物都会睡觉,月亮和太阳都也会睡觉。在某些没有激浪,平静无波的日子里,连海洋有时候都会睡觉。
我可别忘记了睡觉。我要强迫自己快些睡觉去。不过,要睡之前得先想点简单而稳妥的办法来安排那根钓索。现在回到船梢去处理那条鲯鳅吧。但是一边睡觉,一边把桨绑起来拖在水里的话,那可太危险了。
不过如果不睡觉,那也很危险。他用双手双膝爬回船梢,小心别惊动了那条鱼。它也许正半睡半醒的,可是我又不想让它休息着。
星星这时很明亮,老人回到了船梢,他转身让左手攥住紧勒存肩上的钓索,用右手从刀鞘中拔出刀子。他清楚地看见那条鲯鳅,就把刀刃扎进它的头部,把它从船梢下拉出来。他用一只脚踩在鱼身上,从肛门朝上,倏地一刀直剖到它下颌的尖端。然后他放下刀子,用右手掏出内脏,掏干净了,把鳃也干脆拉下了。他觉得鱼胃在手里重甸甸、滑溜溜的,就把它剖开来,里面有两条小飞鱼。
蜞鳅是冰冷的,老人用右脚踩住鱼头,剥下鱼身上一边的皮。然后他把鱼翻转过来,剥掉另一边的皮,再把鱼身两边的肉从头到尾割下来。它们还很新鲜、坚实,他把它们并排放下,把内脏和鱼鳃从船梢扔进水中。它们沉下去时,在水中拖着一道磷光。
老人把鱼骨头悄悄地丢到舷外,注意看它是不是在水里打转。但是只看到它慢慢沉下时的磷光。跟着他转过身来,把两条飞鱼夹在那两片鱼肉中问,把刀子插进刀鞘,慢慢儿挪动身子,回到船头。
回到船头后,他把两片鱼肉摊在船板上,旁边搁着飞鱼。然后他把勒在肩上的钓索换一个地方,又用左手攥住了钓索,手搁在船舷上。接着他靠在船舷上,把飞鱼在水里洗洗,留意着水冲击在他手上的速度。他的手因为剥了鱼皮而发出磷光,他仔细察看水流怎样冲击他的手。
水流并不那么有力了,当他把手的侧面在小船船板上擦着的时候,星星点点的磷质漂浮开去,慢慢朝船梢漂去。
“它越来越累了,要不就是在休息,”老人说。“现在我来把这鲯鳅全吃了,休息一下,睡一会儿吧。”
夜里,天变得越来越冷。老人想:鲯鳅如果煮熟了味道多鲜美啊,生吃可难吃死了。以后不带盐或酸橙,我绝对不再乘船了。”
他把一片鱼肉吃了一半,还吃了一条已经挖去了内脏、切掉了脑袋的飞鱼。
如果我有头脑,我会整天把海水瓶在船头上,等它干了就会有盐了。不过,我是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才钓到这条鲯鳅的。但毕竟是准备工作做得不足。
眼下仿佛他正驶进一个云彩的大峡谷,风已经停了。
东方天空中云越来越多,他认识的星星一颗颗地不见了。老人想:也许三四天内会有坏天气,但是今晚和明天还不要紧。现在我来安排一下,趁安静而稳定的时候,我要睡一会了。
老人把全身的重量压在船头的木板上,把钓索紧握在右手里,然后拿大腿抵住了右手。用左手撑住了钓索,跟着他把勒在肩上的钓索移下一点儿。
如果我睡着时它松了,朝外溜去,我的左手会把我弄醒的。只要钓索给撑紧着,我的右手就能握住它。这对右手是很吃重的。但是它是吃惯了苦的。他朝前把整个身子夹住钓索,把全身的重量放在右手上,于是他入睡了。老人想:就算睡上二十分钟或者半个钟点,也是好的。
他没有梦见狮子,却梦见了一大群海豚,伸展八到十英里长。它们会高高地跳到半空中,然后掉回到它们跳跃时在水里形成的水涡里,这时正是它们交配的季节。
接着他梦见他在村子里,正在刮北风,他感到很冷。它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他感觉自己的右臂有点麻,那是因为他的头没有枕在枕头上,而是枕在右臂上了。
他又梦见那道长长的黄色海滩,他把下巴搁在船头的木板上,船抛下了锚停泊在那里,晚风吹向海面,他看见第一头狮子在傍晚时分来到海滩上,接着其他狮子也来了。于是老人等着看有没有更多的狮子来,他感到很快乐。
老人只顾睡着,鱼平稳地向前拖着,月亮升起有好久了,船驶进云彩的峡谷罩。
这时,老人的右拳猛地朝他的脸撞去,钓索火辣辣地从他右手里溜出去,他猛地惊醒过来。虽然他的左手失去了知觉,他就用右手拼命拉住了钓索,但是它还是一个劲儿地朝外溜。他的左手终于抓住了钓索,他仰着身子把钓索朝后拉,这一来钓索火辣辣地勒着他的背脊和左手,这左手承受了全部的拉力,给勒得好痛。他回头望望那些钓索卷儿,它们正在滑溜地放出钓索。
这时鱼跳起来了,使海面大大地进裂开来,然后沉重地掉下去。他被拉得紧靠在船头上,脸庞贴在那片切下的鲯鳅肉上,他没法动弹。接着它跳了一次又一次,船走得很快,然而钓索依旧飞快地向外溜,老人把它拉紧到就快绷断的程度,他一次次把它拉紧到就快绷断的程度。
我们预料的事情发生了,那让我们来对付它吧。
让它为了拖钓索付出代价吧,让它为了这个付出代价吧。
飞快朝外溜的钓索把他的手勒得好痛,但是他一直知道这事迟早会发生,就设法让钓索勒在起老茧的部位,不让它滑到掌心或者勒在手指头上。老人看不见鱼的跳跃,只听得见海面的迸裂声,和鱼掉下时沉重的水花飞溅声。
如果孩子在这儿就好了。是啊,如果那孩子在这儿,他会用水打湿这些钓索卷儿。
现在他从木船板上抬起头来,不再贴在那片被他脸颊压烂的鱼肉上了。钓索朝外溜着,溜着,溜着,不过这时越来越慢了,他正在让鱼每拖走一英寸都得付出代价。
老人跪着,然后慢慢儿站起身来。他正在放出钓索,然而越来越慢了。钓索还有很多,现在这鱼不得不在水里拖着这许多摩擦力大的新钓索了。他把身子慢慢挪到可以用脚碰到那一卷卷他看不见的钓索的地方。
老人觉得它不久就会转起圈子来,那时我一定想法对付它。它已经跳了不止十二次,把沿着背脊的那些液囊装满了空气,所以没法沉到深水中,在那儿死去,使我没法把它捞上来。不过它是一条那样沉着、健壮的鱼,似乎是毫无畏惧而信心十足的。不知道它怎么会这么突然地跳起来的。难道饥饿使它不顾死活了,还是它在夜间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也许它突然感到害怕了。
“我自己最好也保持着无畏的状态和十足的信心。”老人说。“你已经把它拖住了,可是你却没法收回钓索。不过我相信它马上就要打转了。”
老人这时用他的左手和肩膀拽着鱼,然后弯下身去,用右手舀水洗掉粘在脸上的压烂的鲯鳅肉。他怕这肉会使他恶心,弄得他呕吐,丧失力气。他擦干净了脸,把右手在船舷外的水里洗洗,然后一面让手泡在这盐水里,一面注视着日出前的第一线曙光。
它马上就得打转了,那时我们的战斗才真正开始。
鱼几乎是朝正东方走的。这表明它疲乏了,随着潮流走。“情况不坏,况且疼痛对一条汉子来说,算不上什么。”老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