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阴县有位世家公子王慕贞，偶尔到浙江一带游览，看见一个老妇人在路上哭。王公子问她哭什么，她说：“我去世的丈夫只留下一个儿子，现在犯了死罪，有谁能把他救出来？”王公子向来慷慨。当下记住犯人的姓名，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钱给这个死刑犯四处奔走活动，终于帮他开脱了罪责。这人从监狱出来，听说是王公子慷慨解囊救出自己，莫名其妙，不知是什么缘故。便找到旅店，亲自向王公子致谢并问明是怎么回事。王公子说：“没什么原因，只是怜悯你母亲年纪大了。”这人吃惊地说：“母亲已经死了多年。”王公子也感到奇怪。
到了晚上，老妇人来向王公子致谢。王公子责怪她不应该撒谎骗人。老妇人说：“老实告诉你吧，我是东山的一只老狐狸。二十年前曾和这孩子的父亲相好过一个晚上，所以不忍心看他父亲在阴间由于没儿子而成为饿鬼。”王听了肃然起敬，想再问点别的事情，她却不见了。
从前，王公子的妻子很贤惠，一心向佛，不吃荤，不喝酒。打扫出一间干净的屋子，里面悬挂着观音菩萨的神像，因为没儿子，天天都在里面烧香祷告。而这观世音又特灵验，常常托梦给她，指示她趋利避害，所以家中事情的好坏都取决于观音的旨意。后来王妻病了，而且很重，便把床移到挂观音神像的那间屋子。又另外在内室铺设锦绣被褥，把门窗关紧，好像在等什么人。王对她的行为很不理解，只是认为她病得昏迷，所以不忍心阻止她这些让人费解的行动。她一病就是两年，讨厌嘈杂的声音，常赶走别人独居一室。暗中偷听，似乎她在和别人谈话，开门一看又非常寂静。在病中她没什么牵挂，只不放心十四岁的女儿，天天催王生准备嫁妆把她嫁出去。女儿出嫁后，她把丈夫叫到床前，拉着他的手说：“现在该分别了！刚得病时，菩萨告诉我，命里本当死得快些。心中放不下的，就是幼女未嫁。于是观音给了些药，让我延续生命到现在。去年，观音要回南海，留下了她案前的侍女小梅服侍我。现在我快死了，我这薄命人又没生儿子。保儿是我喜爱的，怕你娶个凶悍的后妻，使他们母子没有依靠。小梅姿容秀美，性情又贤淑温和，可以娶她作后妻。”原来王公子有个小老婆，生个儿子叫保儿。王公子认为她的话很荒唐，就说：“你向来敬重菩萨，现在说出这种话，不是太亵渎神灵了吗？”王妻说：“小梅侍候我一年多，已不分彼此，我已经婉言求过她了。”王公子问：“小梅在哪？”回答道：“屋里的不是她吗？”王公子正要再问，妻子闭上眼睛死了。
王公子夜里守灵，听见里屋传出隐隐约约的哭泣声，吓坏了，怀疑是鬼。叫丫鬟小老婆开门进去看看，原来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美人，穿着丧服坐在屋里，众人都以为她是神女，一齐围着她叩头。她收住泪把她们扶起来。王公子凝神注视着她，她只是低着头而已。王公子说：“如果亡妻说的是真话，请到厅堂接受儿女和仆人的朝拜。如果你不同意，我也不敢妄想，给自己招来罪过。”小梅羞红着脸走出来，直走到北面正厅。王公子让丫鬟给小梅一个面南的坐位。王公子先给她行礼，小梅也还了礼。以下按年龄长幼身份尊卑依次俯伏叩见，小梅神情庄重，坐着接受众人的叩拜。只有王公子的小老婆跪拜时，小梅把她扶起来。自从夫人卧病以后，丫鬟们开始懒惰，仆人们乘机偷偷摸摸，家里早就不成样子了。众人参见完结，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小梅说：“我感激夫人的盛情，把我留在人间，又把家里的大事委托给我，你们应该各自洗心革面，好好为主人效力。从前犯过的错误，一概不予追究。不然，可不要说家里没主妇！”众人望着座上的小梅，真像悬挂的观音画像时时被微风吹动的样子。听着小梅的话，众人心里都有些畏惧惊慌，异口同声地回答了小梅。小梅就先安排夫人的丧事，一切都办得井井有条。从此大小奴仆没有敢偷懒的。小梅经管着内外大小的事务，王公子要做什么事情，也先告诉她一声才去做。他们虽然早晚都见面，但私下里并不说话。给夫人下葬后，王生很想履行以前的婚约，不敢直接跟小梅说，嘱咐小老婆暗中示意小梅。小梅说：“我受了夫人的谆谆嘱咐，从道义上讲是不容推辞的，但是婚娶是重要的事情，不能草率从事。年伯黄先生位尊德重，如果请他主持结婚仪式，那么我将唯命是听。”当时计水县人黄老先生曾任太仆卿，这时退休在家闲居，是王公子父亲的朋友，两家往来密切。王公子便亲自去见黄老先生，把实情告诉他。黄老先生感到奇怪，就同王公子一块来了。小梅听说，马上出来参拜黄老先生。黄老先生一见，惊奇得以为是仙女下凡，谦逊地辞让，不敢接受她的叩拜大礼。接着送她一份丰厚的贺礼，主持完婚礼才回家。小梅在黄老先生临走时，给他赠送了枕头，鞋子，就像孝敬公公婆婆一样。从此以后，两家的交往更加亲密了。
结婚后，王公子总认为小梅是观音侍女，便在亲热中带几分恭敬，并常向她打听观音娘娘起居情况。小梅笑着说：“你也太迂腐了，哪有正直的神仙下嫁凡人的？”王公子再三追问小梅的来历，小梅说：“你也不必过分追问，你既然认为我是神仙，早晚小心供奉着，自然不会有灾祸。”小梅对丫鬟们非常宽厚，不笑不说话，但丫鬟们做下贱的游戏时，远远看见了她，就不作声了。小梅告诉大家说：“难道你们真以为我是神仙吗？我是什么神仙呀！其实我是夫人的姨表妹，从小在一起相处得很好，我表姐在病中很想见我，私下里让南村的王姥姥把我接来。但因随时可能碰到姐夫，为避男女之嫌，所以假托是观音娘娘的侍女，关在里屋，其实不是神人。”众仆还是不相信。但每天都生活在她身边，看见她的行为举止和平常人没有差别，各种传言渐渐消失了。然而即使是顽劣的仆人，迟钝的丫鬟，王公子平日用鞭子抽打也改不了的，小梅轻轻吩咐一句话，没有一个不乐意奉命行事的。都说：“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确实不是怕她，只要看见她的笑容，就自然心软，所以不忍心违背她的吩咐。”因此，原来许多没有办好的事情都兴办起来了。几年之中，田地纵横连成片，仓里存万石粮食。又过了几年，王公子的小妾又生了一个女孩。小梅生了个儿子。儿子生下来，左臂上有个红点儿，于是取名小红。小红满月，小梅叫王公子摆上丰盛的酒席，邀请黄老先生来赴宴。黄老先生送来了很丰厚的贺礼，但推说年纪老迈不能出远门。小梅派了两个年纪大的女仆坚决邀请，他才来了。小梅把孩子抱出来给黄老先生看左臂上的红点，以示取名字的意思。又再三向黄请教这红点的凶吉征兆。黄老先生笑着说：“这是喜红，可以增加一个字，给他取名喜红。”小梅非常高兴，再次出来叩头拜谢。这一天，满院的鼓乐声不停，显贵的亲戚像赶集一样。黄老先生住了三天才告辞离去。
忽然一天门外来了车马，接小梅回娘家。小梅到王家十多年，从未听说有什么亲戚娘家，大家都议论这件事，而小梅置若罔闻。收拾打扮好以后，把孩子抱在怀里，要王公子亲自送。王公子答应了。送了大约二三十里路，路上寂静没有行人，小梅叫车夫停下车，叫王公子下马，摒退了其他人，对丈夫说：“王郎呀王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短，离别的日子将会很长，你说伤心不伤心？”王公子吃惊地问原因。小梅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回答说：“不知道。”小梅说：“你在江南拯救出一个死囚犯人，有这回事么？”回答说：“有。”小梅说：“在路上哭的老妇人是我母亲。她感激你的恩义一心要报答，便借你夫人信佛的机会，假托是神仙。实际上是让我来报答你。现在幸好生了这襁褓中的儿子，这个心愿也实现了。我看出你倒霉的时运快到了，把孩子留在家里，恐怕不能长大。所以借口回娘家解除这孩子的危难。你记住：家里有人死了时，应当在鸡叫头遍时，到西河柳堤上去，见到有提葵花灯的人路过，便拦在路上苦苦哀求他，可以免除灾难。”王公子说：“记住了。”便问什么时候回来。她说：“不能预定。总之应该牢记我的话，相会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临别时，两人拉着手伤心地流着眼泪。一会儿，登上车像风一样地疾驰去了。王公子一直到看不见踪影了，才回家。
小梅走了六七年后，一点音信都没有。忽然四周乡里瘟疫流行，死的人很多。王公子一个丫鬟病了三天就死了。王生想起小梅临走时的嘱咐，对此十分关心。这天和客人喝酒，大醉后便睡着了。醒来后，听见鸡叫了，急忙起来到堤上，见灯光一闪一闪刚刚过去。赶紧追，只隔百十来步，愈追愈远，渐渐看不见了，懊恼悔恨地回到家里。过了几天突然得病，不久就死了。王公子的本家有很多无赖，他们合伙欺负王公子的小老婆和保儿，公然砍伐树木抢庄稼，家境一天天败落下去。过了一年，保儿又死了，一家人更没有了主心骨。同族的人越发横行无忌了。瓜分他家的财产，把圈里的牛马牵走，还想瓜分他的房子。因他小老婆住着房子，又叫来一伙坏人将她强行卖掉。小老婆舍不得小女儿，母女俩对面哭泣，四面邻居为之悲惨伤心。正在危难之中，忽然听到有轿子进来，一看是小梅领着小儿子喜红从车里走出来。小梅四周一看，纷纷乱乱像赶集一样，她问：“这是些什么人？”小老婆哭着述说了所发生的事情。小梅脸色沉下来，便叫跟随来的仆人关门下锁。那些同族的人想要抗拒，可手脚不能动弹。小梅命令仆人把他们一个个捆起来，拴在走廊的柱子上。每天只给三碗稀粥。马上派老仆人跑去告诉黄老先生，然后进里屋哀伤地哭了起来。哭过以后，对小老婆说：“这都是天命。本打算上月就回来，刚好我母亲病了，便耽误到现在。想不到转眼间家败人亡了。”她又问起过去的丫鬟和女仆，原来都被族人抢走，更加难过哭起来。过了一天，丫鬟和仆人听说小梅回来了，都自己偷着跑回来。见了女主人没有不痛哭流涕的。被拴在柱子上的同族人都狂喊喜红不是王公子的亲生儿子，小梅也不和他们争辩。接着，黄老先生来了，小梅领着喜红出门迎接。黄老先生拉住喜红的手，捋起左边衣袖，只见一颗红痣宛然在目，并指给大家看，证明这确实是当年的喜红。于是清查丢失的物品，登记造册，黄老先生亲自去找县令。县令把这帮无赖抓去，各打四十板子，给他们带上手铐脚镣关进监狱，严格追查失物。没过几天，田产牛马，全部归还原主。黄老先生要走了，小梅拉着喜红哭拜道：“我不是世间人，叔父心里明白。现在我就把喜红托付给老人家了。”黄老先生说：“只要我老汉一息尚存，不会不给他作主的。”黄老先生走后，小梅把家里财产盘查清点就绪，把儿子托给小老婆照看。便准备了祭品为丈夫扫墓。去了半天的时间也没回来。到墓地一看，只见祭品摆放得好好的，可是人不见了。
异史氏说：“乐于帮助别人保住后人的人，别人也照样保住他的后人。这虽是人事而实际上天意。至于有的所谓好朋友，人在的时候，便能出入同车，豪饮同席；一旦人坟头长草，妻子儿女受尽欺凌时，那昔日同车的朋友则远远望上一眼躲开了。对死去的朋友挂在心上念念不忘，对帮助过自己的人感恩图报，只有谁呢？狐仙啊！假如你有大宗的财产，我一定做你忠实的管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