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时,我在他不多的遗物中发现了一本《秋水轩尺牍》,我连忙把它珍藏起来。因为它让我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事。
从前不像现在,我们读书不但不请外面的老师做家教,父亲自己也不曾教我们语文算术。我们兄弟姐妹的一点文化,全都是在学校里学到的。
但是当我们都已经读完书后,他倒做起“家教”来了。那是20世纪60年代后期,我插队落户之前的两三年。当时,因曾在旧军队当过财务官而被“揪”的父亲已经不许再去代课了,他自己闲着,我们兄弟也无所事事,邻居中还有好几个年轻人也整天东荡西逛,他就把我和几个邻家青年叫在一起,教我们读点书。
他教我们古文。
父亲从来没谈到过他的学历。几十年来他只说过家乡的灵山学堂是他的母校,此外再没提起过别的中学之类的学校,更不用说大学了。据这推算,他最多只是高小毕业的文化程度。可是他会背很多古代诗文。他说,他年轻时在上海科学仪器馆做事时,有一位王老先生,能把整本《古文观止》倒背如流。他的古诗古文,就是王老先生教他的。
他教我们读的文章,我记得的有《子产论尹何为邑》《出师表》《桃花源记》《陋室铭》《师说》《五人墓碑记》等,我想应该都是他最熟悉并且最喜欢的几篇文章吧。教一篇《圬者王承福传》时,父亲特别强调这个古代泥水匠的“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这句话,说这就叫“自食其力”;教《报任安书》时,父亲有时会若有所思,有时又流着泪自己反复诵读,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家里原来有本《古文观止》的,可是后来被“扫四旧”了,所以要我们读的这几篇文章都是他默写出来后让我们每个人自己抄的。
除了《古文观止》,他还教了《小仓山房尺牍》和《秋水轩尺牍》里的几篇。于是他又告诉我们,“尺牍”就是书信集,是作者把自己写的书信汇编在一起的。他说,《小仓山房尺牍》的作者是袁枚,《秋水轩尺牍》的作者是许思湄,前者比较富有,而后者却很贫困。
当然,这两本尺牍也已被当“四旧”“扫”掉了,他要教我们,也是自己先默写出来再让我们抄。他规定读古文必须会背,我们不敢不背,因为眼看着他自己已先背出来了。邻居家的几位,并没有谁强迫他们来学,所以开始时有新鲜感,就来了,后来要轮到背诵,就各找各的借口,一个一个地退出了这个免费的“私塾”。只有我和二哥,是他的儿子,逃不掉,只好学,只好背。
袁枚的《与林远峰书》,是作者劝对方要注意节俭,不要动不动向人借钱。信中有“老友程鱼门家赀六万,不过好买书籍,好赠朋友,而二十年中,家产荡尽,致于逋负山积,客死秦中。赖秋帆先生为归其柩,养其遗孤……在鱼门当日,并不在酒场歌席妄费一文,而手滑心慈,遂至累人累己”等语,作者举例说明不善于安排生活的危害性,还引用了孔子的话表明自己的观点。因为我们每天努力读背,影响到才三四岁的外甥女也张口就是:“孔子曰,奢则不逊俭则固,与其不逊也宁固。”
有意思的是,《秋水轩尺牍》中的一篇《向玉田县李借银》,却正好是一封许思湄向人借钱的信。他向对方诉说自己出门在外的苦境,真是空读诗书,穷得连母亲和妻子也没法接出来,所以希望对方“或不惜西江之水一借润焉”,读起来非常辛酸,让人同情。
这时我家的境况很不好,母亲早逝,父亲没有收入,我大哥和两个姐姐微薄的工资,在维持他们自己一家生活的同时,分出一些来给父亲。我后来想,父亲当年教我们这几篇古文,不知是不是也联系到了自己的家境。只是,当时他对自己家的生活,什么也没说,我常见他没事时会一个人在读一些古诗古文,我就想,他不是早就会背的吗,干吗还要老读它呢?
许是这几篇有关借钱的文章的影响吧,此后我们兄弟先后成家立业,几十年来,虽然曾有过极其艰苦的岁月,却都一直未曾发生过举债度日的窘况。考大学前最难的几年,我一家三口曾面临靠去自留地里摘几片番薯叶来当菜吃的困境,但即使如此,家里还留着八十元钱没敢花完。“奢则不逊俭则固,与其不逊也宁固”,至今觉得有道理。
知道父亲爱读古书,大学毕业后我曾为父亲买了《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和《陆游诗选》等,还替他在旧书摊里淘来过一套很破旧的《辞源》,但在我到过的书店里却一直没有看到过这两本尺牍。如今我翻开父亲留下的这本《秋水轩尺牍》,从里面夹着的发票看,是他1992年在无锡新华书店买的,那时他已经是八十二岁高龄了。原来这么多年来,他凡有机会外出,也和我一样一直在跑书店。我脑海里就依稀出现父亲进出一家家书店、搜寻一排排书架的情形。可以想象,他在离家千里之外的无锡书店里找到这一本书时,该是多么欣喜!只是另一本《小仓山房尺牍》,他到底还是没能购得。
现在我时常翻读这本《秋水轩尺牍》,以后如果有机会,我还要买到《小仓山房尺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