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看到门前园子里,细雨中的倭豆(蚕豆)苗在春风中摇曳,显得分外楚楚动人。我忽然就有了个创意:今天晚上来一道新的菜。于是我弯下腰,细心地把每一枝倭豆苗最上面的一片叶摘了下来。这叶子刚刚从卷曲中舒展开来,极是柔嫩,还带着点点雨水,好似非常娇羞的样子。我把采下的豆叶冲洗了一下,下到放了油的锅里。一切就跟炒青菜一样,只是我知道这东西有点涩,就在里面稍微加了点白糖。
吃饭了,我不说明这是什么,家里人吃了后,都说味道还可以,但回味有点苦涩。只有外孙动了一筷后,就再也不肯吃了。看来,材质本不好,白糖也起不了大作用,想让人说它好吃,是不可能的了。
女儿问是什么菜,我说,是倭豆苗。她说,只听说过豌豆苗可以当菜吃,没见过吃倭豆苗的。我说,的确没人吃它,就是我,也有五十年没吃它了。今天吃它,只是因为怀旧。
我第一次吃它,距今确有半个世纪了。
在20世纪60年代初那缺吃少穿的日子里,当时城镇居民的口粮虽也并不十分少,成人每个月也有二十五六斤到三十多斤,但就是人人觉得吃不饱。现在的老人们回忆起来,都说主要是因为别的食品少,而且做菜没有油水。为了填补肚子的亏空,人们就想各种办法,寻找充饥的代用品。起初是杂粮,杂粮后是“瓜菜代”,瓜菜之后,是米糠、豆渣,再后来,就向野地进军。山上有红刺根、葛藤根,地里有野菜、野草。别人家这样做,我家也一样。
不认识哪些野草有毒,我和哥哥就按前几年曾经为学校割过的兔草来做标准,就是说,我们拿回家来的野草,一定是曾经给兔子吃过的。毒不死兔子的草,一定也不会毒死人。当时听人家说一种叫“白头酿”的野草很好吃,我们也去挑来吃过,嫩嫩的,滑滑的,没什么异味。但这种草并不多,我们兄弟俩又割了点“小鸡草”的嫩叶,虽然比不上白头酿,但也还可以。等到这种草也没有了,就采来了一种椭圆形叶上有细毛的草,也是兔子愿意吃的。把它炒了吃,虽然味道也是淡淡的,但是因为它有毛,所以咽下去时,喉咙就有点痒。不过,痒就痒吧,能进肚子就是好事。
这些草都找不到了,只剩下了河塘边的革命草。兔子是不吃革命草的,但是,听说有人试验成功了,把革命草的根磨成粉,可以做汤果吃。人家能吃,我们为什么不能?我们去挖了革命草的根来,磨成了粉,没做汤果,而是煮成羹,一吃,苦的!谁都不想吃了,而且多喝了一口的人还拉肚子了。
那天,我们兄弟俩提着篮子外出,举头四顾,再也找不到可吃的野草了。忽见一个高坎上的一小片倭豆,在初春的寒风中哆嗦着。百般无奈之下,我们俩就采了一小篮倭豆叶回家,心想倭豆可以吃,它的叶子总不至于把人毒死吧,所以大人也放心地把它炒了来。一尝,虽有点涩,但是半饱的肚子还是对它表示欢迎。于是,一种新的“代食品”就这样诞生了。
听完我的回忆,女儿说,看来今天我们吃的算是“忆苦饭”了。她这一说,我忍不住笑了。
女儿问我笑什么,我说,我以前倒是真的吃过忆苦饭呢。她让我详细说说,我说,不说了,有些事年轻人不一定能明白。可是外孙也逼我说,我就说了。
那是四十年前。那时,农业生产已经好了许多,人们基本不饿肚子了。为了让下一代认识到新社会的好,我们所在的生产大队搞了一次忆苦思甜教育活动,烧了一大锅“忆苦饭”,让男女老少都来吃。这“忆苦饭”里没有粮食,只把一大锅大头菜加水,加些给猪吃的米糠,放点盐,当然没放油,烧熟后让每个人盛一碗来吃。我是硬把一碗吃下去了,它确实比十年前我吃倭豆叶更难下咽。有的小孩就不肯吃了,哭着要回家去吃白米饭。这时,有位老农民说:“这还不肯吃呀?我小时候,民国二十九年,哪有大头菜,连树皮都吃不上呢,死了多少人啊!”
我没经历过民国二十九年,但我相信这些满脸沧桑的老人说的话。只是,这些小孩们还无法理解。
外孙问我民国二十九年是哪一年,我说,离现在有七十二年了。他就说:“我知道了,七十年前饿死人,五十年前吃野草豆叶,四十年前有饭吃,现在,大人们怕吃太多了,还要减肥,是不是说明生活越来越好了?”我点了点头,想不到小小的他,概括的还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