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盛晓阳赶到的时候,警察已经差不多做好笔录。
桑文静看上去有点狼狈,其他还好,店里的东西也都还在。在桑文静锁上门后,张天从后面的窗户逃跑了,可能太急,没有能拿走什么东西。
赵媛媛看见盛晓阳来了,和他大致说了一下情况,就准备走了。
盛晓阳再次上下打量了她一圈,说:“好,你自己路上小心。”
上车后,赵媛媛想起什么,摁响喇叭,盛晓阳回头,她问:“干妈还住在鱼市街吗?”盛晓阳的妈妈叫商夏兰,赵媛媛小时候和她很亲,一直叫她干妈。
盛晓阳点头:“嗯。她喜欢那里,不愿搬出来。”
赵媛媛点头,挥手,驱车而去。
周六是向岚的生日,赵媛媛这天提前下班,去幼儿园接了赵馨,一起到了向岚家。
还六点钟不到,向岚和他们家请的保姆阿姨在厨房忙活做饭,方劲抱着方天航满屋子转悠,哄他意图制止他再哇哇大哭。
看见赵媛媛来了,方劲向她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赵媛媛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开玩笑,想当初她可是与婴儿时期的赵馨斗智斗勇了很久,深受其苦,如今好容易逃出生天,她可不会再主动去碰婴儿这种恐怖的小生物。
她去厨房,看见向岚懒洋洋握着一把锅铲站在旁边,看保姆阿姨做饭。
“你偷懒啊小岚。”赵媛媛冲她坏笑。
“嘘!”向岚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即往客厅看了一眼,见方劲离得很远,才放心下来,“这小祖宗,折腾死人了,我今天生日,放过我一天,上吊还得喘口气吧。”
看她可怜见的,赵媛媛同情地摸摸她的头,为自己嘴巴“拉”上“拉链”。
“哎哟,好媛媛,可感动死我了。”向岚抱她,假装往她肩上抹泪花。
聊了一会儿天,方劲走过来说:“向岚,你同学来了。”
向岚和赵媛媛一块走出来,赵媛媛发现那几个同学里有一个是她认识的,苏春蕊。
向岚招呼大家坐下,端出水果和零食让大家先吃。大家叙旧寒暄了一会儿,就各自聊开了。赵媛媛发现苏春蕊去了卫生间,然后就到阳台去了。
赵媛媛也走出去,发现苏春蕊在抽烟。苏春蕊看见她,不好意思地和她笑笑,把烟头拿得离赵媛媛远一点:“最近烟瘾很大,不抽受不了。”
赵媛媛也笑笑,把阳台门关上,走到她旁边:“没事,以前我爸就是烟民,还抽过一阵雪茄,我妈说他是老烟枪。”
“呵呵。”苏春蕊笑,她黑瘦了许多,眼神一如以往的清亮,虎牙也是记忆里那样俏皮可爱,然而眉间却多了一点说不出的味道。
“不开心?”赵媛媛问。和她总共也没见过几次面,可是总觉得面善,很合得来的感觉。
苏春蕊点点头,又摇摇头,黑亮的眼中漫起朦胧水雾。
赵媛媛见状,不再说什么。两人望着滚滚东流的长江,各怀心事,久久不语。
江风很大,赵媛媛是一头栗色内扣梨花,苏春蕊是披散的长直黑发,都被吹得飘飘扬扬,苏春蕊抽完一支烟,把烟头掐在花盆里,正要说什么,向岚拉开门,探头出来:“聊天能当饭吃啊?开饭啦,还不赶紧进来?”
那天开车回家,等红灯的时候,赵媛媛突然想起苏春蕊多年前在小巴上那个意气飞扬踌躇满志的样子。与这天她看见的她,判若两人。
时光和命运是这样不由分说地碾压过每个人,处处留下它强悍的,不可磨灭的印痕。
不知她在别人眼中,又是怎样一番变动呢。
2.
隔天赵媛媛又接到苏春蕊的电话,她说有事拜托她。
原来苏春蕊有一个B市传媒大学的师妹,现在在C市日报经济部实习,她们部里最近在策划做一个女企业家的专题,想问一下赵媛媛有没有时间安排一个采访。
以往这类事都是由公司宣传部负责接待,赵媛媛没有接受过采访,她有些犹豫,苏春蕊发觉了,便说:“你不方便,那就不打扰了。”
赵媛媛想到苏春蕊和自己并不甚熟,却打电话来拜托,想来是别无他法,或者特别信任自己,就说:“你等一下,我查一下日程。”查完她对苏春蕊说:“下周星期三下午,我有两个小时空闲,你让你师妹到我办公室来。她姓什么?”
赵媛媛感觉苏春蕊似乎松了一口气,言语之间也略带了一丝笑意:“谢谢你,媛媛。她姓程。”
苏春蕊的师妹叫程子琪,今年刚毕业,长了一张可喜的娃娃脸,显得有些稚气未脱。采访的时候她有一些紧张,不过因为事前功课做得充分,采访很顺利地结束了。
采访完后程子琪说要请她吃饭,赵媛媛推说另有约会。程子琪告辞后不久,苏春蕊又打电话来,也是邀请她吃饭,并说她隔天就要回B市,请她和向岚出去聚个餐。赵媛媛答应了,只说可能还得带两个人。苏春蕊表示欢迎之至。
这天本来徐天杨约了赵媛媛和徐晓桐吃饭,赵媛媛就想只好把三人约会改成多人聚会了。
打电话和徐晓桐说好,结果到餐厅的只有徐晓桐,不见徐天杨。
“刚才她才打电话和我说,她出差到徐州了,现在在火车上。”徐晓桐说。
“真的?”
“当然是假的。出差的事又不可能是今天才决定,就算是今天决定也不至于现在才打电话来。真是难为她一番心思。”徐晓桐莫可奈何地说。
两人相识一笑。
“可惜注定要辜负了。”赵媛媛说,“走吧,他们都等着呢。”
席上宾主皆欢气氛很活络,程子琪又喝了一些酒,话匣子就打开了。原来苏春蕊的未婚夫是程子琪的哥哥,他也是学的传媒,她们本来很相爱,不过他年初在去利比亚采访的时候出了意外去世了。
程子琪一边说一边哭,苏春蕊倒好像没什么,只是不时给程子琪递两张餐巾纸。
大家都很感伤,后来向岚问苏春蕊以后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回B市,做记者,做好以后申请做战地记者。这是我的理想,也是程方然未尽的理想,我从来没想过放弃。”
赵媛媛心中不禁肃然起敬。原来是有比时间更强大的东西,比如苏春蕊的信念,一个人的生命有限,但如果一样东西能贯穿一个人的人生到尽头,对这个人来说,那其实也就是永远了。
3.
吃完饭大家出来,向岚想上厕所,拉着赵媛媛要去卫生间,苏春蕊和程子琪就先道别离开了。
席间赵媛媛也喝了一些酒,吃完饭从开了空调的包间出来,猛然感觉有点冷。从卫生间到包间的路上,她连打了两个寒噤,不由得伸手抱住双臂。
向岚一走到包间附近,看见两个男人等在门口,远远就冲徐晓桐说:“书呆子晓桐哥哥,你家老婆冷啊,没有看见吗?快点献殷勤啊。”
一听这话,倒是方劲先有了行动,他赶紧上前把自己的外套和围巾一股脑加到向岚身上,不由得不叹服:“媳妇儿,你这招声东击西用得真好,真不愧是我媳妇儿。”
向岚含笑点头:“孺子可教,你也不愧是我相公。”
赵媛媛和徐晓桐对看一眼,做了个呕吐的表情,徐晓桐笑着,脱了外套披到赵媛媛身上。
向岚眼尖:“媛媛!你吐啊,这么快有了?未婚先孕啊?先斩后奏啊?先上车后补票啊?”
“你够了哦向岚。”赵媛媛哭笑不得,“你还真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无聊。”
“吾生也有涯,所以要今朝有酒今朝醉,能寻欢来且寻欢,莫使青灯伴古佛……”
“方劲,你老婆疯了,给青山医院打电话吧你赶快。”青山医院是本市大名鼎鼎的精神病医院。
“徐晓桐,你女人有了,给医院妇产科打电话……”
“叫她们少喝点,看吧,不听,醉成这样……”方劲忍不住吐槽,向徐晓桐投去一个无奈的眼神,却在看见旁边包厢门口站的人时,噤了声。
好慑人的眼神!
方劲不禁有些被震住。徐晓桐发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一惊,随即回头看赵媛媛,她也已经发现,正望着那人,眼神逞强而闪烁。
那人走过来,取下赵媛媛身上徐晓桐的外套还给他,并不看他一眼,拉着赵媛媛就走了。
赵媛媛挣扎,但力气不敌,心中又乱得很,终究被他拖进了电梯。
向岚尖叫:“做什么做什么?他是谁?干嘛拉走媛媛?你们站着干嘛?是猪啊?怎么不拦着?!”
徐晓桐拦下激动得要追上前的向岚:“他叫孟希,就是四年前媛媛在B市的男朋友。”
4.
孟希把车开得极快,车窗没有关,风扑进来,将赵媛媛的头发卷得凌乱,也让她混乱的心慢慢沉静下来。
她不确定刚才孟希听见了多少,了解多少,那不如就装傻到底,敌不动我亦不动。
城市改造很大,孟希并不怎么认得路,他没有目的,只是随着车道把车开得飞快。赵媛媛偷觑他一眼,他嘴唇抿成一条线,握住方向盘的手紧得指节发白。
后来是手机铃声打断了他克制的沉默。
他将车停在路边,接起电话,他偏向那头车窗,仔细听,声音比平常低一点,有些冷:“老宋……对不起,刚刚遇到一点事,来不及打招呼,就先走了……不,不用等我,你们吃好喝好……以后可以再请,我暂时应该不回B市了……一点私事,没有问题……好,再见。”
他挂了电话,赵媛媛连忙收回盯着他的视线,投向窗外。
“你说吧,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听见他问。
她装傻:“什么怎么回事?”
“你要和徐晓桐结婚,他喜欢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
见避不开,她只好答:“知道。”
他的声音不由自主高上去:“那你为什么这么做?”
她不敢看他,硬着头皮说:“这是我的事,和你无关。”
她的回答彻底激怒了他,他陡然笑了:“好你个赵媛媛啊,!”
他连连深呼吸几下,最后慢慢地说:“你说你爱盛晓阳,你要分手我就放手,你说要我不打扰你,我就离你远远的,你说你要结婚,我就忍痛给你最真心的祝福,可是结果呢?结果呢?你在做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
赵媛媛从未看见他这样的神情语气,心中一股委屈油然而生,可她偏着头,倔强地看着窗外:“我就算死了,也和你不相干!你开门,我要下车。”
先前一上车,孟希就把中控锁锁上了。
她的话让孟希心中一恸,无数强抑的悲伤愤慨和思念情感从胸口喷涌而出,彻底冲毁了他的冷静自持,他一把将赵媛媛揽过来,亲吻她,不依不饶,不死不休一般。
一开始,他毫不温柔,报复一样凶狠,但只维持了两秒钟,就变作缠绵缱绻。
赵媛媛从惊愕到挣扎渐至彻底沉溺。
不知过了多久,孟希将她放开。
赵媛媛从云端跌至现实,这个她必须要去面对和把握的现实,所有她的顾忌她的坚持瞬间重新涌回脑海。
她正要说什么,孟希已经把她一眼看穿:“我不会再信你说的,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我很了解你,曾经我以为我错了,可原来我这种怀疑才是错误的。我不知道你骗我是因为什么,但我迟早会弄清楚。你和徐晓桐的事,早点结束吧,你不结束也没关系,我自会有办法阻止。”
他身上流着一部分杀伐决断的军人的血液,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和神情让赵媛媛酝酿好的说辞再说不出来。
她气闷,只觉得委屈,望着他,眼中水光闪动:“孟希,你欺负人!”
“没错,我就是欺负你了。因为我一直和你讲理,结果呢?我让着你,你就这么糟蹋自己,那么我为什么要听你的?现在你说你爱着盛晓阳也好,你哭也好,反正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
5.
那天晚上之后,孟希如他所言,由四年的退让重新变成主动强势。他每天早上都会开车送赵媛媛上班,送赵馨上幼儿园,晚上再把她们接回家。
周阿姨对孟希印象很好,常常挽留他吃晚饭,他也从不推辞总是顺水推舟。赵馨更是和孟希无比投缘,大概是他习惯笑意盈然的样子,她一看见他,也总是笑眯眯的。
而赵媛媛,她本身已经对孟希严重缺乏免疫,何况家里一老一小对他这么青睐有加。
有时,或者是在孟希的车里,他专注开车,赵馨偎在她怀里,或者是在家里一起吃饭的时候,赵媛媛总是忍不住感觉舒心,快乐。孟希是她的毒药,是她的泥沼,她真是不知从何抗拒。
那几年,赵媛媛和自己的心作战太久,早已疲惫不堪,他的一点温柔和温暖都会像雪夜独行路上的灯火,叫她丢盔弃甲,逐光而去。
那么,过一日是一日吧。她想。过一日她就珍惜一日,收藏一日。
那个星期天下午,孟希和赵媛媛一起去医院看望她的妈妈。赵媛媛每次来都会买一束王淼最喜欢的狐尾百合。
一进病房首先给花瓶换水插花是赵媛媛的习惯。
拿着装满清水的花瓶从卫生间出来,赵媛媛看见孟希在给王淼剪手指甲。
他很认真,他做什么都是那样专心一意的神气。半下午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打在他的侧影上,说不出的温馨动人。
赵媛媛有片刻的恍惚,然后她走过去,慢慢插花,有点享受那片刻透骨抵心的温暖感觉。
等她转身,才发现徐晓桐站在病房门口。
他说:“媛媛,你能出来一下吗?我有话同你说。”
赵媛媛下意识转头看孟希,孟希也正看着她,对她朗然一笑:“香香姐回来了,请我们晚上去‘别处’吃饭,你别忘了。”
赵媛媛出门,和徐晓桐并肩在走廊踱步。
“对不起……”“媛媛,抱歉……”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赵媛媛笑他:“你干嘛和我道歉?”
“我和我爸妈把事情说清楚了。”徐晓桐顿了顿,“包括我的取向。”
赵媛媛有点惊讶。
“所以,我们的婚礼必定得取消了。”
“还说这个干嘛?你……没事吧?”短短几日未见,他瘦了许多,想来自苦得厉害。
“没事……才怪。”徐晓桐笑开,微微叹一口气,“我爸差点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他两天没有出房门,这几天才好了点。我很愧疚,虽然我并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但让父母伤心总是让人难过的事。”
赵媛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很关切地看着他。
徐晓桐停下来,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会突然这么做吧?其实和你一样,我也想了很久。我一直觉得,如果我不告诉他们,我一辈子也不会开心。不能被家人接受最真实的自己,其实是很痛苦的。这个念头一直埋在我的心里,只是我胆怯,一直找借口拖延。先是在外读书,回来后奶奶又生病,后来你的提议又给了我继续逃避的理由。”
“现在,我终于都说出来了。他们的反应比我想象还激烈,但我相信,时间可以缓解一切。”
赵媛媛从未看过那么憔悴的徐晓桐,却也从未看过他脸上绽放过那么松快的笑容,好像其时天边的云朵一样,美丽而自在。
分别的时候,赵媛媛把徐晓桐奶奶给她的戒指还给徐晓桐:“以后找到你心爱的人,给他戴上,无名指不行,尾指一定可以。”
徐晓桐笑:“那是自然。媛媛,再拜托你一件事,我们的事还没和奶奶说,你有空常来看看她,别让她疑心。”
赵媛媛莞尔:“嗯。”
6.
在“别处”吃饭那晚,赵媛媛喝醉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喝醉了,也许正是如此,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可她真的是很高兴。院子里不知何时种了一株梅花,临近寒冬,花枝迸出一朵朵晶莹花朵,闻着那沁人心脾的香,看着眼前一群以为从此陌路的故人,这种快乐和欢聚,从四年前开始,她做梦也没再想过。
第二天上午醒来,赵媛媛发现自己睡在孟希的房间。
而孟希,已然不见。香香姐说,他一早就搭飞机回B市了,走得匆忙,什么也没交代,只是叮嘱她照顾赵媛媛。
赵媛媛闻言,抱着晕痛的脑袋,无力地呻吟一声。
她昨天晚上似乎说了许多话,一直絮絮地哭泣,后来孟希问什么,她就回答什么。她还以为那是梦,现在想来那不是酒后吐真言吗?
她不记得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可是孟希关心什么呢?好奇什么呢?一想便知。何况他一反常态这般急迫地要赶回B市,他定然是回去找他爷爷了。
赵媛媛不由得担心不已,打电话给孟希,他却一直关机。
赵媛媛忍不住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步设想,越想越害怕,吓得自己接连几晚失眠。半个月过去,孟希还是音讯全无,倒是纪旭打过一个电话来,他说孟希一切安好,只是暂时失去自由,托他给她打个电话,让赵媛媛不必过于担心。
纪旭的声音永远那么轻松活泼,挂电话的时候他说:“别担心,他是谁?他是孟希,他有办法。你闲着没事别瞎想,大可以去选个婚纱钻戒什么的。”
赵媛媛苦笑,却也只得尽力安慰自己,他们说到底是祖孙,那个凌厉的老人不会拿孟希怎么样的。大不了,再不让他们来往,她认命就是。
孟希不会有事的。大不了,就是各自安好,永不再见罢了。
大不了就是这样。
赵媛媛望着冬夜清冷的月亮,心里空落落地觉得痛。
7.
春天来了,孟希还是没有任何消息,纪旭也再没有打过电话来。赵媛媛也没有去探问过。她紧绷的心经不起一点刺激,宁愿相信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也不想去发现孟希过得不好,或者是他放弃了。
有天晚上,赵媛媛晚上没有胃口吃饭,半夜饿得起来煮宵夜的时候,她在厨房柜子里翻出来一包鳄鱼肉干。
她还记得那是前一年秋天托人从泰国带回来的,要拿去送给盛晓阳的妈妈商夏兰,她患了哮喘病很多年,听人说喝鳄鱼肉干炖的汤对这个病很有辅助效果。
没想到拿回来,大概被周阿姨随意放在橱柜角落,赵媛媛自己也忘了这件事。
隔了两天是周日,赵媛媛去医院看完王淼,就开车去了鱼市街。鱼市街和往年变化不大,道路两旁还是挺立着那两列挺拔结实的凤凰树。
春天的凤凰树枝叶嫩绿青翠,间或点缀几朵柔弱的红色小花,零零星星,惹人怜爱。
赵媛媛把车停在一个杂货店门口。她往店里张望一下,没有看见商夏兰,就从车里取出几包东西,从杂货店旁边逼仄的楼梯往楼上住房爬。
她停在五楼左边住房的门口,敲门。
不一会儿,有人来开了门。商夏兰并未一眼把赵媛媛认出来。是赵媛媛先跳到她眼前,俏皮欢喜地喊了她一声:“干妈!”她才回过神来:“哎呀,哎呀,是媛媛,哎哟,我的姑娘诶……”
在有些人面前,你是可以做一辈子小孩儿的。比如在商夏兰面前的赵媛媛。
和小时候一样,她疼惜她,什么好的都可着递到她手里。赵媛媛有时候想想,盛晓阳母子真是她生命里可堪珍宝的福气。小时候每当她郁郁不欢,觉得妈妈不爱她的时候,她就会来这里,因为这里永远会有无尽的温暖和包容。那时她甚至悄悄想过,如果她的妈妈是商夏兰就好了,那样她和盛晓阳一样不学无术顽皮捣蛋也没关系,永远有一个人不论条件地这样爱着她宠着她。多么好。
两人坐在沙发上聊天。赵媛媛像以前一样,抱着腿蜷在靠垫堆中,笑嘻嘻地和商夏兰说话。商夏兰说了她这些年的事,杂货店盘给别人,盛晓阳越来越听话,越来越有出息,什么也不要她担心,就是身体,有时哮喘发作,让她感觉吃不消。
赵媛媛饶有兴致地听了半天,笑眯眯地问:“干妈,你怎么也不问问我过得好不好啊?”
商夏兰正在给她削苹果,抬头看她:“晓阳都告诉我啦。我们媛媛长大成才了,是女强人,了不起,以前我就说了,媛媛一定比你晓阳哥能干。”
“噫?为什么?”
“为什么?你晓阳哥不是从小就是你的跟班吗?”
“哪有?明明我以前是他的跟屁虫才对!”
“哈哈……”一老一少相视而笑。
8.
聊天中途,赵媛媛去厕所,出来时瞥见阳台拴着一只猫。这只猫很胖,满身痴肥猫肉,身上的黑白条纹都快被撑得变形。
赵媛媛觉得有趣,拉开阳台门走出去,一边对商夏兰说:“干妈,你什么时候养了只猫啊?”
商夏兰闻声走过来:“快八九年了,还是你晓阳哥高中那会儿捡回来的。”
“哗,养了这么多年!”赵媛媛咋舌,她戳它,捏着嗓子和它打招呼:“你好啊,你叫什么名字啊?”
它完全不搭理她,兀自不动声色趴在那里,满脸王霸之气,看人都不带正眼的。
“我和文静都叫它大胖,只有你晓阳哥奇怪,非叫它什么‘小晓阳’,你说说,有这么给宠物取名字的吗?”
赵媛媛好像想起什么,却只是一闪而过,她笑呵呵地握住胖猫的前爪:“你好啊,大胖。初次见面,多多关照。我是你的媛媛姐姐,记住,是姐姐,不是阿姨哦……”
大猫毫无反应,任她摆弄,一脸万事浮云的样子,把赵媛媛逗得乐不可支。
回到客厅,商夏兰已经在厨房张罗做饭。
赵媛媛没有准备留下来吃饭,也怕她累着,就连说不要麻烦。商夏兰说:“干妈知道你忙,所以这么久没来干妈也没怪你,那现在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了?这我倒是要往心里去了。”
赵媛媛赶紧笑着投降:“我吃,我吃,以后常常来吃,吃到干妈你嫌烦为止!”
赵媛媛要留在厨房打下手,商夏兰却嫌她碍手碍脚,撵她出去客厅看电视。
赵媛媛只得坐到沙发上看电视,望天,等着吃白食。
她打了个电话给周阿姨,让她和赵馨两人吃饭,晚上不用等她,也不用留饭。
挂了电话不久,有人敲门。她跳起来去开门,发现是盛晓阳。
他满头是汗,看起来像是跑了一个八百米一样。赵媛媛笑呵呵:“晓阳哥你很饿吗?这样赶回来吃饭。怎么办嘞?饭可还没好。”一边说一边接过他手里拎着的一袋菜果。
“谁呀?不会是晓阳吧?”商夏兰从厨房探头出来,看见是盛晓阳也笑了,“这么快?儿子你飞回来的啊?”看见赵媛媛接过来的塑料口袋,指着说:“媛媛,你把酱油给干妈,我这儿做红烧肉呢。”
9.
吃饭的时候,赵媛媛又是夸商夏兰饭做得好吃,又是埋头扒饭,又是和商夏兰随意聊天搭话,忙得不亦乐乎。
“媛媛,你真吵。”一直沉默的盛晓阳突然说。
赵媛媛一怔,许多年前在这里的餐桌上的情景记忆纷至沓来。那时盛晓阳平时和她一样,皮得像猴儿,唯有在餐桌上,他受了当过兵的父亲的影响,坚决执行“食不言寝不语”这一习惯,有时嫌她叽叽喳喳过了头,就会忍不住这么说她一句。
话是这么说,语气却丝毫没有抱怨,只是想让她安静一点罢了。
可赵媛媛不这么理解,她觉得他在训斥她,于是反而愈发和他作对,说话说得更大声。
赵媛媛想起那时的事就要笑,他总是那么无奈,她却一直那么霸道幼稚。
笑了一下,她突然板起脸:“嫌吵?嫌吵你站厨房里去吃!”
小时候有一次她被他说了就这么回敬他的,结果他真的端着饭碗跑到厨房去吃。盛晓阳也想起往事,也笑起来,他夹起一个肉圆子,放在碗里,说:“其实,有个秘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赵媛媛好奇问,商夏兰也看着他。
“那天我去厨房吃饭不是因为你,是桌上的腊肉排骨都吃完了,最好的都在锅里,我怕你跟我抢,所以先下手为强。”
赵媛媛摇头:“啧啧啧,晓阳哥,你真了不起,瞒了我这么多年。那次我可是很内疚的你知不知道?”他一脸委曲求全,背影落寞萧索,害她那几天首次反省了自己的霸王行为,吃饭都只能吃一碗半而不是两碗。
盛晓阳云淡风轻地夹起肉丸:“追求的就是这个效果。”
赵媛媛贼笑,半路杀出一筷子,想要劫走肉丸,却不料把它碰落跌到地上。
赵媛媛埋怨他:“你看你,这是最后一个,你赔我!”
“工资里扣吧。”
赵媛媛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盛晓阳看着她,也忍俊不禁微微笑开。
商夏兰到底忍不住感慨:“媛媛,以前我总以为你要做我的儿媳妇的。”她摇摇头:“可见缘分这件事真是强求不来。”
时过境迁,赵媛媛早已走过对盛晓阳的执念,她放了筷子,笑嘻嘻地往商夏兰那边靠靠:“我现在是你的闺女啊,不是更好?”
10.
吃完晚饭盛晓阳和赵媛媛一块出门,鱼市街离源达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所以一年前盛晓阳就在源达附近买了一套房子。他这天没有开车过来,赵媛媛先送他回去。
“晓阳哥,晚上有没有事?”赵媛媛突然问盛晓阳。
“没有。”他不明其意,看她一眼。
她笑望他:“那正好,我心情不好,老规矩怎么样?”
他点头。
开到鱼市街附近的老街,赵媛媛突然停下车,跑去路旁小店买了一袋东西。
袋子是黑色塑料袋,看不出装了什么,盛晓阳问她:“你买了什么?”
“啤酒。”
一说这个,两人不由会心一笑。记得是赵媛媛十三岁那一年,彼时盛晓阳和方劲已然熟识,青涩少年对世界充满了探究的好奇心,什么不能做就偏对什么充满了兴致,比如烟酒。
烟这个东西,盛晓阳试着抽过几次,被赵媛媛嫌弃后果断放弃。
酒却是慢慢尝出味道来。平时男生聚会的时候他少不了喝几杯啤酒,有时赵媛媛也在一起,她好奇也要尝。盛晓阳什么都依着她,这个却断然不肯。她那么小,他是哥哥,平时小事放肆一些没关系,这是底线,他不能带坏了她。
后来有一次,他们相约去郊游。赵媛媛瞅准他们打盹的机会,抱着书包跑到公车后排,把包里的啤酒罐一一打开,然后把啤酒都洒到窗外去了。
被发现后,盛晓阳哭笑不得,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一脸无辜,摊摊手:“说好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哇,那有肉一起吃没酒都不喝,我喝不着你也别惦记了嘛。”
后来,盛晓阳赔了方劲他们三次聚餐的啤酒。有一次吃喝得太厉害,盛晓阳倾尽财力,不得不在食堂打了半个月的素菜。赵媛媛花钱也没度,正碰上她闹经济危机,没钱贴补,于是握拳和他一起吃素。她说,有难同当嘛。
结果那之后两人看见茄子豆角就头疼,毕生难忘这件事。
赵媛媛将车开到了老街附近的江边。他们坐在临江的长梯上吹风看夜景。
他们经历的青春磨难其实并不多,但难免小小挫折和困惑,每当那种时候两人就会到这里来看大江东去日夜白。
小时候话多,怎么都能找到废话闲唠。现在却觉得什么都不说最舒服。
那晚唯一的对话是赵媛媛喝了一罐啤酒后问盛晓阳:“晓阳哥,你到底没有喜欢过我啊?”
这个事情如今对她来说就像某个考古之谜一样,无伤大雅,只是问一问,知道了答案,无论是否,她也就不再好奇了。
“喜欢过。”
赵媛媛笑,她那一点点不甘终于彻底消弭,她又问:“后来呢?为什么又不喜欢了?”
“后来……”
“我知道。”她歪着头,视线望着对岸,想起某张笑脸,神情不由空茫伤感,“后来,你遇见了桑文静。你领悟了爱和喜欢之间的区别。喜欢是快乐是伤心,爱是生一回死一回。对吗?晓阳哥。”
没待他回答,她举起手中的啤酒罐:“祝你和桑文静白头到老,永浴爱河。干杯!”
等了一阵,盛晓阳却只是握着自己那罐酒,没有喝,若有所思地望着江水。
赵媛媛干光第二罐,问他:“你怎么不喝啊?戒啦?”
盛晓阳轻笑:“我倒想喝,可是喝了谁开车,谁送你回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