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赵媛媛在大学的宿舍是在第三楼,302,四人间,床在上边,床下面是书桌书架,门口还有每个人专属的柜子。
赵媛媛长到这么大,还没有住过宿舍,搬进来的时候觉得处处都新鲜。寝室里没有印象中中学宿舍那样的拥挤粗糙,她很满意。
对同宿舍的同学,她也挺满意的。
本来住四个人的房间只住进来三个,有一个女生临开学的时候退学了,没有来。
除了赵媛媛,另外两个女生一个叫管斐琳,是本地人,带着老B市人那种豁达开朗、自来熟没心眼的特点,她叫赵媛媛“可人儿”,赵媛媛就叫她“老S”,因为她个头大,胸大臀翘,一开口就爱说:“老话说得好啊……”
另外一个山东姑娘叫丁佳,短头发,做事利落,气质偏中性。个儿高,模特儿似的,一双细长腿让赵媛媛和管斐琳特别羡慕。不过她不爱说话,休息时间总是自己闷着埋头看书,倒也不是性格孤僻,她们问她什么她都会回答,只不过都很简短,且大多都是语气助词。
管斐琳说她:“八成小时候驴肉火烧吃多了,噎着了。”
适应大学学习生活以及一个人独立的日子占去了赵媛媛大部分心思,对从小凡事有人打点的她来说,那颇需要一些耐力去应对。
所以她没有时间伤感,也没有功夫回忆过去了。
她仿佛和过去的岁月做了一个了断,所有的感觉和认识都日新月异,当然也有特别阴魂不散的,比如说,孟希。
那天是周末,赵媛媛洗了澡坐在桌子前吹头发,听歌,丁佳打水回来,看见赵媛媛,说:“楼下有人找你。”
赵媛媛刚想问她是谁,却看见她放下暖壶拿了本书转身就出去了。赵媛媛耸耸肩,丢了吹风机跑到走廊往外一看,那个正在和宿管阿姨说话的人,不是孟希是谁?
她噔噔噔跑下去,看见值班的宿管阿姨正抓着孟希,说他大声喧哗还意图擅闯女生宿舍,要赶他出去。
这样的情况下,孟希还保持了一脸得体的微笑,他说:“阿姨,第一,现在不是休息时间,都说一个女人好像五百只鸭子那么可爱,您管着这么多小鸭子,我的声音比起来,应该算不上打扰。第二,我不是想擅闯,是因为我女朋友住在上面,我打不通她电话,我着急,你们宿舍的女生可怜我,想把我顺手带上去,结果被您发现了。是我不对,但我真没什么不良企图,您通融通融吧,我就看一眼,她没事儿我就下来。”
他不卑不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一番话把宿管阿姨说得面有动容,但结果她还是一沉声:“不行,我得对这些闺女负责。”
她顿了顿又说:“这样儿,你把她宿舍门牌号儿,名字告诉我,我叫人去帮你看。”
“哎,谢谢阿姨。”孟希很感激,即刻报出赵媛媛的宿舍号:“302……”他正要说她名字,赵媛媛就趿着拖鞋走到他旁边了。
赵媛媛是把头发往脸中间拨了拨,才走过去的,她哼哼说:“阿姨,您放了他吧,我就是他女朋友。”
宿管阿姨这才放开孟希,要走了又回头来说:“可不能往楼上带,在学校外边你们干什么都成,这是读书的地方,不许乱来。”
旁边有看热闹的学姐,摇摇头说:“这许阿姨八成是从古时候穿过来的,比我妈还老古板。”
孟希看着赵媛媛,笑着说:“我觉得这阿姨挺好的。”
孟希说来带赵媛媛去吃晚饭,她上楼换了衣服和鞋子才下来,他们倒了三趟公车坐了十几站才找到了一家巷子里的面馆。
赵媛媛挺纳闷,吃一碗面跑这么远图个啥啊,九月中旬的天儿,余暑未消,这么一折腾她背上又出了一层闷热的汗水。
她特别爱干净,不喜欢汗渍渍的感觉,除了跳舞,平时夏天她都不怎么爱出门。一不舒服她的脸色就变得不好看,孟希和她说话她也爱答不理的。他倒是乐呵,一路上满脸的笑意就没收敛过,不高兴的时候别人的快乐就特别扎眼,赵媛媛更气了,真不知道他在瞎开心个什么劲儿。
孟希叫了两碗面,一碗馄饨面替赵媛媛叫的,一碗鳝丝面给自己的。赵媛媛兴致不高,喝了一口面汤,却就此一发不可收拾。
最后她吃光了一碗馄饨面,外加一碗蟹黄面和两块枣泥酥。
赵媛媛的爸爸虽然应酬多,不过他说过“小吃在民间”。真正好吃的东西都在城市的犄角旮旯里,需要花时间心思去查访才找得到,碰见也需要缘分。只是他平时工作忙,很少带赵媛媛出门吃东西,一有机会也都是在酒楼饭店里。
这一次赵媛媛才深刻地认同了爸爸说的话。
出门的时候赵媛媛的脸已经多云转晴。
孟希看她一脸满足,笑问她:“以后每个周末我都带你出来吃东西,转转B市,怎么样?”
拿美食引诱她吗?这就叫变相约会是吧?寻思她不懂呢,一有机会就挖坑给她跳,哼,她也是有骨气的。
她没回答他。
“下个星期你想吃什么?牛肉汤,螺蛳粉还是海鲜?”
“海鲜。”赵媛媛一口答。材料新鲜做法上佳的海鲜那才是食中至尊。说完她已经开始回忆记忆中最好吃的一餐海鲜,早忘记自己在心中架构起来的铮铮响的骨气。
到公车站时,赵媛媛回神过来,猛然发现孟希一直在看着她在笑。
赵媛媛赶忙抹了抹脸,没好气地说:“盯着我笑什么啊,什么那么开心啊?”
孟希笑着转开视线,然后握住她的手掌,说:“没什么,车来了,走了,我的女朋友。”
2.
赵媛媛学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这个专业在M大学不是热门,班上四分之一的同学都是调剂来的。
赵媛媛对这个倒是真心感兴趣,她历史上的偶像是竹林七贤,她特别羡慕他们那种冲淡自在,随心所欲,不过她妈说那是懒惰成性,是不务正业不求上进。
特别上进的人是丁佳,刚开学不久她就在打听转系的事儿了,她的目标专业是“工商管理”。
管斐琳在学业上随遇而安,对爱情却属于激流勇进型。有一天她要赵媛媛陪她去吃一顿饭,她说对方是网友,视频的时候她对他一见钟情,所以想去会会真人秀。当然她不是不靠谱的女青年,为了安全着想,她约了赵媛媛同行。
地点是M大2食堂3楼,这里平时是学校领导,老师和各个系各部门聚会以及进行公务宴的地方,可以点菜,一般学生无法随便进入。不过管斐琳虽然年纪不大,却颇具公关能力,和系学生会的副会长交情匪浅,得以开了一把后门。
管斐琳说,对方是扬名全国的H大的,为了表现她虽然身处不那么闻名的M大,但能力还是很高的,所以她选择了这里。
“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赵媛媛你看,老话说得多好,这就是我对爱情的憧憬,不求高富帅,但求公平公正公开。”
赵媛媛不由觉得,管斐琳的爱情观真是和她的身材一样实在。
没想到对方也带了一人同行助阵,更没想到的是,此人竟是徐晓桐。
你看世界这么小。
管斐琳的网友姓原,广州人,小时候长得胖,外号就叫“阿圆”。
如今的阿圆很苗条,性格和管斐琳南辕北辙,比较内向,话不多,很细心。吃了饭出来,管斐琳悄悄揪着赵媛媛说:“我的菜我的菜。”不一会儿阿圆又出声请管斐琳去看下午场电影。两人一拍即合,搭车离开。
剩下陪客赵媛媛和徐晓桐。赵媛媛对徐晓桐一向印象不错,他斯文稳重,聪明英俊,是个邻家哥哥似的存在。
下午没课,赵媛媛于是说:“徐晓桐,带我去你们学校看看吧,我仰慕已久。”
“荣幸之至。”徐晓桐笑着屈起一只手,赵媛媛心领神会,笑眯眯伸手一挽,两人昂首阔步,上了公车,直往H大而去。
H大最著名的一处景观是仙居湖,湖水干净秀美,四面花木扶疏四时变幻,不少人坐在湖边石凳长椅或古亭中,看书,背单词,或低声喁喁而谈。赵媛媛在亭中坐了一会儿,只觉得微风拂面心旷神怡。
赵媛媛惬意回头,发现徐晓桐正看着湖中一支秋色中的残荷,面色颓唐。
这样一看,他好像比两个月前见时瘦了许多。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他那样聪明,大约不是为了学业,也未曾听说他家有事发生,那便是感情了。
如果一年前,赵媛媛也许会多嘴相问,但现在她不会了。成年人总难免一些伤心伤感的心事,未必肯与人分担,他愿意说自然会说。何况感情里的事情,外人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爱欲之中,独生独死,身自当之,无有代者。还得自己想明白。
3.
晚饭时徐晓桐说请赵媛媛去学校餐厅吃,赵媛媛说她要吃食堂,她要看看这里的饭菜是不是如传说中的比她们的好吃很多。
徐晓桐的饭卡在寝室,他回去拿,让赵媛媛站在食堂门口等他。
赵媛媛百无聊赖,开始研究起H大的学生来,这都是些顶尖的天之骄子,不过和她们学校的那些学生也没什么太大不同,不过行动矫捷一点,精神面貌积极一点,戴眼镜的学生多了一点,长得……
帅很多。
赵媛媛看着离她几步之遥的那个人影,有一点傻眼。
孟希也看见她了,两步走上来,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开心笑说:“怎么突然来了?有事?吃饭了吗?”
赵媛媛摇头:“没有……”远远地,她看见徐晓桐走过来了,挣开孟希的手,说:“我和朋友一块来的,先去吃饭了,回头找你。”
徐晓桐是和一个男生一起来的,男生叫章殊,个子和徐晓桐差不多,也很帅气,是阳光型的,特别活泼搞笑,不过冷笑话讲得不好,因为笑话没讲完自己就先笑翻了。
“对了,赵同学,你和孟师兄很熟吗?”吃了一半,章殊突然话题一转,问赵媛媛。
“嗯?”她没反应过来。
他举着筷子指了指赵媛媛身后。
赵媛媛回头,看见孟希坐在另一张桌子上,正看着她,见她转头,冲她笑笑。
赵媛媛转回头,说:“还行。”
章殊说:“他是我们助教,人很nice,专业也好,有天赋有能力,用功,又有热情,他们教授喜欢他喜欢惨了。”章殊是C市人,说话有口音。
赵媛媛看着章殊,一时觉得他有点怪怪的,可是又说不出哪里怪。
吃完饭,徐晓桐送赵媛媛回去。路上他发现有人跟着,回头看见是孟希。他走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距离,双手插兜好似闲庭散步,见徐晓桐发现他,一点没有要躲闪的意思,停下来对他点头,微笑示意。
他怎么想的,是什么意思?
徐晓桐有些烦躁,赵媛媛却没有发现,她一路走一路仰望天空,这天B市的夜空难得地万里无云,可见度出奇高,星空灿烂,令人望之流连。
“媛媛,你和孟希是怎么回事?”
赵媛媛拉回视线,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徐晓桐脸上出现这样的神色,说不出的挫败和急躁。
“我们……”赵媛媛顿了顿,想想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说,“我们在交往。”
徐晓桐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最后他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了解吗?”
赵媛媛俏皮地眨眨眼睛:“他很nice呀,专业好,是天才,很用功……”
“感情上呢?”他打断她的话,察觉到自己的无礼,他缓和了语气,说,“人到底是复杂的,你应该多了解一下,你是女孩,要懂得保护自己……”
赵媛媛听出他的话外音:“你有话可以直说吗?”
徐晓桐深呼吸了一下,似乎冷静下来,他说:“也许他是homosexual。”
啊?赵媛媛反应了一个特别傻的表情。太过书面化的单词她一时没明白过来。
“也许,他是不喜欢女人的。”
“那他喜欢什么人?”
“章殊。”
4.
赵媛媛本来想叫徐晓桐别开玩笑了,可是徐晓桐不是乱开玩笑的人,而且更没必要拿这种事打趣消遣。
她不信,她好奇何以徐晓桐如此以为,问他:“你为什么这么认为,你有证据吗?”
“他给章殊写过情诗,也接受了章殊送的巧克力。”
他说完,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挫败的表情。
赵媛媛灵光一现,大胆假设:“你喜欢孟希,哦,不,你喜欢章殊。”
徐晓桐从惊讶到被说中而感到一丝无措,他的表情说明了一切。然而他是好样的,他没有否认,坚定地看着赵媛媛:“是的,我喜欢章殊,并且不止于喜欢,因此我不希望他受到任何伤害。你也是,媛媛,你是个好女孩,不应该被牵扯进这样的关系里。”
赵媛媛原本只是猜想,被证实后她有短暂地愕然,然后她第一反应却是为孟希澄清:“不,孟希不是homo,homo……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一定有什么误会。”
“不如你问他自己。”徐晓桐看向孟希的方向。他已经走过来,离他们不远不近,刚刚能听见他们对话的距离。
赵媛媛有点吃惊,他怎么在这儿?
孟希走近来,揽住赵媛媛的腰,他看着徐晓桐,笑道:“不必问,你确实误会了,我喜欢赵媛媛。”
赵媛媛有点不自在,挣了挣,他暗暗将她搂得更紧。赵媛媛怒瞪他,看见他正低头笑看着她,他的眼睛像他头顶的星星一样,璀璨夺目。赵媛媛觉得炫目,感到片刻恍惚。
“那情诗和巧克力,你怎么解释?”徐晓桐的声音失去克制,面对情敌,温文如他,亦无法保持冷静。
“我是抄写过一首莎翁的诗,并且弄丢,不过那是给赵媛媛的,我不知道那怎么令章殊误会,不过确实与他无关。生日的时候学生给老师送礼物也很常见,我通常并不收,不过那天,我饿了。我并不知道那是章殊送的,也不知道礼物背后的深意。”
孟希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尤其是微笑的时候,弧度柔美的眼部线条消减了五官立体的俊朗,变得偏向俊美,可是徐晓桐觉得他的笑十分刺眼。
他言辞恳切,徐晓桐却觉得他面目虚伪。
“那巧克力盒里的信你也没有看过?”
“什么信?吃完盒子我就扔了。抱歉,我没有留意。而且,恕我直言,我对章殊的印象并不深。若是在课堂外,我未必能认出他来。”
徐晓桐垮下肩来,孟希没有必要说谎,而且综合过去两个月的种种,孟希的说法也许更靠近真相。
只能说是爱情使人蒙蔽双眼。当你盲目自信的时候你只看得见自己想看到的,而当你彻底失望时,你看见的就全是负面的。
徐晓桐平静了情绪,正要说什么,眼角突然捕捉到什么,他猛然看向孟希的斜后方,那个双眼失魂脸色苍白的人,不是章殊是谁?
赵媛媛回头也看见了他。不知为何,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成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孟希跟着他们,他跟着孟希,结果见到了自己大概永远不想知道的真相。
物伤其类,赵媛媛觉得心有不忍。
他转身离开,徐晓桐立即追上去,赵媛媛叹了一口气。
“得知我不是homo,homo……”孟希学她,“很失望吗?”
“你很得意?把别人的心踩在脚下很开心很了不起?”赵媛媛蓦然想起过去的不愉快,口不择言。而且她也确实有一些气愤,章殊那样失魂落魄地走了,孟希竟然回头就若无其事地和她开玩笑。是不是在有些人心里,真心其实一钱不值?
孟希看她神色,分辨出她的心思,摇头,带着她往校门走,一边说:“我只是习惯分清楚感情的界限。不能回应,就不要犹豫,所谓的心软后患无穷。你认为的安慰,在别人眼中有可能变成暧昧,或是机会。长痛不如短痛,你应该明白。”
她明白,但还是觉得残忍。也许因为他们是站在无关痛痒的位置。食物链的道理也是谁都明白,强者觉得理所当然,弱势者却性命攸关,无法视之平常。
“我真希望你有一天也尝尝这样的短痛!”赵媛媛气愤难平,郁卒地说。
5.
日本漫画里常说,笨蛋是不会感冒的。以前向岚就常笑话赵媛媛,说她是不会感冒的笨蛋。那时小,赵媛媛气不过,深秋的天,一个人穿着裙子跑到阳台待了半宿,结果第二天照样活蹦乱跳。
这一回,赵媛媛倒是如愿以偿地感冒了。
前一天赵媛媛去音乐学院的练功房练了半天舞,因为是混进去的,没有进出更衣室,练功服都是裹在长长的大衣里边,出来的时候捂着一身的汗水,又碰见下阵雨,没带伞,浇了个落汤鸡。一热一冷,到晚上的时候她就开始有些鼻塞。
找管斐琳要了两片白加黑,赵媛媛吃完倒头就睡。第二天一早鼻子是不塞了,头却又重又飘,好像浸了水的棉花,又吃了两片药,她头昏脑胀地跑去上了半天课。
中午她饭也不吃回了寝室又是蒙头就睡。下午没课,丁佳去了图书馆,管斐琳和阿圆约好了去爬山,出门的时候她给她打了饭和开水,药也放在她桌子上,让她实在撑不住了就给她打电话。
赵媛媛嫌她吵,胡乱答应一通把她打发走了。
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痛的,一发作起来就要人命似的,好像有个人在脑子里钉钉子,左边痛一下右边痛一下,一抽一抽的。
赵媛媛抱着脑袋,在床上缩得像个虾米。管斐琳走的时候把窗帘给她拉好了,现在整个寝室就像一个洞穴一样,黑得赵媛媛心慌。
她想打电话,可寝室里的电话从开学不久就坏了,大家都有手机,所以总忘记找人来修,现在她也不记得手机放在哪里了,床上没有口袋里没有,大概忘在教室或者掉在寝室某个角落,她想不起来了。
无助和疼痛让她忍不住哭起来,哭了一会儿她爬起来,想着要去医务室,却腿软得站不起来,然后她还是躺回了床上。
好在后来头痛缓解很多,她又晕晕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不断在做梦,梦境凌乱繁杂,各种次元各种生物的故事轮番上演,赵媛媛觉得很累,然后她就迷路了。她站在一个绿篱迷宫里,前后左右都是墨绿色的枝叶,她奔跑突围想要找到出口,却只有越来越茂密越来越逼迫的植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快要被缠死了!突然一道寒光亮彻天际,一个人穿着铠甲,举着重剑,劈开绿色波涛向她走来。
“媛媛,醒醒。”
赵媛媛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人,忍不住去摸他的手臂:“孟希,你的铠甲和名剑呢?”
都烧得糊涂了。孟希微微皱眉,将赵媛媛从被窝里拉起来,慢慢扶着从床上下来:“走,我们去医院。”
他让赵媛媛坐在椅子上,先挤了个热毛巾给她擦去脸上的冷汗,然后从柜子里找出大衣给她套上。
给她穿鞋的时候,赵媛媛一直躲,她偏着脑袋:“把你的龙叫来呀,我不走路的。”她还在做梦呢。
她的样子让孟希哭笑不得,触到她灼热的体温,心里不免着急,哄道:“我答应宿管阿姨五分钟内要下去,你别闹,乖。”
正值流感大爆发,附近的医院已经没有床位,医生开了药,赵媛媛就坐在走廊上挂水。她靠在孟希的肩膀上,已经从半梦半醒的状态里清醒过来。还有轻微头痛晕眩,开始流鼻水,她手里拽着一包心相印,心想她再也不要感冒了,她情愿做一辈子的笨蛋也不要感冒了。
孟希靠着墙,眼睛微阖,看起来很疲惫,眼睛下面浮现一圈淡淡的蟹壳青。他没有睡着,赵媛媛轻微的动静都会让他神经牵动。换了第二袋水,孟希问赵媛媛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东西。赵媛媛摇摇头说不,她就想泡个澡,平时她已经习惯了公共浴室,可现在她浑身酸软汗臭,就特别想泡个热水澡。由奢入俭难啊。
打完吊针孟希带赵媛媛去了附近一个养生粥店喝粥,中途他走开去打了个电话,等他们吃到差不多了又有人打电话给孟希。他们结完帐出门,孟希带着赵媛媛走向一辆黑色帕萨特。
车门边站了一个精干的年轻人,他笑着递给孟希两把钥匙和一张卡:“这是车钥匙和公寓钥匙,还有电子门禁卡。都给您。地址是茉莉园A栋16-2。总经理说还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给他打电话。”
孟希笑着说:“谢谢,辛苦你了。”他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让赵媛媛坐上去,自己坐到另一边,对窗外的年轻人道了别,这才开车离开。
赵媛媛原本以为对孟希来说,B市也是一个接触不久的城市,可是他表现得在这里土生土长一样。他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呢?赵媛媛觉得,从一开始,孟希对她来说就是一个谜,越接触越困惑。
可是她凡事习惯不想太多,何况她现在病得完全没有力气,打了个哈欠,她靠着椅背打起了盹。
6.
茉莉园是一个高档小区,室内室外一应设施俱全。赵媛媛如愿以偿泡到温暖舒畅的热水澡。从浴室出来,赵媛媛一边擦头发,一边去客厅接了杯水来吃药。
孟希在次卧室上网,赵媛媛没有打扰他,回了房间看见床头边有一沓财经和汽车杂志,她抽了一本随意翻看,看着看着感冒药药效上来,她趴着就睡过去了。
后来她是被一阵忽远忽近的噪音吵醒的,睁开眼,只感觉颈子酸痛,头上不断有暖风袭来。她费力扭头,从发丝间看见孟希拿着吹风机在给她吹头发。
看见她醒了,孟希把吹风机的风速调到最大档,他一边吹一边将她的头发捋顺,说:“怎么不吹干头发再睡?本来就感冒了,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好?”
赵媛媛扭了扭脖子,又揉了揉,一出声发现是又有些鼻塞:“我没找到吹风机。”
孟希的手比赵媛媛的大很多,力气也大,可是现在他落在她发丝间的手指却温柔得像二月春风,赵媛媛舒坦得直想叹气,暖风吹得她昏昏欲睡。就在她眼皮快要粘在一块儿的时候,孟希关了吹风机,放在一边,并且上床躺到了她旁边。
赵媛媛下意识飞快转身,伸手横在他们中间。她暗暗地骂自己,赵媛媛,你是猪啊,你的警惕心呢?
孟希看她紧张得要命,反而捉弄似的一把揽住她的腰,把她拉近怀里。
每次都这样!赵媛媛又气又有点害怕,用力推他他却纹丝不动,她叫起来:“孟希,你放开我!你想干嘛?”
孟希笑出声来,靠近她耳朵说:“我想我干嘛也干不了什么,我都四天没合眼了,现在就想好好睡一觉。你别动,我抱着你,睡得香。”
赵媛媛还想说什么,一抬头看见他疲惫的眼圈和下巴上的胡茬,满嘴抗议都不知道怎么说起,全吞回肚子去了。
不一会儿,孟希的呼吸变得平缓匀长,他睡着了。赵媛媛绷得像弓弦的背才缓和下来,她原本以为自己会睁眼到天亮,没想到很快也睡着了。
第二天,赵媛媛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感冒的症状好了泰半,无病一身轻,赵媛媛翻身起床,洗漱完毕后走出房间,她发现孟希没在。
这天是周末,赵媛媛不赶时间,她先到厨房找吃的,可冰箱里除了一盒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看不出成分的汤和几瓶依云矿泉水,空空如也。
她走出来,正想着要不要出去买点吃的时,有人开门进了屋。
赵媛媛听见声响,回过头去,正和来人打了个照面。是个年轻女人,皓齿明眸,看上去美丽大方,端的是个典型的出色的北方佳丽。她留一头梨花卷发,一副阔边墨镜架在额头上,小西装哈伦裤,浑身散发出洒脱利落的气息,却又不失女人味。
纪晨漪看见赵媛媛,愣了一下,连忙说:“对不起,我走错了。”忙不迭退出去。关上门看看门牌,又看了看自己手中刚刚打开门的钥匙,挠了挠头又把门打开了:“没错啊,你是谁?”
赵媛媛想这大概是正牌主人回来了,赶紧微笑着说:“我是昨天来借宿的,我叫赵媛媛。”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孟希带我来的。”
纪晨漪拖进来一个行李箱,还有两包杂七杂八的东西。赵媛媛悄悄打量了一遍,没有吃的。她失望得心里直叹气。
“孟希?他在B市?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纪晨漪放定行李,从冰箱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走到赵媛媛身边,未等她回答,先伸出手去,“我叫纪晨漪,是这房子主人的妹妹……”
与此同时,又有人打开屋门走进来,是孟希,他手中提着两份早餐,他关门的声音恰恰和纪晨漪说话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纪晨漪说:“也是孟希的未婚妻。”
7.
孟希十二岁以前从没见过他的父亲。他由母亲和姥姥带大。他们住在楠宋街48号。那是一幢附带独立院子的二层小楼,还是民国初年的老式建筑,二楼以上砌了阁楼,开了两扇老虎窗。
童年时候的孟希,总爱爬上窗口,吹四季各异的风,眺望清澈高远的天空。其实天色并非一直清澈高远,但回忆起来它就老是那个样子,就像院子里的银杏树,想起来总是一树黄灿灿的叶子,是很温柔的金黄,所谓银杏秋黄。
母亲开了一家裁缝店,她耐心聪慧,客人总夸她巧手天工,客人带来的外文杂志上的服装样式,她看两遍,总能做出来,款式八九不离十,或更略胜一筹。
孟希总是追问自己父亲的下落,一开始母亲哄他他去了远方工作,但六岁以后她就不再隐瞒他父亲的一切。
他叫孟明坤,身居高位,身份特殊。当年他尚在基层,随领导到Q市考察一个环境艺术课题,认识了那时还是大学学生的程沛,就是孟希的妈妈。
他风趣英俊,她活泼美丽,几次不期而遇的接触让两个年轻人闪电般地坠入爱河。可是很快,程沛知道了孟明坤的身份,他遥不可及的家庭背景,以及他无法逃避即将木已成舟的婚姻。
孟希不知道妈妈是怎么度过那之后的一段时期,她讲述得十分平淡,就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后来,在孟明坤离开后,程沛发现自己有了孟希。
她说,在发现有了他以后,她一点没有慌张,而是第一时间就爱上了这个来得不合时宜的小家伙。
知道了父亲的事,孟希反而失去了好奇,他非常安于自己的生活,电视上大哭大闹要爸爸的事情没有发生在他身上过。反正他母亲与人为善,他也不喜争斗,不会有人指着他骂他是没爸爸的野孩子。
十二岁时,短短半年时间,因为一场大范围爆发的呼吸系统传染性疾病,他失去了妈妈和姥姥。姥姥去世以前,费尽周折联系到了孟明坤。时光如水,往事如烟,老人已然忘记过去的埋怨与责难。孟希还小,需要有人照顾,她把他托付给了孟家。
孟明坤早已结婚,曾有过一个儿子,小孟希一岁,伶俐聪颖,喜好枪械军器,且天赋过人,颇有孟明坤父亲当年的风采。一家人对他疼宠备至,寄予厚望。可惜他十岁的时候,因为一场游泳事故去世了。
孟明坤的妻子在失去独子以后,灰心丧气,悲伤难遣,最后患上了抑郁症。
乍闻孟希的存在,最高兴的是孟明坤的父亲,并亟不可待地把孟希接到了B市。
在孟家那两年是孟希有生以来,最不开心最孤独的一段岁月。他每天都要被迫念许多书,学各种科目和语言,他本来十分喜欢读书,却一度几乎看不进去任何文字。除了这些,他还要学很多他无法理解的技能,马术,钢琴,跆拳道,射击……
他之所以被要求学习这些,是因为这些都是他的弟弟以前会的。
最后他觉得真的撑不下来,去找他的父亲。孟明坤彼时已经是一家集团公司的董事,他眼中已经不具多年以前的热情与勇气,取而代之的是稳重的精明。可是看着眼前一双和程沛如出一辙的眼睛,他心软了。
孟明坤和自己的父亲周旋了半年之久,孟希终于重回家乡,获得了自由。
那个老人家对孟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想再看见你。”
“可是他说话不算话,好多次想把孟希抓回去。”纪晨漪说话面无表情,有点面瘫,只对面前的点心和咖啡有兴趣,“有一次,他令人布置了一个宴会,排场特盛大,特气派,宴会上有外国大使,都以为是要嫁公主什么的。那其实就是个订婚宴会,为我和孟希准备的。”
“鸿门宴啊,谁脑子进水了才要去。可是我们都被他逮去了。关键时刻,孟希开溜了,嗯,他很擅长这个的。”
“后来我才发现这个身份对我实在太好用了。某人的未婚妻,我甩着这个当令箭,再没有苍蝇围着我转,我爸妈也不念叨我了。So easy。”
“所以,你不要误会。我刚刚就那么顺嘴一说,不是实情。孟希让我跟你解释一下,你们都还满意吗?”
“我没让你说那么多。”孟希坐在一边抱胸听她将他的家史一一道来,他抹抹鼻子,平时不觉得,这样从别人口中听起来,他还真是有点身世多舛。
“可你不是也没阻止吗?”纪晨漪吃完了自己的香蕉酥和蛋挞,把魔爪伸向了孟希的巧克力蛋糕。
孟希一直关注着赵媛媛,她正捧着咖啡,双眼发愣,想来是还在消化刚刚的离奇故事。
他回过头才发现,面前已经空无一物。
“喂,我的蛋糕。”
“反正你也不爱吃,我被关了两天禁闭,饿死了。你怜香惜玉一点。”
“你太像我的哥们儿,有点困难。”孟希笑笑,“这次是为了谁?”
纪晨漪刚想开口,突然顿住,一会儿她举起手指四下晃了晃,指向某个点:“你听,这歌。”
“You raise me up?”
“不是店里的歌,是手机铃声。”
在手机主人接通电话以前,孟希从西饼店的背景乐里听出那个铃声,很熟悉的口水歌,歌者好像是去年上位的选秀歌手。原本是走颓废偏摇滚的路线,没想到也能唱这样深情甜腻的歌曲。
孟希回想了一下那人的样子,点点头:“头发很长,裤子很多洞,嗯,是你的茶。”
“还是我的优乐美嘞。”这么半天,纪晨漪终于笑了笑,她抓起吃剩的蛋糕,站起身,“我走了,多谢款待。晚上我要回茉莉园,你们约会换个地方,别告诉我哥。拜!”
孟希回头,看见赵媛媛哭了。她哭起来泪水总是一串一串的,滚圆的泪珠落在她手中的玛琪雅朵里,把浮皮的奶泡砸出一个一个坑,已经快赶上月球表面了。
孟希从纸巾盒里抽出卫生纸,递给她:“怎么了?哪儿又不舒服了?”
她接过纸巾,摇摇头,擦擦脸,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你太可怜了吧。”
孟希笑了,手指伸到她脸颊上,接到一滴滚烫的泪珠:“丫头,别哭,我该受宠若惊了。”
赵媛媛很认真地看着他:“以后我不和你发脾气了。”
她想了想,改口说:“少发。”
8.
B市的秋天特别美,天色总是瓦蓝瓦蓝,空气清鲜舒爽,傍晚成群的鸽子飞过天际,就擦亮了灿烂的星光。赵媛媛有时傍晚会站在阳台上一边压腿,一边看看B市每天都变得不同的秋色。
不过这样的好风光并不长久,到了十一月初,B市的秋天就匆匆过去,迎来干冷的冬季。
赵媛媛来的时候没有带冬天的衣物,也没料到这里的冬天会这么仓促地凶猛地到来了。
为了避免再一次感冒,趁着周末,赵媛媛去了一趟商场。
M大附近就有一家易初莲花,赵媛媛去了那里,挑了几件毛衣和外套,走过一家男士服饰专卖店,又给孟希买了两件毛衣。
一件浅蓝色桃尖领,一件黑色堆领,她想着孟希穿上毛衣的样子,不自觉地笑容满面。
下到二楼时顺手又买了个加湿器,这样一来手中就满满当当,再塞不进任何东西了。赵媛媛往回走,刚走到校门口,就听见有人叫她:“媛媛。”
她回头,看见徐晓桐。
半个月没见,他又沧桑了些,看上去乌云压顶印堂发黑。他接过赵媛媛手中大大小小的口袋,说:“我帮你。”
他有话说,赵媛媛看得出来。她没说话,等他开口。
快要到宿舍楼的时候,徐晓桐终于开口,却字句维艰:“媛媛……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
“你能不能让孟希去看看章殊,他好些天没吃饭,也不听人劝。他……心里有痴念,还未肯死心。”
赵媛媛没回答,走到宿舍楼下,她突然问徐晓桐:“你身上有钱吗?怕不怕辛苦?”
徐晓桐点头又摇头:“有,不怕。”
“那还有什么可为难的,等我。”赵媛媛拎着口袋奔上楼,很快又跑下来,手里还抓着两个袋子。她还是那件纯白色羊绒开衫,多系了一条白色波点红色围巾,她跑的时候围巾就在她肩头一跳一跳的,像雪地焰火,冰山红莲。
她跑得挺急,连呼带喘,拉他手臂一把:“走啊。”
看着这样的赵媛媛,徐晓桐突然感觉空乏的心踏到了一点底。
三个小时后,赵媛媛和徐晓桐又提着大包小包,到了H大石竹公寓楼下,徐晓桐跟门卫打了声招呼,就毫无阻碍地带着赵媛媛上了楼。
赵媛媛开了眼界,原来不管在哪个大学,女生进男生宿舍都比男生进女生宿舍容易得多啊。
乘电梯到了七楼,徐晓桐推开一间宿舍门,赵媛媛走进去,是四人宿舍,和她们M大女生宿舍布置差不多,条件稍好,配有电视和独立浴室。
徐晓桐指了指某个床位,赵媛媛抬头一看,正是章殊,裹着被子双眼紧闭面如菜色。
赵媛媛点点头,和徐晓桐一起从包里掏出一个个保温饭盒,一一打开来全部堆在一张桌子上。
烤鸭,蟹粉小笼,鸡蛋鱼豆腐,麻酱牛肉饼,辣炒蛏子,馄饨面,生鱼片,法式铁板烧,意面,麦当劳快餐……
很多都是孟希带她去吃过的东西。
然后赵媛媛就坐在电脑前,一边吃东西,一边开始看偶像剧。徐晓桐也坐在她旁边,两人时不时聊聊天,后来同寝室一个男生打完篮球回来,也加入了吃货队伍。大家一边吃一边聊起故乡的美食。
那个男生是内蒙古人,说起故乡的烤羊羔和羊蝎子汤,一脸的回味和嘴馋,讲得赵媛媛都忍不住心向往之。
突然,一个枕头从床上砸下来,章殊坐起,一脸愤懑:“我×你大爷!要郊游滚回你们的草原去,这儿不是餐厅,你们丫有完没完!”
那个男生有点尴尬,徐晓桐紧张地看着章殊,赵媛媛眼皮没有抬,喝了一口饮料,慢悠悠地说:“可是,这儿也不是你家呀。你睡你的,我们吃我们的,互不相干。何况我们还没嫌弃你肚子一直叫一直叫呢。”
章殊嘴角一阵抽搐,最后哼一声,爬下床,踉踉跄跄地往门口走。
他走得很慢很吃力,快碰到门把手了,徐晓桐又把他拉了回来。他被按坐在椅子上,他一边挣扎一边乱骂。
赵媛媛站起来,看着他:“如果你是因为真的失恋这么糟蹋自己,我还觉得你真是一个痴心人。就算你最后把自己饿死了,我都敬你是条汉子。可是现在的情况是你一个人在自编自导一出闹剧。我告诉你,你死了,孟希都不会来看你一眼,因为,他根本就记不得你。”
章殊惨笑:“我死了,他就记得了。”
“你死了,学校一定会找他调查。他当然会记住你,还会记住你带给他的麻烦和不便!”
章殊呼吸加速,狠狠瞪着赵媛媛,瞪着瞪着突然嗷地一声哭出来。一米八几的大男生哭起来也是惊天动地的,隔壁有人过来好奇张望,徐晓桐走过去反锁了门。
哭了一阵章殊从桌子上扯了一大把卫生纸,覆在脸上狠狠揉了一遍,又擤了擤鼻涕,回头抓了一块鸡腿堡就要往嘴里送。
徐晓桐从纸袋里取出最后一个保温盒,里面是海鲜粥,他递给章殊:“你空腹太久,吃清淡的好。”
徐晓桐把赵媛媛送到楼下,赵媛媛问他:“孟希住在哪栋楼?”
“七楼四层,具体门牌号我不知道。”
“好的,我走了。”
“媛媛。”徐晓桐又叫住她,“今天谢谢你。”
赵媛媛苦着脸,点头:“你是该谢谢我,今天这一餐,顶我平时好几顿,哎,又要饿两天了。改天再请我吃好吃的。拜! ”她笑开,挥手,飞奔离开。
赵媛媛到了七号楼,第四层,她拿出手机给孟希打电话。这一栋楼住的都是硕士生,比徐晓桐那栋楼安静许多。
孟希的手机来电铃声是久石让的《菊次郎的夏天》,欢快明朗,赵媛媛一下就听到了,从她右边不远的宿舍里传出来。
她走过去,敲门,孟希先接起电话:“喂,媛媛。”
她忍着没说话。然后门打开了。孟希愣了一下,然后喜悦从他眼中满溢出来,点亮了他整张脸。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孟希把赵媛媛让进屋,倒了一杯水给她。
“去徐晓桐那儿玩来着,路过想来看看你。对了,这是我给你选的毛衣,你试试合不合身。”赵媛媛低头去取衣服,吐吐舌头,她才不让他知道她其实最主要是过来送这两件衣服呢,有点丢脸。
孟希把两件毛衣一一试过,蓝色那件有点小,黑色的刚刚合适,衬得他朗眉俊目,特别好看。赵媛媛第一次给别人买衣服,没想到这么合适,感觉满足而开心,她收起那件蓝色的:“我拿回去换一件大号的,改天给你。”
“嗯。”孟希笑着点头。
赵媛媛看到桌子上电脑亮着,屏幕显示的是某栋建筑的3D图像,感应板边还放着笔。
“你在工作吗?你继续吧。我坐坐就走。”
“图纸还有一点扫尾,你等我,待会一起吃饭。”
一听到“吃饭”两个字,赵媛媛忍不住想打嗝,她忍了忍,忍住了,她点头:“好,我等着。”
屋里开着暖气,孟希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衣,他工作的时候都习惯把袖子卷到手肘处,露出结实的小臂和手掌。真好看,她怎么从来没有发现他的手有这么好看呢?
赵媛媛第一次那么仔仔细细地打量孟希。
她把视线转向他的脸。
他的眼睛圆润清澈,睫毛很长,不翘,唇线分明,鼻子并不十分高挺,可是走势流丽,与有棱有角的脸型综合而看,几乎完美。
赵媛媛心跳又加速了,她深呼吸又深呼吸,抑制住心底澎湃的潮涌。她紧紧抿着嘴巴,仿佛一张开就有花要从里面开出来。
9.
两个星期后有一天,正在上文学概论的课,系主任突然走到教室外边,把授课教授叫出去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教授走回教室,扬声说:“赵媛媛,去系办公室一趟,有人找。”
来客是一个中年人,一身正装,神色威严而不失和蔼。他微笑着对赵媛媛说:“不好意思,赵小姐,要麻烦你走一趟。”
“去哪里?”
“有人想见你,拜托你帮个忙。”他说话很客气。
系主任对来人礼貌而热情,听说他要带赵媛媛出去也没发表任何异议。
赵媛媛也有几分好奇,便跟着他走了。
车子往市中心开去,四周环境却越开越清幽,而且关卡重重,一路还看见许多身穿军装荷枪实弹的人。赵媛媛越发好奇,也添了一丝忐忑,她想问问中年人,他却正襟危坐,完全没有任何想搭话的意思。
终于,车子停在一幢小楼下面。赵媛媛走下去,中年人领路带她往楼内走去。楼外没有任何标示和牌匾,里面安静得出奇,到处铺着厚厚的深色地毯,路过的荷着枪的士兵都会“啪”地一下给中年人行个标准的军礼。
停在二楼一扇门前,中年人敲了敲门。
门内是一把苍老的声音:“是小吴吗?”
中年人恭谨地回答:“是。我把赵小姐带来了。”
“让她进来。”
中年人打开门,示意赵媛媛进去。她刚走进去,门便在身后阖上了。
房内是一间办公室,布置得凝重严肃,深色办公桌后面正坐着一位老人。
他头发花白面有皱纹,看上去六七十岁,双眼却凌厉如鹰。
“你就是赵媛媛?”他神态自有一种不怒而威。
赵媛媛却不怎么害怕,大概是她爸爸和二伯在外也都常常严肃挥斥说一不二,可一回家和普通人就没什么两样。她都觉得他们是纸老虎。
她点点头。
“我是孟希的爷爷。”
果然。刚刚在路上赵媛媛认出所在地时,她已经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可能会与她相关的这种身份的人。没想到还真是。
“你好,爷爷。”她很乖巧地说。
“你好。”孟震指指沙发,“坐吧。如果要喝水,自便。”
赵媛媛坐下,等待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果然,他很直接地说:“我知道你是孟希的女朋友,我让你到这里,是有两件事想让你做。”
光听他说话,也知道他是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也不等赵媛媛同意与否,他继续说:“第一,我希望你劝孟希回孟家。第二,请你离开孟希。”
“对不起,爷爷,我做不到。”赵媛媛实话实说。
“你想要什么条件,但说无妨。”
不知道为什么,赵媛媛觉得胸口闷起一口气。
她深呼吸了一下,想了想说道:“孟希是成年人,他有自由选择自主生活的权利,我左右不了。而且,恋爱是双方的事,孟希没有提分手,也没做过让我伤心的事,我没有离开他的理由。”
孟震没有说话,很冷静而无声地看着赵媛媛。这下赵媛媛才感觉胸口狂跳起来,手心发冷,后背狂冒汗。她后怕了。眼前是什么样身份的人,她竟然二话不说拒绝了他,这是不是太过唐突愚蠢。
哪知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说:“你可以回去了。”
10.
被孟希爷爷喊去谈过话的事,赵媛媛没有告诉孟希。她直觉这件事会让孟希不好受,她不想让他难过,只希望常常看见他的笑。她喜欢他的笑。
很快到了期末,赵媛媛一放假就要回Q市,孟希却要晚些天才回去。建筑硕士学年是二年制,也即是翌年夏天孟希就要毕业了。
所以这个假期他比之以往要更忙碌些。他要整理好新一学期本科生助教的教学任务,完成协助教授一起做的建筑设计图和模型,还有考虑并考察毕业后的去向选择。
放假第二天早上,孟希送赵媛媛去机场。
他给她换登机牌,办好托运,然后目送她过安检。赵媛媛走了几步,又回头来,看看他。茫茫人流里,他像一株挺拔的白杨树,望着她,冲她挥手,笑意微微。
赵媛媛停了下来,她觉得有点儿舍不得,只是短暂的分别,她也觉得舍不得。可是他要是知道大概会笑她的吧,这实在是太太太儿女情长了。她只站了一会儿,挥挥手,转身走了。
一直到大年三十那天,孟希也还没有回来。
晚上赵媛媛和爸妈一起吃年夜饭,看春晚。看了一阵,赵媛媛睡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她暗暗欣喜,却不动声色,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妈,爸,我瞌睡来了,睡觉去了啊。”
“好不容易放假,爸妈也闲下来,不陪着一块儿多看会儿春晚,睡什么觉?白天还没有睡够?这么大人了,还是一把懒骨头。”王淼说她。
赵媛媛苦着脸看向赵知远。
赵知远覆住王淼的手:“年轻人有自己的习惯,老婆你小心被笑话老古板。去,想干嘛干嘛去,别打扰我和你妈的二人世界。”
赵媛媛闻声大呼万岁,奔回房间。
王淼拍了赵知远一下:“你就知道惯她。”
赵媛媛回房间披了件外套,走到阳台,电话那边已经挂了,她又打回去。
孟希接起电话:“媛媛,打扰你了吗?对不起,我想你,实在没忍住。”
很奇怪,这种话别人说起来赵媛媛会觉得又傻又肉麻,可是被他一说,却有点动听。当然也有可能因为是恋爱中的人都是傻瓜,傻瓜看傻瓜都不会觉得傻。
“没有,我看电视呢。”其实她也忍不住,可是白天已经通过好几个电话,连年都拜过了,再打过去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你现在在哪里?”她问他。
“候机室。遇见空中管制,飞机延飞了。”
“大过年的还管制啊,真倒霉。你吃饭了吗?”
“吃了,康师傅豪华红烧牛肉面。”
“啊,你就吃方便面啊?”
“餐厅都关门了。没什么,还挺好吃。”
赵媛媛想着他一个人坐在候机室,弓着身子捧着方便面吃的样子,心都要酸了。
“你想吃什么,回来我给你买。”她想说给你煮的,可她除了一个番茄炒鸡蛋,别的都不会。
“番茄炒鸡蛋。”他说。
“这个我会!我给你弄!”赵媛媛有点激动。
孟希笑了:“期待之至。”
说了一会儿话,赵媛媛突然打了个喷嚏。
“你在哪里?我好像听到风声。”孟希问。
“我在阳台。今晚有好多人放烟花,特漂亮。”
“快进屋去。挂了吧,再见。明天到了给你打电话。”
“等等。”赵媛媛突然想起一件事,说:“给我念念那首诗,被章殊误会的那个,我想听。”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她老想着这个事。
孟希沉默了一下:“好,你先添件衣服。”
赵媛媛又进屋套了件羽绒外套。
“Let me not to the marriage of true minds Admit impediments.
Love is not love,
Which alters when it alteration finds,
Or bends with the remover to remove:
O no! it is an ever-fixed mark
That looks on tempests and is never shaken;
It is the star to every wandering bark,
Whose worth"s unknown, although his height be taken.
Love"s not Time"s fool, though rosy lips and cheeks
Within his bending sickle"s compass come:
Love alters not with his brief hours and weeks,
But bears it out even to the edge of doom.
If this be error and upon me proved,
I never writ, nor no man ever loved.”
孟希的英文带一点英式口音,尾音特别迷人。
赵媛媛听得入迷,可是有点遗憾:“是英文啊。”她的英语学得不是很好,他语速不慢,她听得似懂非懂。
“这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其中一首,没有名字,大家有时叫它sonnet 116。网上有译文,你可以去看看。”
“给我念念译文吧。”
“冷吗?”
“不冷。”
临近深夜,四下烟火的声音甚嚣尘上,可在此时的滚滚声色里,赵媛媛只听得见孟希的声音,他的声音娓娓动听:
“我绝不承认两颗真心的结合会有任何障碍。
若是一看见人家改变便转舵,或者一看见人家转弯便离开。
这种爱便不算真爱。
哦,不。爱是亘古长明的灯塔,它定睛望着风暴却兀不为动;
爱亦是指引迷舟的一颗恒星,你可量它多高,它所值却无穷。
爱不受时光的拨弄,尽管红颜和皓齿难免遭受时光的毒手;
爱并不因瞬息的改变而改变,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
“爱并不因瞬息的改变而改变,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赵媛媛低声喃喃重复。真好,真动人。这样的诗,和孟希的声音结合在一起,真美好,美好得让人如临梦境。
一阵静默后,孟希突然叫她的名字:“媛媛,赵媛媛。”
“嗯?”
“我爱你。”
远处一朵硕大缤纷的烟花蓦然破空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