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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世纪曙光(4)

人在本质上是平等的,有求于人是件打破平衡的事,每个人都有些为别人所渴求的东西,比如钱财、青春、美貌、权力、知识、健康、经验、社会关系网等等;人要追求平等,首先得尊重自己,请求别人帮忙等于接受自身之外的人际资源的施舍;恢复平衡和自尊的唯一举措,只能是把自己占有的优势资源拿去填补施舍者急需补充的稀缺部分。一个身居高位的壮年男人的资源库里会缺少些什么呢?毛媛媛想起了臧嚣,那个脸若黑炭、心怀烈火的小青年,只不过凭借一身力气,帮助别人做了些力所能及的琐碎家务事,居然会趁我酒醉之机,索取了一份天价回报。她有些脸红心跳,走到整容镜前,端详着里面的俏丽妇人,内心里思忖:“缺什么?就是这个了。”一条“藏獒”和一个副省长之间有许多心理和需求是一致的,并不会有什么天然的人性上的绝对区别;在人的动物性发作起来并主宰大局面的时候,小人物和大人物之间就会划上等号。

客厅里响起了轻柔的音乐声,车副省长站起来,伸出手臂,媛媛轻灵地一个转身,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手落在他举在半空中的掌心里,伴随着节拍,翩翩起舞。他的手扶在她纤细的腰上,四目相对,红晕像闪电一样照亮了她那光洁俏丽的脸庞;他的目光在她的头顶上游移着,秀发漆黑,浓密而均匀地拢在脑后;音乐转换成了慢四,他心有所动,右手痉挛了一下,她立刻会意,依着舞场上的惯例,两臂缓缓合拢,优雅地搭在他的双肩上;他犹豫了一下,慢慢地双手抱住了她的腰,谁也不想走动了,只是缓缓地摇摆着,享受着这意料之外的、只为两个人所陶醉的奇妙时光……

好漫长啊,舞曲终于结束了,毛媛媛回坐在沙发上,她有点累,想歇一会儿,喝一罐饮料——每一场舞会都是这样休息的啊!

音乐怎么悠然消失了?似乎只不过奏响了几个音符一般短暂,车副省长不无遗憾地把双手看了又看,刚才是怎么回事呢?一场小型的私家舞会,还是别有远景的温柔预演?一个漂亮的女人和一个握有重大权力的男人,因了另一个男人的灾难,聚合在一起:一个是推心置腹,郑重托付,寄存了巨大的希望;一个是随口应承,留有余地;音乐适时地迷失在空间里,暂时地终止了依托和推拒,小房间里的双人舞更能够拉进两个人的距离——也许只要再促进一下,意料之外和情理之中的事情就会发生。是静待水到渠成,顺其自然呢,还是呼风唤雨、推波助澜?她有些犹豫,更多地想到的是皮越重获自由的时间,自由和时间应该能够决定一切啊!

车副省长却不想再向前走了,权力碰到诱惑的时候,按惯例总是要犹疑再三的,必须要内心里反复琢磨,保证大局面不受影响的。他是军人出身,发布命令干脆利落,是他一贯遵循的工作作风。至于把工作作风贯穿在生活作风上的难度和逐渐发生的各种变通,他内心里极不情愿,始终认为那是一个军人的堕落和无能。

毛媛媛说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清;毛媛媛嫣然一笑,掩门而出,他没有起来送行,也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姿态或手势,他沉浸在内心的焦虑之中。茶几上的钥匙不见了,桌子上的电话明天就会响起来,不会拖很长时间。他机械地抓起电话,想了解一下皮越的案子,可是打给谁呢?市局的头头?刑警队长?省公安厅?他有些茫然,也许让秘书过问一下更合适些吧,他迟疑着放下了话筒。

一辆五十铃两用车停在东方红广场西口,皮越走下来,向四面张望了一下,确定好方位,快步钻进畅家巷里的一个小理发馆,坐在舒适的圈椅里,闭上了双眼。

一双柔软的手,灵巧而迅捷地把他那两公分长的一头黑发,修理成社会上流行的“板寸”造型;又放倒躺椅,在他脸上涂满肥皂沫,把一条烫脸的毛巾,蒙住眼睛以下的部位,“沙沙沙”的磨刀声传递着多么熟悉而又遥远的生活气息啊!皮越感动得有些眩晕,泪水在眼眶里沉浸着,“自由了!这是我的自由啊!”皮越真想跳起来,和理发员拥抱一下,发泄自己心中的狂喜和亢奋。

他不能回家,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他也不能在大街上随意游走,碰到熟人那可是一件尴尬的事,怎样解释自己的行踪呢?八个多月不是一段短时间,必须和毛媛媛统一口径才行。他坐车穿过黄河铁桥,慢慢地向东走到王保保城下的黄河边,坐在沙滩上,脱掉鞋袜,把双脚浸没在河水中;遥望南岸,滨河路上车水马龙,人烟稠密;不远处,就是毛媛媛的家——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家呀!我坐在这里干什么,应该立刻往回跑,去砸窗踹门,哪怕是坐在家门口的楼梯上死等到毛媛媛回来,那才是男人的本分!

可是不行,我是个犯罪嫌疑人,上午十点钟才被看守所长宣布释放——杀人凶手还没捕获,自己受党的政策法外施恩,回家居住,却不能擅自离开金城——虽有八分自由,还受两分监控。这些难言之隐,如何向媛媛述说?

她为什么不来接我呢?前天还收到了她送来的烟、糖、茶和点心,看来她并不知道我要出来的消息。那么是谁在幕后为我疏通渠道、鼎力相助呢?皮越搜索枯肠,百思不得其解。莫不是我福星高照,时来运转了吧?

自古来英雄豪杰虽然多有劫难,大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且大难不死,总是必有后福。看来我皮越应该从今往后,前途必然顺风顺水了。

八个多月的监禁生涯,身居斗室,生活枯燥,眼界狭小,思想闭塞,突然之间置身闹市,面对眼前滔滔黄河,一时间尚不能回过神来。他把身边的卵石从沙子里挖出来,左右开弓,用尽气力,抛入河中,绝大多数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没入湍急的流水中;偏有一粒片石,甫一入水,霎时窜起,奋力向前,再三跌扑,漾起数朵水花。皮越看得真切,发了一回呆,由不得心里思忖:“石子尚且不甘沉沦,我皮越岂能在这茫茫人海里随波逐流,自暴自弃?”又徜徉了两个时辰,眼看红日西坠,腹中也觉饥饿,去白塔山下饭馆里,连吃了两大碗牛肉面,心里渐渐踏实了,急匆匆迈开大步,直奔毛媛媛家。

到了楼下,抬头仰望,窗口似无灯光,心有不甘,三两步窜上楼,伸手敲门,静候良久,无人应答。皮越耐住性子,附耳门边,要听房里有无声响,冷不防身后门开,走出一个黑脸青年,厉声质问:“干什么的?”皮越慌忙回答:“我找人,请问这家里有人吗?”

“找人?这家人都死光了,你走吧。”

皮越听到如此恶毒咒语,一腔热情,霎时间熄灭了大半,强忍愤怒,压低了嗓门诘问:“我又没有招你惹你,干嘛出口伤人?”

“我看你贼眉鼠眼、鬼鬼祟祟地,不管你是想偷东西还是想偷人,瞎了你的狗眼,给我滚开!”臧嚣伸手扯住皮越前胸,要把他推下楼去。

皮越是何等人物,虽然初享自由,不想旁生枝节,可碰上歹徒,并不惧怕,当场舞动双臂,稍加抵挡,臧嚣空有一身力气,无法施展,乃再施“藏獒”绝技,一头撞在对手脑门上,只听得一声闷响,皮越躲闪不及,脚下踏空,向后直跌到楼下去了。臧嚣用手在脑门上拍一拍,“呸”地吐出一口恶气:“白眼狼,什么混账东西,都他妈的想来沾良家妇女的便宜。”

自那一日臧嚣初涉男女之事后,回到家里发了半天呆,思前想后,深感自己莽撞,万分懊恼。遂痛下决心,要向法官大姐赔罪。谁曾想一连等了五天,那法官大姐却是就此失踪,杳无音讯,难觅半点芳影。臧嚣虽说是个粗人,没什么文化,不晓得分析女人的心理活动,可仅凭男人的迟钝直觉,也知道自己再逗留下去,实在是两个人脸上都无光彩。他正在犹豫不决,拿不下主意,从门缝里看到一个男人举止怪异,行为可疑,凭他多年从事保安工作的经验,断定此人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立刻出门痛斥;稍遇反抗,愈生愤怒,护花之心高昂,撕扯时乱中取胜,占了大便宜,也懒得管那人摔得轻重如何,自顾回家关门,决心再等三天,还见不到法官大姐,就自己外出去闯世界,混不出个人样儿,就死在外面,永不回头。

皮越被撞下楼梯,摔得三魂出窍,浑身疼痛,不能站立;尤其头疼欲裂,好像被搅乱了脑浆,思维混乱,云里雾里,眩晕得几不知身在何处,似泥雕木塑一般,呆卧在地上,不能动弹。

三个男人上楼,只顾说话,突见地下躺着一个人,都吓了一跳,仔细审视,不是醉鬼,亦不像坏人模样,有个胆大的,轻拍他的脸颊:“喂,喂,怎么回事?要帮助吗?”皮越悠悠然睁开双眼,把三人看了一会,缓缓伸出双手求救,待到被搀扶起来,试着走了几步,已经神志清醒,肢体灵活,就谢了三人,自己拉着楼梯扶手,慢慢走出去;到了大街上,空气清新,灯光明亮,再歇一会,体力恢复,只好先咽下屈辱,回到七里河的单身楼去调养歇息。

次日早起,匆匆洗漱,换一身干净衣服,先去父母家中。母亲正在梳头,突见长子进门,呆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正要说话,皮鼎叫了一声“爸爸”,慢慢走过来;皮越张开双臂,想抱儿子,皮鼎退后半步,指着左臂戴的黑纱:“爷爷死了。”

皮越听了,将信将疑,待看到母亲泪流满面,急推开父母卧室,看到父亲遗像,由不得双腿发软,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已经泪如泉涌、泣不成声了。

皮鼎要去上学,悄悄锁闭单元门,自顾走了。母亲说自从他被拘捕,父亲从此愁容满面,不思茶饭,整日里东倒西歪地似睡非睡,唉声叹气,几乎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时常站在窗口对外呆望;有时搂住孙子,半天不肯撒手,害得皮鼎几次尿在裤子上;就这样艾艾怨怨、悲悲泣泣地苦熬了三个月,在家里跌了一跤,脑溢血引发偏瘫,在病床上缠绵蹉跎了两个多月,一言未发,撒手西归了。老人话语委婉,泪水涟涟,只字未提长子引发事端,病中不能尽孝,丧父不能送终等事。

皮越已过不惑之年,深知父亲革命了一辈子,把理想和名誉看得比性命还重要;长子入狱,老父自认为难辞其咎,逐日里深自反省,纠查失教之过,上对不起党和国家,下对不起妻儿老小,自己封闭了思想,呆滞了行动,终日在房间里蹒跚,不肯外出半步;待到熬出病来,消极延医用药,渐渐病入膏肓,枉送了一条性命。父亲之早死,母亲虽未点明因故,他当然知道自己身为长子,负有绝对的责任。

皮越痛哭了一阵,自责了几回,对老母亲再三安慰,人死不能复活,还是保重身体要紧。又把自己在看守所的遭遇,轻描淡写地说了:没有挨打,没有饥饿,没有疲劳,没有伤痛;只不过是百无聊赖,虚度时日,漫漫长夜,苦苦打熬而已。如今是凶犯在逃,警方在追,自己冤屈,不日即可洗白。又向母亲保证:从今以后,老实为人,踏实做事,不生非分之想,一家人和和睦睦,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

皮越的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话,母亲听了,深感安慰。暗想多亏当时留存一份心思,对外人只说是皮越去广州经商,尔后又去泰国考查,急忙之间无法赶回来奔丧。

晚饭之后,皮鼎写作业,皮越看了一会,天已经黑了,心里惦记着毛媛媛,拍拍儿子的头,叮咛几句,夺门而去。到了楼下,抬头仰望,窗上仍无灯光,不免寒心,好在带了钥匙,可以自己开门,不像昨晚,有钥匙不用,反被人欺辱一场。正自顾寻思,冷不防暗影里伸出一条腿来,挡在单元门口,皮越定睛细看,竟是那撞了自己一头的黑脸小伙。皮越强压怒火,责问道:“喂,你已经占了我的便宜,不要欺人过甚!”

“老白眼狼,楼上没人,别浪费了你的宝贵时间。”臧嚣出言冷酷。皮越忍无可忍,抓住他的一条腿,掀他一个踉跄倒地,从他身上一跃而过,快步上楼,却被臧嚣从身后跳起来,撵上去揪住脖领,直拖到门外马路上——也掀他一个跟头;皮越使个鲤鱼打挺,一跃而起,发狠心要放倒臧嚣——恰在此时,一辆小轿车驶过来,车灯晃得眼睛睁不开,在身边停下;两个人都避开灯光,在暗影里动手撕打——皮越打了三五拳,转身要走,臧嚣追上来,被皮越发一个蹶子腿,正踢中小腹,“哼”的一声闷叫,眼看就要跌倒——皮越再发一脚,却是一个女人惨叫一声,斜倒在地下;皮越愣了片刻,正在惊疑,那女人在臧嚣的搀扶下抬起头来——“媛媛”?皮越心惊肉跳,茫然无措,被她指挥着从车上拿下背包和一个大饼干盒,交了出租车钱,再与臧嚣一左一右,搀扶毛媛媛上楼,待到打开房门时,皮越飞起一脚,踹在臧嚣胸口——臧嚣遂翻跟头滚下楼梯去了。

毛媛媛躺在床上,眼看没有外人,不用忍熬,哀哀叫痛,慌得皮越无法哄劝,顾不得夫妻分别长久,且把礼貌丢在一边,动手解开她的衣裤,在右跨下寻到一片红肿,用毛巾浸透冷水,敷在伤处;一面连声道歉,自责有眼无珠,一面在脚上敲打,想说出些什么开脱的词来,又觉得头脑空空,无话可说。

毛媛媛坐车回家,车灯罩住两个人打架,恍惚之间,认得是老公和臧嚣动武,急忙下车劝阻,却不料右跨被踢,受力之重,似乎半个身子要飞去九霄云外一般;想起皮越那股狠劲儿,由不得恨恨连声:“皮‘老二’,看守所里熬得你浑身发痒,你吃了狼心狗肺,我盼了你大半年,就等着挨你的这一脚!”

皮越理亏,无从分辩,任凭媛媛责骂,并不还嘴;倒了些白酒在小碟里,划火柴点燃,右手掌让蓝艳艳的火苗慢慢烤热,再连酒带火抓了一把,急速按压在红肿处,媛媛立觉热透肌肤,疼痛减轻;又被他温柔触摸,拍拍打打,轻重交替,左手时时将火酒抹在伤处,竟似一个训练有素的职业救助人员,不厌其烦。到底是夫妻分别太久,见面一脚虽然歹毒,那里踢得断苦苦相思之情?更何况身在暖巢,二人独处,四目交触,肌肤相亲,那一丝星星之火,憋熬得忍无可忍,藏无可藏,媛媛刚露出些笑意,皮越立刻扑上去亲热,眼看战端既开,要成燎原之势,她却大叫一声,扑棱棱翻身坐起,把老公直推到卫生间里:“快放热水,把你那大半年的污浊晦气,好好地冲洗干净,别弄脏了我的床。”

皮越此时有何话可说?把柄在人手中,能不忍受拿捏?只好憨厚了脸皮,把衣裤乱扔一地,钻进热水雨帘里,尽情冲洗。

媛媛看他老实听话了,蹑手蹑脚地去客厅茶几上打开大饼干盒子,飞速取出里面用报纸包裹的钱,掖在衣柜里隐蔽的地方,把一些点心放进饼干盒里,轻轻盖严实,一颗悬空的心,还在扑腾腾地跳;又掏出衣服口袋里的飞机票,都藏掖仔细了,长吁一口气,扮个鬼脸儿,钻进卫生间洗浴。皮越此时,早已是欲火万丈,按捺不住,遂劈头夹腰,连水雾一起拥到床上,亦不搭话,拉开阵势,立即交火。直操练得气喘吁吁,汗如雨下,屈指盘算,如此者四;乃自言自语:“好我的宝马良驹,看来人被囚禁,犹如水被截流,能量积聚得长久,方能汹涌澎湃,无坚不摧,赢得今日大快活。”媛媛身受压迫,瞅着他又可气又可笑,张嘴揶揄:“才得了几天自由,又想咬文嚼字,胡诌些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的迷魂谱了?回你的看守所里去积聚能量吧。”冷不防把他奋力推下床去;皮越浑身躁热,正好借助木地板上阴凉,长卧不起,不亦乐乎。

天明既起,洗漱清洁,穿戴齐整,毛媛媛拍拍皮越:“乖乖,第一次在家里大床上睡觉,味道好吗?多躺一会儿,等我中午回来,把你审问个清楚明白,老实交代,休想蒙混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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