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三八”这个日子当作妇女的节日,在中国也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是一个不短的路程。风雨晴晦,影响着纪念这个节日的规模,一年盛大,一年消沉,也许下一年又因为特种的机会而“隆重”,但对于这种形式上的兴衰,我没有感慨,我也并不感到寂寞和悲哀。
从一个出类拔萃的先觉秋瑾创办了主张男女平等的《女学报》,也已经四十历寒暑了。四十年间,日月盈昃,妇女杂志有过了不少的绝续与兴衰,一个时期像雨后的春笋,一个时期又如残秋的落叶,但,对于这种往往为外在原因所约制的杂志发行数字之高低,我也并不觉得这就真真表征了妇运工作的兴衰。
三十年,四十年,为着中国民族的自由解放,为着中国妇女的平等独立,流血,奋斗;奋斗,流血,秋瑾的墓木已拱,为女权而呼号的书籍和刊物也已经汗牛充栋了。可是,在四十年代的今日,在抗战中的中国,“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乃至“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的观念,还遍存在中国人的心中。“女子真真的地位是在家中”的理论,依旧为最高学府的大教授们所倡导,而仅有的妇女刊物,还不能不分出大部分的篇幅来讨论“男女是否应该平等”,“女子是否应该走出厨房”,这不是真真值得寂寞,真真值得悲苦的事么?
“五四”产生了若干中国的诺拉。小鸟冲出了樊笼,体味了什么叫做自由和平等,但,当她们同时也体味了风雨的力量之后,若干“勇敢”的诺拉又用眼泪来忏悔了“年轻时代的莽撞”,而重新回到“和平”的樊笼里去了。
“五卅”与一九二七,跟历史上的新登场者一起,我们也有了刘和珍型的英雄,有了轰轰烈烈的女斗士,有了女兵,有了无数个无名的踏着荆棘的道路来争取解放的女性。但是,疾风一过,劲草几何?才十五年的岁月呢,昔年头角峥嵘的女斗士,今天已经是母仪足式的夫人太太,已经是母以子贤,妻以夫贵的命妇,甚至于已经是抄经念佛,谋幸福于来世的“信女”了。当女权和男女平等被当作少数人的敲门砖的时候,“妇运”窒息了,而真真的妇运,真真的新的女性,却在并不辩论着什么平等之类的名词的人群中诞生了!
这儿没有英雄,这儿没有辉煌的演说与理论,她们要,她们做,她们把自己当作一个人,于是,她们把自己当作一个人,于是,她们成为新中国的一个成员,成为顶天立地的一个人了。
过去,把太多的时间化费在岩石上的耕耘。一方面也可以说,把太多的时间化费在温室花卉的培植了。不炸毁压在地层上的岩石,作物是不能生根在土里的。把种子播在温室里,得到的收获也不过是用以炫人的一两枝奇花异卉罢了。我们珍重我们民族所产生的俊杰与英雄,这都是民族的光荣和瑰宝,但我们也还觉得假如全民族的文化能够提高这么一分一寸,却是更比一二人的光荣更值得珍重的事情。
路,很远。但不停脚,不就意味着一步步的前进么?山,是一个不可移的象征。但是,当愚公将成功瞩望于他的子子孙孙的时候,不可移的意义不就在这一瞬间消失了么?人类永远拒绝死亡,不合理的一切必然要在永生的人类社会中消失。
一九四四年十月
(原载《边鼓集》,美学出版社一九四四年十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