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日报》为了鼓励青年认真学习,相继开辟了《勤学佳话》和《治学经验一席谈》两个专栏,介绍古人勤学成才的故事,发表了当代国内专家、学者撰写的几十篇治学体会文章,受到了广大读者的欢迎。现在,把这些文章汇编成书,题为《学人谈治学》,无疑是对建设高度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有益贡献。在付印之前,编者要我写篇短文,作为此书代序。我算不上“学人”,也没有系统的治学经验,但一则是“君自故乡来,不忘故乡事”,不好推辞;二则在四五十年的工作、学习过程中,也还有一些自己的切身体会。
因此,只能在各位前辈和乡长面前,班门弄斧,讲一点很不成熟的意见。
近年来收到不少青年的来信,也从报刊上看到许多青年作者的文章,使我得到一个带有普遍性的印象,就是他们的基本功较差,知识面较窄,他们有生活、有见解、有勇气,但是语文和知识这两者阻碍了他们走向成功的道路。我同情他们,因为这是极左思潮和十年内乱中,喧嚣一时的“读书无用论”、“知识越多越反动”等等口号所造成的苦果。读了这本书中的每一篇文章,都可以看到每一个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在他们成“家”之前,绝无例外地都在文、史、哲,数、理、化等等方面经过艰苦的努力,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要建筑百丈高楼,不先打好地基是不行的。
苏步青教授说:“语文是各门学科最基本的工具,文理相通,语文学得好,阅读写作能力就提高了,就有助于学好其他学科,有助于知识的积累和思路的敞开。有的理科大学生数理化还好,但写实验报告文理不通,错别字很多,这样,即使你很有创造性,别人还是看不懂。我劝青年们千万不要忽视语文学习。”这几句话是对理科学生说的,而今天,“忽视语文学习”,竟还是文科学习的通病。
学理科的要打好语文基础,学文科的同样要有一定的数理化知识。在今天这样一个科学技术迅猛发展的时代,不管你学哲学也好,学史地也好,学文艺也好,没有一点现代科学的常识(我说的只是常识),在你的专业中就会遇到很大的困难。举一个例,有一点自然科学知识的人,再去学马列主义哲学,对于从量变到质变,对一分为二,对遗传基因,对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等等,就会容易学懂。
在这本书中许多学者都谈到“勤”和“恒”这两者的重要性,我深有同感。假如有人问:治学有没有诀窍?那么我想,勤和恒就是最基本的诀窍。
勤能补拙,业精于勤,这是中国的古话。无数事实证明,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点成就,都是从勤学、勤思、勤问中得来的。古往今来的大科学家、大艺术家,从沈括、李时珍到华罗庚、陈景润,从杜甫、白居易到老舍、巴金,他们的勤奋,真的做到了“连朝接夕,不自知其苦”的程序。当然,勤和恒,是不可分的。事实上,勤字中间就包括了恒的意思,譬如我们劝人多读书,决不是希望他读一本书,读一天书,而是希望他天天读,持之以恒,把每天读书养成习惯,“嗜书成癖”,习和癖,都只能持之以恒才能自然而然地形成。治学,要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众里寻他千百度”的精神,有了这种精神,才能从博到约,从浅入深。
博和专,是一对矛盾。我读了这本书中学人们的文章,绝大多数人都强调了博的重要性。我不反对“学贵专精,不尚驳杂”的道理,但是我同时也深信,在今天这样一个科学昌明、世事日繁的社会里,要专攻一业,不及其他,恐怕要真的攻克这一业,也是有困难了。在科学范畴里,本世纪六七十年起,就出现了大量的所谓边缘学科,文学艺术就更不必说了,因为电子科学已经“侵入”了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你不理会科学,科学毫不客气地要向你渗透。看来,“杂家”这个词,已经不必有贬义了。文学是人学,而人,是生活在今天这个瞬息万变的社会中的,要研究人,反映人,要刻画出生活在这个社会里的人,作家的知识就非博不可,非杂不可了。读了戴不凡同志的遗作,他说:“要博,什么书都可以看看、翻翻,记不住内容,或对内容没有兴趣,即使只去知道一下书名、作者、出版年月,积而多之,有时也会有用处的。同时,不但是‘开卷有益’,也得注意社会上的种种(自人情世故以至风俗景物)。”我也有同样的感受。因为“人情世故,风俗景物”之类,在教科书和正式的社论、文件中是学不到的。
谈到博和杂,就很自然地想到一个浅字。对此,梁启超有一段话讲得很坦率,他说:“启超学问欲极炽,其所嗜之种类亦繁杂,每治一业,则沉溺焉,集中精力,尽抛其他,历若干时日,移于他业,则又抛其前所治者。以集中精力故,故常有所得,以移时而抛故,故入焉而不深。”又在给他女儿的一首诗中说:“吾学病爱博,用甚浅且芜,尤病在无恒,有获旋失诸。凡百可效我,此二无我如。”我认为不论治什么学,“学问欲极炽”和“集中精力”,都是完全必要的,学海无边,对这一门“沉溺”了一阵之后又“移于他业”,看来也是很难免的,而且,要是真的集中精力地钻研了一阵,要“尽抛”也是不可能的。茅盾在少年时代就通读了诸子百家、唐诗宋词,这些不都成了他毕生文学事业的用之不尽的潜力么?我认为梁任公所说的“尤病在无恒”,只是他的自谦之辞,他在学海里浮沉了几十年,直到晚年还保持着“极炽”的求知欲,这种恒心是值得称道的。
最后,我还想引用梁启超提倡的“善疑、求真、创获”这六个字,来作为这篇短文的结束。善疑,就是不迷信旧说,坚持独立思考;求真,就是实事求是,上下求索;而创获,则是独辟蹊径,敢于创造。循此途径,持之以恒,那么积跬步致千里,集细流成江海,也就庶几近之了。
一九八二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