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灰蒙蒙的苍穹，黄沙漫天飞舞，裸露的泥土泛着盐渍浸润风干后的一层细密的白霜，满目荒寂，与人类朝夕相处的庄稼在此没有容身之地，芦苇与苦涩的水相生相伴，而匍匐在地面上的是一些叫不出名的低矮植物，其中有一种大面积生长的灌木像极了柏树，顽强地挺着瘦弱的枝干，意欲告诉人们这里并非不毛之地，让人徒生几分怜悯之心。
这就是我抵达的陆地尽头黄河口，惊喜中充满着淡淡的失望。
如果不是盼望去饱览想象中的黄河入海口的壮美、恢弘、磅礴气势，我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一分钟，头发、鼻子满是沙尘，甚至摸一下颈脖子似乎都是，叫人浑身不自在，“跳进黄河洗不清”。于是我以为在自给自足的农耕经济时代，黄河入海口是不适宜人居的地方，对于农民来说，这里就是播而无果之地。我暗暗揪心：黄河入海口这块黄河冲积出的共和国最年轻的土地，治理沙化、盐碱工程任重道远啊。
在黄河口简易的新滩浮桥码头附近，十多艘游船井然有序停靠在岸边趸船旁静候游客，我用一张面值三位数的人民币取得了黄河口水上旅游乘船的通行证。游艇不大，能容纳十多个人，每个座位上放了一件橘红色救生衣，鸣笛起程，船缓缓离开港口，朝东北方向海口莱州湾进发。
黄河风平浪静，船在混浊的河面上前行，它是否在蓄积着一场更大的波涛汹涌呢？我摩拳擦掌迎接惊心动魄。交谈中，在黄河口摸爬滚打二十多年有着丰富出海经验的船老大告诉我们，这是1976年以来黄河的唯一出口，一直到入海口都是这样波澜不惊，但河道每天都在变，细微的变化一般人不会去关注，要小心谨慎沿航道驾驶，以免撞上沙洲。我想，黄河驰骋纵横、万里迢迢从西北高原“远上白云间”奔泻东方，目睹了太多的刀光剑影、血腥掠夺，不可抗拒地充当帮凶的角色，一路携泥带沙，它身心疲惫，步履沉重，应该歇一歇了，才如此仪态从容投入大海的怀抱。
眺望船窗外两条河岸线距离越推越远，水面徐徐展开，感觉好像在奔向一个遥远而神秘的地方，我们在期待大海的召唤。不时有返航的船只，相遇时掀起的波浪将船夸张地颠簸摇晃，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来。游客之间热情欢呼挥手致意，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突然间另一拨从未谋面的人打招呼，心里还真有些温暖，驱散了莫名的恐惧与孤独。
实际上到最后游船返回，全程十七海里，用时四十多分钟，除了海面开阔到一望无际外，水的颜色始终是浑黄的，我没有看到河海交汇处刀切般的黄蓝界线，就央请再往前开，船老大却不肯，并告诫，退潮船会搁浅沙堆上，你们尽快照几张照片留念，马上要返航了。站在甲板上“欲穷千里目”远望天边才隐隐约约能捕捉一条河海分水岭，感受到水天一色之景观，那边就是天涯，地理概念地平线在这里一目了然。
回到宾馆，同行的没来得及坐船去黄河入海口的朋友问我的感受，我认真地戏谑：“不去黄河口遗憾，去了更遗憾。”因为我们去得不巧，恰恰印证了“黄河口水上旅游乘船卡”上的温馨提示：因风向、潮汐、天气等因素，可能影响观察海河交汇的效果。话说回来，心里还是安慰自己，总算到了黄河入海口，满足了渺小的个人对大自然征服后的胜利和喜悦，存于心中的也是属于自己的一种别人无法替代的体验，留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回味。
二
黄河口绵绵延延的湿地以及自由飞翔的白鹳等珍禽给了我些许慰藉，这里涌动的是生命自强不息的底色。
舒展着洁白的身躯，一双修长的红脚并拢，在天空翩跹曼舞，轻盈的身姿盘旋于广袤的湿地上方，灵巧的黑喙是最具攻击性的猎捕武器，更多的是用来寻觅并不丰厚的小鱼等食物。这就是我在黄河口看到的东方白鹳。
它们完全可以选择离开那片水草不怎么丰美的土地，南下鄱阳湖或者北上黑龙江、西伯利亚。白鹳没有，坚持在黄河口繁衍生息。
单说那筑在电线杆上的窠就足以感动我。我们不要无知地去藐视白鹳的创造发明，假如能破译鸟语，我一定要去鸟的王国编撰的《鸟志》查阅是谁第一个敢于吃螃蟹选择在电线杆、高压线铁塔上营巢，它完全可以被誉为白鹳家族里的现代神农或伏羲。
当人类把电线牵到黄河口时，架起了电杆，面对陌生的入侵者，白鹳是怎么看待的呢？
是否有过不小心触电的惨痛代价呢？从我们已掌握的知识来说，高压线对白鹳构不成任何威胁，换一句自作聪明的话说，白鹳还不具备触电的资格。但是，试想过没有，在风雨雷电交加的夜晚，白鹳在电线杆的巢内会安宁吗？你不为它捏一把汗吗？但愿我的担忧是庸人自扰般的多余。当然，白鹳把家安在高压电杆上，有效地避免了人的干扰，可以高枕无忧地在上面依偎、产卵、孵化、哺育、理羽……旅游大巴奔驰在寂寥的黄河口自然保护区内，长时间注视清一色的芦苇、盐碱地，许多人都觉得有些困乏了，靠着座椅半眯眼打盹。突然间，车厢内气氛活跃起来，原来是有一排电线杆一律被白鹳筑起了巢，看上去整齐划一，像是人为特意架设上去的，成为黄河口独特的观鸟奇观。
“不但人类，就连白鹳也喜集群栖憩。”“快看，白鹳列队营巢欢迎我们了。”……啧啧称奇的赞叹声此起彼伏，见大家兴致很高，司机特意停车，满足拍照、观赏的需要。一只飞了起来，两只、三只……它们像一群守望在湿地的使者，优雅地低旋在芦苇丛中，我确信，它们是在用翅膀搭建起空中仪仗队为远道而来的人们演绎美轮美奂，可爱的白鹳——黄河口的精灵就这样定格在我的印象中。
离开黄河口后，我一直不能忘记那仙风道骨般的白鹳，那瞭望哨一样列阵的鸟巢，片片羽翼时常飞进我的梦境。
三
磕头、仰起、磕头、仰起……循环往复的机械动作，看长了你的眼睛绝对会疲劳的。这是跪拜吗？还是谢恩？
我说的是坐落黄河三角洲油田的抽油机在有规律地运转。而第一次见到这个向大地挖掘财富的动作是在大庆市区，当时坐在公交车上匆匆而过，没有靠近细瞅，一直耿耿于怀。
感谢黄河口，让我再次领略到它谦虚的身影。
黄河入海口陆地上遍布这样的机器，它把触角伸入大地肌肤的深处吮吸，一桶桶黑色的液体源源不断收入囊中，这是我在黄河口感受到的最欣慰的一道风景。苍茫的大地上耸立着一个个“抽油机”，在不停地“磕头”，像叩头作揖，还像鸡啄米，俗称“磕头机”，在向大地母亲索取时，它虔诚得如同羊羔跪乳。
近距离观看了一台抽了四十多年仍然在抽油的“磕头机”，几乎与我的年龄相当啊。绕场一周，我凝视着它、景仰着它，默默地向寂寞而不知疲倦的“磕头机”表示由衷的敬意，它也给了我许多有益的启示，冰冷的“磕头机”尚且知感恩，何况我们人呢！
谁说这是一块贫瘠的土地？看看“磕头机”，我明白了，它丰饶富庶得流油啊！它只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回馈它的子民，用黑色的乳汁养育它的子民，油井、输油网管的建成就是最好的答案。面对盐碱、荒漠，我为我刚踏上这块土地时冒出的逃避的想法感到不安和羞惭，我们有责任去改变它、利用它，让它更好地造福人类。我们有理由深深地热爱这片土地，掬一捧黄土，我泪流满面。
假如给我一天时间深入人烟稀少的黄河口寥廓的草原，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勇气一个人走过，因为我无法战胜恶劣的水土以及无边的孤独，我从内心佩服那些与“磕头机”为伍的石油工人，有一种信念在支撑他们每天面对枯燥乏味的工作。“磕头机”或三五个一起，或独自寂寞地守望着旷野，它们在忙忙碌碌的“磕头、仰起……”中实现了一次又一次完美而复杂的劳动，站立成黄河三角洲上我所看到的最生动的一幕，像跳跃的音符奏响胜利油田雄浑的史诗。
我默默地祝福，相信不久的将来，黄河三角洲一定会迅猛崛起，成为继长三角、珠三角后中国第三个经济高速发达地区，成为古老的后起之秀，从胜利走向更大胜利。
百灵草给了我一个安宁的夜对中医我是充满敬意的。
我们的祖祖辈辈就是在中药的细心呵护下对付头痛脑热的，中药散发的味道，想必华夏子孙走遍千山万水也忘不了，那淡淡的连接血脉的药草味。余秋雨说：“这股气味，把中国人的身体状况，阴阳气血，组织成一种共通的旋律，在天涯海角飘洒得悠悠扬扬。”
除了在历史课本上了解的华佗、孙思邈、李时珍外，我不敢妄言中医，早年鄱阳中医朱炳林先生赠他的著作《困学斋中医随笔》，我一直搁在书柜里，惭愧没有问津。小时候总不明白大人为什么要把煎过的中药渣抛洒在路面上供行人践踏，还有一个不明白，就是药罐借给邻里了为什么不能要回来。现在想起来，觉得那时因为要回药罐而遭顿打实在是刻骨铭心的冤枉，才懂得这就是中国文化渗透到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里。
百灵草山庄给了我亲近中医的机会。早几年就知道上饶市郊云碧峰国家森林公园东麓有一座百灵草山庄。单位在那里搞过两次活动，都是来去匆匆，根本没有去细细品味山庄的文化气息，让我一次一次在觥筹交错的热闹里忽视了擦肩而过的中药文化。比如，进包厢时只要稍微抬头，就可以看出名称是一种草药名，青黛、白薇、紫菀……足见主人的独具匠心。
在那个雨夜，终于有机会深入百灵草，缘于2009年中国散文大联展活动放在百灵草山庄举行。在雨中聆听天籁、感受中医、思考隐居。
百灵草给了我普及中医知识的平台，连喝的茶都是未曾听说过的绞股蓝，一种防癌草本，喝下热乎乎的绿汤，我觉得自己好像离癌症又远了一步。一般不大喝茶的我，那天把一杯绞股蓝喝得尽失颜色，对绞股蓝的贪婪来自对生命的尊重，以至于再泡一杯我也没有拒绝。
感觉百灵草是一个与桃花源有关联的山庄。魏桦是百灵草山庄的总经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他就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一直有着割不断的文学情结。后来，他挂冠下海，经营起这爿“百灵草”，廊桥楼阁，依山傍泉坐落，是否像晋陶渊明那样，每日涉园成趣，复回楼上，倚窗思索“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呢？我没有打破沙锅向魏总讨问，透过他那清冷内秀的面容，我隐约感觉读懂了为什么山庄取名“百灵草”，认为效仿陶公而逃避绝不是初衷，绿色、健康也不能全部诠释，这里面有着丰富的中医文化、深厚的中医情结。
答案来自与夫人的一次饭后谈话。她说相府路老中医徐医师有一个女儿在带湖路圆盘开诊所，声名远播，每天早晨前往就医的人排长队。我告诉夫人，那医生就是百灵草山庄的，什么草经她的手一点化，就成了灵丹妙药，此时，一向谈病而凄惶的夫人眼底流露出宁静的光芒，我暗自思忖要带夫人去拜访徐医师。那天一大早，我上班特意选择了走带湖路，经过中医科门诊，排队的场面比夫人的描述要生动许多倍。那位坐堂医师正是百灵草山庄的女主人，中医世家，几百种常规草药在她的处方里已经实现了一次又一次妙手回春的排列组合，让人肃然起敬。一如他们夫妻二人，一个从文经商，一个悬壶济世，珠联璧合。
那个雨夜，徐医师回到山庄，特意看望了下榻百灵草山庄的全国各地的散文作家，见一个个放弃斯文，正在品尝百灵草山庄配方烹饪的独特药膳，她欣慰地笑了。她每天熟练地演绎“望、闻、问、切”，寒暄间，我像做了贼一样心虚，觉得我的文字与我的脉象一样弱不禁风，她切一切，就能切中要害，真希望她能开帖中药助我煎煮出大气、大情、大义的人格和作品来。
雨一直未停，并不让人觉得厌烦，山庄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温馨的草药味，我觉得特安宁、亲切，那是由于我对抗生素的超级过敏导致我对中医以外所有医科的排斥，并保持着高度的戒备，而对中医则充满了不需要商量的放心。每次感冒，我选择的是用中药驱除发烧带来的难受。那时，没有比去中药店里更能让我感到安宁的了。真不敢想象，假如没有中药，我要何去何从？生命将会被慢慢地销蚀、风干。幸亏没有假如，多少个百灵草在传承中医中药文化。
漫步雨中，那股淡淡的、温馨的草药味不时飘来，沁人心脾，那是健康的味道，那是使人安宁的味道。
那个雨夜，绵绵如中药，一直默默地滋润着我，从百灵草山庄总台所在主楼出来，经过一棵石榴树，右拐左弯后走上一座小石桥，沿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进入对面的怡然楼，枕着淅沥雨声，呼吸一股甘草、薄荷和其他种种药材相交糅的香味，我渐渐入睡了。那夜，是几个月来我睡得最香的一夜。
翌日雨住，早晨起来，迎着晨曦，舒筋活骨，仰望云碧峰，那白云生处，那憧憧山中，真是采药的好去处，吟诵“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我慨叹自己为什么不是百灵草山庄的主人呢。思考间，我心中的一座百灵草已经渐渐竖立起来，它就躺在晋朝的绝唱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