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长春/著
中原文化厚重深邃,对中原作家群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河南是一个出大作家,厚重作品的地方。这块土地上的作家不怕吃苦,辛勤写作,持续关注乡土生活,作品既散发着清新与芳香,也蕴含着苦涩与沉重,具有引人深思的力量。人必须和自己生活的土地联系起来,才有可能深刻。
——周大新
这是一条比较特殊的沟。说它特殊,就在于这条似河非河的“沟”里承载了这个世界上别的地方永远也无法填补和重复的命运轨迹。至少在我豫西那个叫小方营的村庄,它所经历的故事,也是任何一个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角落,不能模仿和代替的。就像一条被人拦腰截断的蚯蚓,它痛苦地、冰冷地蜷缩着有限的躯体,默默地横卧于一片荒凉的野外。尽管它距我们村庄不到一里地,但我却感到,它似乎已经被人们无情地扔到了十里、百里之外,甚至更远。它平凡得似有若无,孤苦伶仃,在村民们眼中,显得有些多余。这也许是,当初人们开挖这条沟时所未想到的,包括这条沟本身。
我是一个流浪在外的孩子,不知怎的,就是这样一条微不足道的沟,它那条深深的、曲曲的伤痕般的影子,时常飘进我的脑海。于是,生命里就多了一份对故乡挥之不去的牵绕与颤抖——这一切平淡而真切的印记,不全因为这广袤的大自然中破天荒地冒出一个充满传奇的“半截沟”么?
记忆中的“半截沟”是一条很规矩的土坑。据村里年纪最大的老年人说,这道土坑还是当年抗日时挖的战壕,曾活埋许多日本鬼子。大约有五六百米那么长,有10米那么宽,也很深,再加上一年四季一沟两岸芳草萋萋,偶尔有燕雀穿梭其间,这条沟也看上去并不那么阴险了,还多少有些魅力呢。只是到了天阴下雨的时候,面对四周空旷而单调的庄稼地,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才突然发现这沟的功能,已经远远超过“河”的作用了。一股股滂沱的泥水,顺着纵横交错的田地,滚过一块块、一缕缕、一簇簇、一棵棵小麦、玉米、高粱或大豆的根,从胀满混浊的地缝中、老鼠洞里翻滚着涌出来,漫过地头田坎,然后野兽一般冲过紧紧坚守在黄土岸边的草丛,沿着沟壑累累的坑岸顺流直下,顺着高低不平的地势,复杂多变的风向,蛇一样地汇聚到沟底较深的部位。然后,就那么没有规则,却有目的地蔓延着、扩张着、渗透着,直至沟满河平。最可怕的是,到沟满河平一片汪洋的时候,而还没有风停雨止。于是,水便往喝饱了的庄稼地里倒灌,庄稼地里的水便永无止境、挥洒自如地往平坦无阻的田间小路上奔流……这个时候,慌了神的大人小孩们才觉得,村子周围像“半截沟”这样的大坑太少太少了,要不都把那多余的水储蓄到里面才好呢。
我和弟弟天生喜水且爱逮鱼。父亲不知从哪儿弄了一张小小的破鱼网,我和弟弟就趁着刮风下雨沟满河平的时候,跑着四处捕鱼去。当然,去的地方更多的是那条半截沟。因为沟满河平的时候,邻村那个大鱼塘离这沟很近。里面喂养多时的鱼儿耐不住寂寞,便乘着大水冲过来,游到这儿发现坑大沟深、水多草长就不肯走了。隔一夜,大水退去,我和弟弟就跑到半截沟最西头,用铁锹向外挖开一个小口,满沟的水便汹涌而至,顺着小口向地势低的小河里流去。这时,我们把渔网用早已准备好的树枝和铁钩卡到河底,很多鱼儿游过来,一不小心就中了我们的诡计——被强大的水流推进了渔网中。我们赶紧下水,把手伸进网中猛抓,那鱼儿把头迎着水浪使劲地冲,却中了邪似的,怎么也冲不出我们的手心了。所以,一遇到刮风下雨的日子,我们家就免不了要沾点腥味儿——那全是我和弟弟的功劳。引得村上许多嘴馋的孩子老跟在我们屁股后转……
有一年夏天,我们家喂了一群鸭子。鸭子喜水爱鱼,这刚好与我和弟弟的“习性”一致。所以,我们就成了最好的伙伴。只要放学没事儿,我和弟弟就赶着它们风风火火地向半截沟奔去。一群调皮馋嘴的鸭子在河那边嬉戏和捉食,我和弟弟趁机把衣服往岸上一扔,就抱着盆子下水摸蚌壳和抓水草去了。眼疾手快的话,还可以在水里抓到鱼虾。不过,要胆子大,否则一下子抓出条蛇怎么办?弟弟常给我开玩笑说,他在水里啥都不怕,就怕那一身瘌点子、翻红眼的蟾蜍,看着就恶心,万一抓到手里,比蛇咬住了还难受,主要是那家伙不咬人恶心人!有人说,在水里蛇都害怕蟾蜍呢,主要是它那一身鼓满白水的毒点子太厉害了,万一溅到人眼里,眼是要瞎的。后来,我又听说蟾蜍还是一种很好的药料,还能治什么病,这个“特异功能”老缠在我脑海里,慢慢地对这些怪物开始敬畏起来,神秘而虔诚地深藏在心中。
就这样,我和弟
弟与充满活力的半截沟朝夕相伴,走过了天真快乐的童年,走过了多少饥肠辘辘的日子,终于上学了。慢慢地,到半截沟逮鱼和玩耍的机会就少了,尽管它依然横卧在我们上学必经之路的旁边,但总觉得它太偏太荒了。直到有一个放学后的黄昏,我和弟弟背着书包大胆地穿过杂草丛生的沟岸,猫着腰像做贼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阴气森森的沟底。沟底的水并不多,却看不清底。我们往水边一站,只听得岸边的草丛里传不可捉摸的声音,接着便是青蛙“噗通噗通”跳水的壮举。弟弟比我小两岁,可胆子比我大。看着那么多可爱的青蛙下水,便想从水里抓上一只玩玩。就让我提着书包,把鞋往岸边一扔,挽起裤角下水了。因为看不清水底,他只敢在靠近岸的浅水地方随便乱抓,结果什么也没抓到。这时,我看见对岸那一簇茂密的茅草窝下,一只被一条通身布满青黄相间花纹的大蛇死缠着的青蛙,遍体鳞伤的挣扎,便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了。大叫一声,抓起弟弟的鞋和书包就往岸上跑。莫名其妙的弟弟听到叫声,先是一怔,尔后向我目光所及处望了一眼,蓦地触电一般从河中跳了出来。但没走几步,就走不动。只见他的右脚小趾上全是血,顿时弟弟脸色煞白。我吓了一头汗,俯下身来惊惶失措地问他:“是不是蛇咬住了……”弟弟咧着嘴,掉着眼泪直摇头。我又自言自语地说:“是不是让鳖吸住了?”弟弟勉强张开口说:“这沟里哪儿有鳖,有鳖就不会……”我一看弟弟脚趾上的口子是有好几厘米长,像个小孩嘴巴。看样子是被打碎的玻璃割伤的,就告诉弟弟是玻璃割的,估计是烂毒药瓶(因为农村人上田地打完农药,就习惯性地把空瓶乱扔)。弟弟回头看了看,哭着说就是烂药瓶割的……那天晚上,弟弟被父亲背到小镇的医院里缝了好几针。
后来,离半截沟不远的上学路边新埋了几座坟,我就再也不愿一个人到半截沟那边去了。直到小学毕业前的一个周末黄昏,我和村上的几位小伙伴斗胆从半截沟走过一回。那一回,在崎岖的沟岸上我们恐怖地发现,不知何人何时扔的一个棉花包袱,包袱里隐隐约约露出一个已经血肉模糊的小孩尸体,估计是哪个狠心的爹娘,因超生怕罚款干的浑事……那一刻,我幼小的心灵好像突然被什么猛击了一下,抱着一片空白的魂儿大叫着,与小朋友们如惊弓之鸟般飞快地向村子跑去。从此,我再也没有去过“半截沟”。但“半截沟”却像一条无形的伤痕深深地印到我的生命中,叫我每次想起那往昔的故事,都犹如走进一场荒凉的梦境,万千感慨,几多悲怆萦绕于心头。
几年后,为了求学和生活,我又走出了生我养我的那一方水土,来到了飞红流绿、车水马龙的大都市。每当有熟人从故乡来,我总想打问一些有关“半截沟”的点点滴滴。听到的,除了已经沟不像沟、河不像河的诅咒之外,就是村上又在附近搞了个“公墓”,再不然就是村上哪个女孩在那条沟里让人给强奸了的稀奇事儿……
听了,我愕然半天,心底沉沉的,像一条被人截断的蚯蚓在难受地颤抖。如今,我除了感叹岁月的无情,除了空想往昔的旧梦,我能为村北的“半截沟”说些什么呢?
一条可怜、悲壮而无声的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