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回家
二〇一二年的夏天弥漫着世界末日的流言。
在方国昌要到北京陪儿子的消息传遍安平峪后,这个平日死寂的村子突然热闹起来。这是二〇一二年的夏天,方国昌来北京之前,特意从城里回到乡下的老房子住了几日。每年夏日的伏天里,方国昌都会回到老房子住上一段时日。这是一套祖上传承下来的老宅,规整的布局还在,只是几经修整,房子的瓦片和门窗都被换成了现代模样,朱漆门窗颜色也已泛旧,几年下来竟和老房子的粗糙墙壁融为一体,看不出分别,一样的沧桑,甚至有些苍凉。这院子和房子是有生命的,而人就是这生命的因子。有人住,房子就有了生气,开门关门的吱吱声,切菜剁肉的碰撞声,甚至响动的电视和人的说话声,都给老房子源源不断输送生命的血液,让老房子喘息鲜活的气息。可人不在了,这老房子就变成了垂暮的老人,而且是带病残喘的老人,衰老和病变的速度远远超出正常的时间进度,也远远超出人的预期。
这就是风水里讲的“人宅相生”吧!
搬进城里的这五年,刚开始时方国昌还隔几月回来一次,到后来就只在伏天里回到老房子住几天。冬天老房子太冷,就在春节前贴上春联,然后匆匆回城。只不过每次回来,方国昌都会发现房子比以前更苍老了。这次回家时,方国昌看见年前贴在门楣上的春联都不见了颜色,泛白的纸上只留下一点残留的微微红晕,黑字也像被太阳吸干了黑色。而黑字与泛白的纸上仿佛隔了一层雾气,这雾气是被直接贴上的,只隐隐约约看见字迹的轮廓。院子里的草疯长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指甲桃子花开的正艳,誓与疯草斗艳似的。推开房门,屋子里冒出一股发霉的气息。桌椅家具上泛着一层土,方国昌用抹布擦拭的时候,那飞扬的灰尘竟调皮起来,一个劲儿地往他的鼻孔里钻,害的他连打三个大大的喷嚏。方国昌跟自己开玩笑,老房子又想他了。
方国昌摸黑过的第一夜。这人一不在,房子里家什电器也就“解放”了,懒散了,以致到方国昌想用的时候却被告知“罢工”了。方国昌打开黑白电视的时候,没见人影,也没听见动静,以为是电视受了潮,还特意搬到院子里在渐渐西落的阳光下通了通气。等到夜色铺下来打开电灯的时候,方国昌发现电灯也“罢工”了,这才发现可能是家里的线路出现了问题。就这样,方国昌摸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蝈蝈窸窸窣窣,不远处荷塘里的蛙声阵阵,朦朦胧胧度过了在老家的第一夜。
第二天,方国昌请来电工把家里的线路检修了一遍。几天前约好的作坊也准时到位,喝完方国昌特意烧制的茶水,寒暄过后就行动起来,把渗漏雨水的墙角重新遮了草苇,铺了水泥浆,又把零散的像碎花瓣的红瓦统统换了下来。在别人忙着和泥上墙时,方国昌在自己烧开茶水的空当,不顾烈日炎炎,浑身冒着汗把院子里野蛮疯长的杂草铲的干干净净。院子里的泥土也被翻了个新,埋藏在地下几十年的秘密,也仿佛随着泥土被粗暴地翻开,曝晒在阳光下。这翻开的泥土像被解放了似的,厚重板结的泥土坷垃慢慢酥软,像发酵的酒一样散发着淡淡的腥味,掺杂着被铲锄的杂草,空气里弥漫着悠远深邃却是历久弥新的浓郁气息。
2。记忆
这是在鲁中山区的一个极为普通、略显陈旧古板的院落,又不乏方正、标致、规整,带着历史的沉稳和印记。主房坐北朝南,东西各有一个偏房,东南方南向开门。在院子的西南角,一株碗粗的石榴树刚刚落花,新生的椭圆形青色石榴皮上微微泛着红晕,像调皮的小孩子噘着锯齿状的小嘴,有的躲在石榴树丛里遮茵,有的则懒懒地晒着太阳,反射着油油光亮。当工匠问方国昌这个院子存在多少年时,方国昌也没说出一个具体数字来。据他记忆,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听爷爷方润生说这院子已住过几代人。粗略算起来,这院子早在清末就已存在。而在方国昌走过的这近六十年里,除了进城的五年和在监狱里待的三年,其它时间的记忆和印记则都留在了这座院子里。
不光方国昌的大半辈子记忆都留在了这里,整个方家几代人的故事也被深深地烙刻在这片宅院的土地上。住在这宅院的方家人像中了魔咒,从没有过四世同堂,而娶进的女人几乎连享受三代同堂的命都没有。在方国昌的爷爷辈,名义上是三兄弟,但实际上是两兄弟。方国昌的爷爷方润生排行老大,二爷爷叫方润贵,三爷爷不满六岁的时候得了天花夭折,并没留下大名。二爷爷只有四个女儿,在继续要儿子的时候,二奶奶却因生产失血过多而死,而男婴也没保住命,出生不久即夭折。
深究起来,方家的子嗣香火多亏了爷爷方润生这一支才得以传承。方润生娶过两个老婆,大老婆没有生育,后在日本鬼子的铁蹄没过鲁中山区时被蹂躏致死。小老婆方王氏本是家里长工的女儿,后因报恩将其许配给了方润生,并为他生了两个儿子:方德纲和方德纪。在方润生还想让自己的婆娘给自己添丁时,方王氏却因意外难产,硬生生地被肚腹里的孩子给撑死了。懊丧的方润生没有续弦,只能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寄予厚望。两个儿子似乎也很争气,大儿子方德纲育有两个儿子,方国昌是老大,老二叫方国盛;二儿子方徳纪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就在方润生暗示两个儿子和媳妇继续造人时,大儿媳妇也就是方国昌的母亲的肚子却一天天变大,用针一扎,呼呼地冒暗红色掺着黑色液体的血水,只不过不是怀孕,是得了重病,最后方润生眼睁睁地看着大儿媳在痛苦挣扎中死去。
方家历代行医,却对家中妇人的死亡无能为力,像是老天爷对他们的嘲笑和捉弄。当然,除了面对家中至亲的死亡无力,方家对待家族的命运更是不可掌控。方家凭着良好的口碑和名声,积累了不少钱财,还置有几十亩田地,在解放前家境也算殷实,属于积德积善的富农家庭。解放后,方家的田地充公,钱财被收缴给农业合作社,家中经济日渐衰落。加上国家对一切封资修的批判,每一次的运动风像是筛子,把方家的值钱物什都筛干了,家境赤裸裸地每况愈下。方润生的二儿媳妇在六一年的自然灾害中怀孕,由于食不果腹,日渐消瘦,面容憔悴像霜后的菊花,没有一丝血色。在菊花烂漫蟹脚痒的时节,二儿媳妇忍不住偷吃了方徳纪从河边捉的大螃蟹,之后便躺在床上打滚,额头沁出汗珠,满脸憋得通红,最后死死地抓着方徳纪的手离去,留下了难得的回光返照。不过,这一幕,方润生并没有亲眼看到。早在四年前一九五七的“双反”运动中,方润生不堪屈辱“畏罪”上吊。被人发现时,只见他斜瞪着双眼,舌头耷拉到脖颈里,一群苍蝇不知疲倦地嘤嘤嗡嗡,得意忘形。“审判官”们像得了“铁证”,兴奋地现场说法:这就是大地主方润生的真面目,吃人不眨眼的吊死鬼应得的下场。不知疲忘乎所以得意洋洋
方润生生前,本想再给大儿子方德纲娶儿媳妇的,可这想法被一个流言彻底扼杀。在方润生的大儿媳妇死后,一个流言在村子里迅速传开,又迅速扩展到方圆几十里的大村小落:方家祖上被人下了“咒”,方家的媳妇就是方家传宗接代的机器,生完儿子就完成了使命,就得到阎王爷那里报到了。尽管当时国家已解放,什么鬼神已被彻底批判和打倒,可这流言还是止不住的疯传,威力不减。在方德纪的老婆姚氏死后,这条流言愈演愈烈,并且成了一条血淋淋的教训和证据,而这也成了方德纪离开安平峪跟随“开荒团”下东北的最后一根稻草。方德纪带着两个女儿和尚且年幼的儿子离开安平峪时,端着一碗酒恶狠狠地留下一句话:俺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进这恶毒的安平峪半步。喝了酒,摔了碗,方德纪一头不回地离开,从此再无音信。
偌大的院子,顷刻间就只剩下方德纲、方国昌和方国盛父子三人。方润生的死和方德纪一家人的离开并没有让有关方家诅咒的流言停止谣传,只是现在方家宅院里只剩下三个男人蛋子,流传的谣言似乎没有了实际的意义。于是流言便在安平峪的土壤里潜行,发酵,到后来,这流言彷佛变成安平峪人流动的血液的一部分,被自然而然、悄无声息地融进了人们的骨子里。人们嘴上虽然不说,但是人人又心知肚明。
3。无常
那时的方德纲还是刚满三十岁的汉子,除了每天都跟随劳动队伍,把血气方刚分泌的荷尔蒙释放在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大潮中,也会趁在外面救死扶伤时偶尔跟村外的女人偷下腥,发泄一下积攒在身体里无处释放却不能被劳动的汗水浇灭的欲火。实际上,在那条诅咒流言的潜行暗施和人人的心知肚明下,方德纲对自己的婚姻倒不再期待,他更关心的是自己的两个儿子以及他们将来的婚姻。
方德纲也的确在暗地里早早地为方国昌和方国盛张罗婚事。功夫不负有心人,方德纲因为救了邻村教师刘先生的老婆,两家由熟络变成至交。刘先生是读过经书的人,对待流言甚是鄙夷。到后来,刘先生竟试探着可否与方家结为姻亲。方德纲喜不自禁,欣然答应,并且还特别为此在一个深夜偷偷备着好酒好菜,和刘先生把酒言欢,算作缔结姻亲关系。这其实订的是一桩方国昌和刘家小女儿刘小妮的娃娃亲,尽管当时的社会讲的是组织和纪律,倡导的是自由恋爱,可方刘二人还是为子女冒险包办的这场婚姻感到满意。那时的方国昌和刘小妮都不满十岁,随着父辈的往来也经常到彼此的家里串门。他们的关系一直不错,常常一起下地劳动。那年田地里爆发蝗灾,他们俩竟然为着一个扇动着红色翅膀的蚂蚱从田里追到山坡上,直到太阳下山才一起怏怏而归。
方国昌和刘小妮除了能玩在一起,也能学在一起。这一晚上在刘家跟刘先生学经史和毛笔字,另一晚上则在方德纲的指导下认识中药和药性。白天,他们也会一起跟着大人们到街头喊着振奋人心的爱国口号,直到大人们散去,他们相视而笑,仿佛还意犹未尽。方德纲对方国昌的未来似乎不必担心了,但对方国盛却是无可奈何。方国盛比方国昌小两岁,却长得比方国昌快,个头很快就超过了方国昌。相对于方国昌的安静和好学,方国盛却是调皮捣蛋鬼,孩子王,对待家传的医学丝毫不感兴趣,倒对打架斗殴非常热衷,更爱凑热闹,哪里有集会,哪里开大会,那里定能见到他的身影。村里人夸方德纲命真好,两个儿子一个能文,一个能武,是文武双全一个不落!方德纲脸上笑着,心里却不无痛苦:没妈的孩子就是埋在黄土地里的高粱种儿,将来是红穗儿还是黑穗儿,全凭自己的造化了。
方国昌和刘小妮渐渐长大。都说女大十八变,刘小妮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开始发生变化,她并没有村里人的土气,稚嫩的脸上透出一股书卷气,相比较别的女孩的“爱武装”,刘小妮似乎更“爱红装”。除了刘小妮的身段有些变化外,刘家对方家的态度也有了变化,并有意地疏远起来。方德纲虽然知道刘家是担心自己的出身会连累刘家,但依然相信刘家是识大体的人,对传统的诚信礼义也是分外看重,只是社会的大环境使然,等这阵风一过,一切又会回到以前,几年前订的“娃娃亲”也会如愿以偿。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阵风一刮就是十年,而他硬朗的身子也没能熬过这阵风的摧残。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那是在一九六八年的夏天,方德纲的二儿子方国盛在一场械斗中死去。那时,方国盛刚满十三周岁。由于方国盛在大小运动中表现积极,并且还向联社领导告密方德纲以看病为由跟邻村的有夫之妇勾搭,联社领导对他的大义灭亲大加赞赏。方国盛成为典范被选为村里的红小兵代表,参加区里的红小兵代表大会。在这次大会上,他还被选作代表参加县里的红小兵大会。据说,这次大会会选出具有先进事迹的红小兵代表到北京天安门接受毛主席检阅。虽然方德纲因为方国盛的大义灭亲而接受了一次又一次批斗会,被罚打扫联社的猪圈和牛圈,但还是在方国盛被选为红小兵代表准备参加县里的大会时选择了原谅和默默忍受:虽然自己不能做到根正苗红,但亲生儿子的骨子里开始流着鲜红的革命血液了。可就在方国盛摸黑去县里参加大会的路上,被人劫杀了。后来破案,是邻村的几个人对方国盛这个红小兵名额不服才下此毒手,而其中一个嫌犯的母亲就是被方国盛告密与方德纲私通的女人。
方国盛的突然死去,让方德纲一夜之间白头,从此精神一蹶不振,壮实的身体更在瞬间垮塌。在刚开始被批斗的时候,方德纲还仗着强壮的身体和一骨子盛气争辩,在方国盛死后却变得沉默不语。如果说方国盛的死带给方德纲的是致命一击,那么“姻亲”刘家的“背信弃义”则成了他决意离开这个没有信义、没有人情味,只有无休止的批判和争斗的世界的最直接理由。两年后的秋天,在得知刘家小女儿嫁给邻村书记的智障儿子时,精神恍惚的方德纲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选择了沉塘死去。
十七岁的方国昌成了方家宅院里的唯一“幸存者”。那个时候,别人在大街上、田野里高举着“红宝书”,方国昌却整天躲在家里哭。白天哭,夜里哭,有时候在深夜里,几声长嚎划过安平峪的上空,让人听得毛骨悚然。人们叹息道:完了,方家的最后一个男人疯了。当时,人们都觉得方国昌撑不过这个年了。一些流言又在村子里疯传起来,方家的男人开始被那些无辜死去的女人索命了。村里的一些人,竟向联社村委会打起方家宅院的主意。村支书记不信邪,听着村里人的流言蜚语不乐意了。说起来,方国昌的爷爷方润生在世的时候对村支书家的恩情也不薄。方家宅子有邪气?那就要跟这股邪气斗到底。牛鬼蛇神都被打倒了,还怕这股邪?毛主席说过: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现在看起来,与鬼神斗更其乐无穷。于是,村支书记与方国昌商量后,干脆征用了东厢房,把联社的办公室搬到方家宅院。西厢房则让方国昌接替方德纲的班,继续营生方家的安平诊所,而方国昌不用工分也可以随着大家吃大锅饭。从此,方家宅院里每天都热热闹闹,开会的,看病的,背着语录,听着电匣子,男女打情骂俏的荤言腥语也常充斥耳边。有些娘们看着方国昌郁郁寡欢,竟然开玩笑争着当干妈。
也许是革命的力量赶走了那股邪气,方国昌并没有疯,而是渐渐地融进了这个每天都充满激情、饱含革命热情和理想的队伍。方国昌脱胎换骨换了个人似的,脾气倔了,痞了,学会了抽烟、喝酒,还常常与看不惯的人抬杠骂娘掐架。尽管如此,村支书总归放心了:方国昌不再哭了,脸上有笑了,更不可能寻死了。
4。诅咒
再一次听到方国昌大哭是在三年后的冬天。与他从小青梅竹马的刘小妮因流产而被书记公公打骂,最后喝老鼠药死去。方国昌在家里哭了一个下午后,趁着夜色来到了邻村教师刘先生家,然后在他的大门外呜呜哭起来。就在几天前,刘婶还亲自到方国昌的安平诊所给小女儿刘小妮拿一些补血益气的药方,没想到,几日时间,已是阴阳相隔。刘先生把方国昌请进家门,竟抱着他痛哭起来,直说对不起方德纲、对不起他、对不起自己的女儿。吃过晚饭后,方国昌偷偷把刘家的镰刀揣在怀里,到刘小妮的公婆家前蹲守了一个晚上,没见有人出入,就在深夜点着墙边的一大垛玉米秸,然后仓惶逃回安平峪。
方国昌虽然只和刘小妮牵过几次手,偷偷亲过几次嘴,但他就认定了刘小妮是自己的女人。刘先生对方国昌的痴情大为感动,并对自己当初的悔婚行为深怀内疚。由于二十岁的方国昌无依无靠,婚姻大事更是没有着落,刘先生在小女儿死后便亲自为方国昌的婚事操起心来。方国昌真正的第一个女人是刘先生的外甥女王妮子,那是一个皮肤黑黑、粗壮能干的女人。结婚一年后,王妮子为方国昌生下了一个胖娃子,方国昌按辈分特意取名叫方家兴。二十三岁的方国昌正当享受着做父亲的喜悦时,一场流行的肺结核肆虐而至,母子俩先后不治身亡。方国昌体会到了父辈们身为医生却对至亲痛苦挣扎的无能为力,更切肤感受到亡妻丧子的悲痛欲绝。就在这时,潜行在安平峪多年的有关方家的流言再次沉渣泛起,只是这一次被描述地更加恐怖:方家祖上被人下了咒,在方国昌这一代要断香火了,而方家无辜死去的女人也回方家索命了。更有传言,是方家世代行医救了不该救的人,阎王爷是要拿方家人的命来偿还了。
这些流言传到方国昌的耳朵时,方国昌发誓要娶老婆生孩子证明给安平峪嚼烂舌头的人看。可这一娶却是六年后的一九八二年。当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也把方国昌的小诊所吹的人气爆满。方国昌把所有的中药草药下了架,清一色换成了西药片和现成药剂。方国昌的第二个老婆姓柳,名春灵,小方国昌六岁。柳春灵的母亲因为一次严重的发烧差点丢了命,被方国昌硬是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就这样,柳春灵以身相许嫁给了母亲的救命恩人,并在第二年的春天为方国昌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三十岁的方国昌在当时也算是老来得子,喜不自禁。为了跟过去告别,开始新的生活,方国昌就取“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之意,给儿子取名“方一元”,后来为了称呼方便,就把“一”字去掉,直呼“方元”。而方国昌也想用这个名字,提醒自己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呢。只是,计划生育政策已经在安平峪严格执行,方元也就成了方国昌的独子,方家的唯一独苗。
5。末日流言
在施工的作坊问方国昌是否担心世界末日时,方国昌只是淡定又不屑地笑笑,说:“以前怕过,现在不怕了。”工匠听后开玩笑说:“当然了,您儿子自己当了大老板,您现在是要啥有啥,并且很快就跟自己的儿子相聚享清福去了,当然什么都不怕了!”方国昌只是嘿嘿一笑,不再接话。怕什么呢?过了会害怕的年龄了。像方国昌这个年纪的人,大大小小的世界末日流言不止听过一次两次了。1976年世界末日的流言笼罩着安平峪,周总理和朱德元帅的逝世,让人们感受到了末日来临的征兆;而几天后的唐山大地震,让人感受到了死神的魔掌已经伸向安平峪。那段时间,安平峪的大人小孩都躲在空旷的田野上支起了帐篷。刚刚做父亲的方国昌,更是把木床支到院子里,罩了干草,覆了塑料薄膜,让身体臃肿的王妮子和刚出生的家兴睡在里面。自己则干脆在木床旁铺几块木板,展开凉席,晚上给家兴数天上的星星,然后做着随时侥幸逃离死神的准备。那个时候,村里的电匣子每天都吱吱地响着,人们期待着可以从中知道世界末日的具体时间和逃脱的方法。可就在几个月后,毛主席的突然逝世犹如晴天霹雳,让安平峪的天空仿佛塌了下来。那一刻,方国昌和其他人一样,痛哭不止。世界末日真的来了,连万寿无疆的毛主席都走了,谁还能逃脱得掉呢!可是,后来,太阳照常升起,月亮缺了又圆,电匣子里又传来新的领袖的声音。世界末日走了,中国人团结一心战胜了世界末日!
而真正让方国昌感到世纪末日来临的是王妮子和家兴的死去。那个冬天,异常严寒,灰暗的天空像一堵不透气的墙,压在安平峪上空。厚厚的大雪覆盖了安平峪,天地纠缠在一起,像魔鬼张开血口要将安平峪囫囵吞下。北风怒号不止,沉渣泛起的流言像瓜在屋檐上冻结的冰锥子,狠狠地刺戳方国昌的心。方国昌先是悲恸,继而麻木,“只要俺还活着,俺就不信这个邪!”方国昌从亡妻丧子之痛中挺了过来——“俺还要娶妻生子!”
再一次听说世界末日是在九十年代后期。那时,方国昌已从监狱里出来,过了不惑的年龄,走在知天命的路上。九六年的夏天,柳春灵脑中风复发,等方国昌一行人从果园回来时已不省人事,并在当天晚上宣告不治。这个时候,方国昌和已经读初中的方元一起承担着失去亲人的悲痛,而作为父亲的他,选择了坦然接受,选择了释然,选择了安慰儿子的坚强角色。就在末日流言最凶的九九年的夏天,儿子方元考上了大学,村里三个整日嘴上挂着末日流言、鼓动村民信教的村民,最终一个****归西,一个锒铛入狱,一个弃家逃离。
“方叔,这个世界末日,您信吗?”
方国昌拿起一盒烟,分给工匠们,然后自己点上一颗,抽了一口,又吐出烟圈:“有些事,信不信真由不得你了。你要信了,认真了,到最后却发现没发生,你就感觉上当了,受骗了,就感觉再也不会相信了。但如果你不相信,等到时候如果真的发生了,你不信都不行了。可又能怎样呢?”方国昌又抽口烟,接着说,“所以,咱们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事,该吃吃,该喝喝,该抽抽,该玩玩,该干嘛干嘛!其它的事就由它去吧!”
“这就是生死有命喽?”
方国昌听后只是笑笑,论生死,他比谁都有资格谈论。他不止亲眼看着自己至亲的人死去,也因为职业的关系看着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挣扎归西,也曾因为自己的职业差点以命偿命,在监狱里度过自己人生最不光彩的时光。救死扶伤不计其数,自己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对生死已经看得很淡很淡了。“是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们也抽饱了,也喝足了,该干嘛干嘛去。俺该去给你们做午饭了!”
方国昌在家的几日,特意买了礼品到邻村的刘老先生家道别。小姨子柳春珑特意给方国昌带来自家摊的煎饼,还有一桶二十斤的花生油和一只自家养的大公鸡。方国昌按市场价给了钱,说是北京有人特意要的。来家串门的人络绎不绝,方家宅院少有的热闹。之前被方国昌救过命的村民特意给他带了土特产,然后说些感激和珍重的话。方国昌把压沉的都婉拒了,只收下几串红红的辣椒。不管是跟方国昌见面还是在私下里,安平峪的村民都不约而同的一句话:方国昌真是好命啊!
就在离开安平峪的前一天晚上,方国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死去的妻子王妮子和柳春灵正带着两个他不认识的孩子,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和一条小狗玩耍。小男孩大概是家兴吧,方国昌想。可是,小女孩又是谁呢?方国昌一身冷汗,靠在床头,已无心睡眠。远处,一辆火车呼啸着从安平峪水库的西北沟穿山而过,一路向北。尖锐的鸣笛声划破安平峪死寂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