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阳变了很多。马路宽了，街中心的马路是以前的两倍。新修的马路边上，种的都是树苗，因为还小，就象个装饰品，立个小树杈站在那里，显得马路特别宽敞。马路边的房子大部分都是两层小楼，不是早先的红砖瓦房，也不是白地刷彩色漆的平房了。马路边的水沟都没有了，许多的稻田地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新房子。甚至他们小时候经常玩耍的两个大大的养鱼池，足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都被填平了，变成了农贸市场。做买卖的商贩比以前多了，叫卖声此起彼伏。偶尔还能看见熟悉的面孔，原来苇场的好多老人都改行摆摊了。
林世臣抱着西西，从下车开始就没离过手。西西捂得严严实实的，穿着蓝色的羽绒服，外面还围了妈妈的方格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叽哩咕噜的四处看，这还是他出生后第一次到姥姥家。
“没见过吧，北京没有吧？姥爷家可好玩了。西西冷不冷呀？”林世臣也不管一岁多的孩子能不能回答，还一直在跟他叽叽咕咕说个不停。这可是他第一个第三代。儿子今年刚刚领个媳妇回家，孙子还不知道啥时才能有呢？
林荫也很期待见到她的新嫂子。听说新嫂子孔雯婕是大学生，当初哥哥怎么也不答应小姑娘，就因为人家学历比他高。林德森自己在深圳开了一个公司，专门卖汽车零配件。这几年做得挺不错的。孔雯婕毕业以后，就来深圳打工。跟他在原来的厂里是同事，她看中了林德森，但是林德森却不敢接受。后来他出来干的时候，她又自告奋勇帮他的忙，两个人一起熬过了最艰苦的时候，也终于熬成了正果。
林荫坐在三轮车上，感觉这里比北京还是要冷一些。实际上在北京住了这么多年，她还从来没有把北京作为自己的家。每当别人问起你哪里人，她总是回答东北人。潜意识里，她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北京人。也许在北京的很多外地人跟她一样，总是把自己长大的地方当作自己的家，其他都只是漂泊停留的地方。一回到信阳，她才觉得自己的脚下面的土地是踏实的，这白山黑水才是她的家。
西西有些不耐烦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姥爷，这个胖乎乎的老头，一直抱着他不放，
妈妈不抱着他，爸爸在另一个车上，他开始找妈妈了。他使劲地挣着自己的身子，想寻求妈妈的怀抱。“妈妈，妈妈。”
林荫把小狗熊似的儿子揽过来，教他：“这是姥爷，是妈妈的爸爸，我们现在就是去姥爷家，你见见人要叫什么？”
西西很乖，马上把妈妈在路上教的说出来：“姥爷，嗯，姥姥，嗯，舅舅，嗯--，”最后一个想不起来了。
“舅妈。”
“嗯，舅--妈。”他得意的跟妈妈笑起来。
林世臣高兴的不得了。连连夸奖：“我们西西，真聪明。”西西听了，更得意了，冲着姥爷直乐。小孩子咯咯的笑声，又脆又甜，好像富士苹果的味道。苹果是林荫对以前最深的记忆。也是她最喜欢吃的水果。小时候，每当快要过年的时候，爸爸都要买来两麻袋苹果，留着过年的时候吃。妈妈把苹果锁在柜子里，但是苹果的香气会一直飘在屋子里。馋得她和哥哥两个馋猫口水滴滴答答。然后两个人等妈妈不注意的时候，就偷偷拿来钥匙，赶快从柜子里偷出两个苹果，然后跑到外面墙角的地方，象个小老鼠一样把苹果赶快吃掉。两个人还把苹果核埋在墙角，期望能够种出苹果树来。虽然每年都没有苹果树长出来，但是两个人还是养成习惯，经常埋苹果核。
家里的院墙好像有些褪色，以前觉得很大的房子，现在感觉有些局促。院子里整整齐齐，就连房檐下那串红辣椒都好像一直在哪里似的。萧玉已经迎了出来，她彻底显老了。头发开始发白，只穿着紫红色的羊毛衫在寒风中有些萧瑟。皱纹爬上了她的眼角，就连皮肤也没有以前那么雪白，有些暗淡无光。林荫有些激动，“妈，我回来了。”
萧玉很高兴，这一年，是他们家这几年来最团圆的一年。第一次，所有的人都到齐了。太不容易了，她的眼泪都闪着泪花。
“路上人多吧，快进屋。西西长大了，来给姥姥看看。”她还带过西西三个月呢，那时候他就象个小猫。
林荫把儿子推到前面，“叫姥姥。”
西西对姥姥没有多少印象了，虽然他四个月以前都是姥姥带的。他还是很乖的叫了声：“姥姥。”
“哎！真乖。”萧玉很激动，她抹了抹眼角，抱起她的第一个外孙。
孔雯婕貌不出奇，1米6的身高，站在1米8的林德森身边显得不是很高。不过她很会修饰自己，白色印花的羊毛衫，黑色的羊毛裙，还搭了一条鲜艳的苏格兰式方格围巾。五官没有太多的特点，但是一看就是南方人的长相。她戴了一副无框的眼镜，一头黑发又直又长，这点可是林德森的最爱。林荫看了看哥哥，似笑非笑，林德森表情尴尬的扭头转到一边去了。林荫对这个新嫂子说实在的，印象挺一般的。她不是特别喜欢这样挺有心机的女孩子，但是既然她对哥哥一往情深，也不在乎他的学历，还能跟他一起吃苦创业，她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既然是一家人，她对孔雯婕也很客气。
孔雯婕虽然只是提前一天到的家，但已经宛如一个女主人了。没有新媳妇的矜持，主动帮着萧玉忙活着饭菜，而林荫这个正宗的女儿，倒袖手旁观，反正她在家里原来也是大小姐一个，基本什么活都不会干。杨洋、林德森陪着爸爸在聊天，西西在各个屋子到处乱串，一会儿的功夫，从陌生拘谨就到生龙活虎。林荫就站在厨房锅台旁边帮忙剥蒜。
“嫂子，刚来这里冷吧？”
“是呀，感觉特别冷，昨天下火车的时候，我都快冻僵了。不过屋子里挺暖和的。”
林荫看孔雯婕切土豆丝非常娴熟，就问：“你以前经常在家里干活吗？”
“是啊，我是老大，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小时候都需要带他们的，还要帮妈妈煮饭。我们那里孩子都挺多的。”
“你家在湖南哪里呀？”
“在张家界附近，你知道凤凰城吧，我们离那里大概就五十多公里。”
“真的？那太好了，我一直想去凤凰城。将来去的时候，请你做向导了？”
“没问题。”她吩咐一句：“帮我拿两个盘子。”又接着说：“我们那里挺漂亮的，就是交通不太方便。小时候上学，我们要走两个小时才能到学校呢？”
“啊，这么远呢？”林荫把盘子递给她，孔雯婕一边把切好的青椒码到盘子里，一边说：
“我们那里都是山，不太好走，原来也没有通车。现在好多了。”
“听我哥说，你们现在公司开的还可以？”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好些了，有了些固定客户。今年应该还好一些。”
“你不后悔吗？跟他吃苦？”
“不后悔，我小时候吃苦惯了。我觉得他挺肯干的，也脚踏实地，在深圳，这样的人不多。在深圳，想发财的人多，但是踏踏实实干活的人少。经常是旁门左道，想一夜暴富。无论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那样。我有些看不惯。”
林荫对这个嫂子有些刮目相看了。她对自己的事情能够看的很透彻，对世事也很成熟。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春节的除夕是要到婆婆家过的，初三才能回娘家。这是当地的风俗，即使林荫这个住在北京的媳妇也不能例外。在家里只呆了一天，就已经腊月二十九了，林荫就得去婆婆家报到。萧玉带着林荫去菜市场买一些水果，打算让林荫带到亲家去，大过年的，不能空手回去不是。实际上林荫已经准备了礼物，她给婆婆带了同仁堂的燕窝和西洋参，可是萧玉还是觉得她应该准备点东西给亲家。林荫忸不过妈妈，就只能跟着后面了。
市场上人山人海，到年关了，大家都要买年货。商家也几乎把所有的东西都摆出来，到处都是满满当当的商品。东北人过春节都是猫在屋子里，正月十五以前几乎不出门。大家习惯在年前把所有的东西采购齐，就连初三回娘家的礼物都准备齐了。而商家也基本都是初十以后才营业，因为正月根本没人买东西。
市场上很多人都是苇场的老人儿。萧玉说苇场承包了，分了好几块，面积也缩小了很多。许多的老人儿都离开了苇场，没事做就来做买卖。经过几个大的水果摊，萧玉都没有停下来，最后她决定买东西的地方是一个挺小的水果摊。水果摊的老板是一个中年妇女，身材有些臃肿，她的脸几乎被围巾挡住了，头发有些灰白，一双眼睛怯怯的，不象其它摊子的老板大声的招呼客人。林荫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心里猜想可能是以前在哪里见过的苇场的老人儿，她也没有往心里去。
只是别的熟人见了她们两个，几乎都要跟萧玉唠唠这个身边的大闺女，毕竟是北京回来的大学生，林荫在当地也是有一定知名度的。这个老板一声不吭，说话声音也像蚊子叫，让林荫觉得有些奇怪。
给萧玉找钱时，一个小姑娘从里屋出来，红色的羽绒服稍微有些脏，头发也有些零乱。她大约八九岁了，但是看到外人还有些怕生，站在门边怯怯的看着她们。那种眼神跟老板倒有些像。
她们家的水果不是很多，萧玉买了苹果和香蕉。离开了以后，林荫就问妈妈：“那谁呀？我怎么觉得我以前见过？”
萧玉的回答让林荫大吃一惊：“没认出来吧？是徐燕呐。”
不会吧，徐燕？林荫马上回头，那个女人正弯腰摆弄苹果，她拣出一个坏的，用水果刀挖掉坏的部分，递给那个小姑娘，小姑娘也不顾脏，就开始大口吃起来。
林荫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头发灰白的中年妇女竟然是只比她大一岁的徐燕。想当初，徐燕可是她们附近最漂亮的女孩。
“徐燕不是进监狱了吗？那个孩子是谁的？”林荫还是有些疑惑。又回头看看那对母女，她还是无法想像。
萧玉没有回头。“已经出来三四年了。那孩子就是她在监狱生的。一直她妈妈给带着，现在也上学了。”
林荫对这个消息有些心有余悸。她无法将这个中年妇女与徐燕联系在一起。这个怯弱的，小心翼翼的卖水果的老板，跟十几年前那个靓丽窈窕的徐燕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一个进过监狱的女人，在这个民风淳朴的小镇要怎样生存下去。她无法想像。还有那个孩子，顶着这样的名义，她的童年会是怎样的？还有那个无辜的大老徐，那个憨直又细腻的汉子，就那样走了。林荫的心一下子沉甸甸的。
萧玉往回走的时候，又去别人家买了些橙子和西瓜。徐燕和大老徐出事以后，她们家就在这里抬不起头了。徐静出去打工了，几年才回来一次。她根本不想回这个家。而徐燕的妈妈身体也特别不好，还要替徐燕带孩子。徐燕出来以后，也没法找工作，就摆了个水果摊，勉强维持生活。徐燕妈妈看病也就只能靠徐静年年往家里寄钱。镇上的人大多对这家子视而不见，也就背后议论一下，即使这样的目光也能将徐家的人的脊梁压塌。就连那个孩子也是孤单的，没有孩子跟她一起玩。萧玉每次买水果都照顾徐家，但是徐燕早已经万念俱灰，如果不是还有一个孩子，也许现在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她的灵魂自从那场苇场的大火那天起，就戴上了沉重的十字架。而且，永远都没有救赎的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