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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叫棉花,我与绘画(6)

我顿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亲切,就好像这位老人是我的亲人似的。爸爸紧拽住我的手,使劲把我向前拉,脸上则摆出一副“不要和陌生人讲话”的表情。我猛地把脚踏在雨水上,爸爸的裤子立刻被溅起的一圈小水花打湿了,我也摆出一副“就是要和陌生人讲话”的欠揍模样。爸爸看到了老人在向这边看,他脸上的怒气便立即融化了,虚伪地对老人微笑着。“孩子很聪明。”老人大声说,他坐在天蓝色的塑料凳子上,整个身子都被一圈温暖色包围。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老人说的这句话是否有言外之意,而当时我也没有注意爸爸的神情,所以我不清楚爸爸是否读出了这句话可能存在的言外之意。经过屋子开着的大门时,我朝屋子里望了望,发现这是一家简陋的小商店。商店虽然简陋,可是里面却秩序井然,商店里整齐地排列着涂了一层白油漆的金属货架,货架上精心摆放着商品,其中有日常用品和几十袋开心果,但大部分都是画画工具(各式各样的画笔、颜料、白纸以及画板)。不同于一般的小商店,裂开了几条曲折的缝的墙上颇有意味地挂着几幅风景画,我隐约辨出其中一副描绘的是阿尔卑斯山的雪景。不得不承认,那几幅画作给这家小商店带来了一股西洋的典雅气息。“觉得怎样?”老人眯着眼睛对我说,“那些画都是真迹,可惜我不懂。”写到这里,我很想知道这位老人是否让你拥有了对他的巨大的好奇心,是否让你对他的一切都感兴趣。最初,也就是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我没有产生那种强烈的好奇感,只是认为他同其他暗巷的居住者一样,仅仅是位即将死去的老人。然而,在我学画的日子里,我和他越来越熟悉,也逐渐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或许,我把老人的具体情况告诉你,你也许会瞠舌结目,但是不管你的表现如何,反正当初我是这样。这位老人,早年经营着一条铁路,因此他拥有了怎么用也用不完的财产,但是到了后来——他过了六十岁生日后,据他所说,是因为“脑袋里的一根弹簧绷断了”,他辞去所有职务,切断所有社会关系,驾着他那辆被人嘲笑为“老掉牙”的车(银色“1956雪佛兰”),和妻子(已故)来到了位于“欢乐大街”尾部的暗巷,购置了一块地(“寂寞花园”),一栋廉价的屋子(现在的商店)。因为商店鲜有人光顾,所以老人过得十分悠闲。有时候老人往画室所在方向再走一段路,拐入一个更加狭窄、黑暗的小巷,倚着墙壁一直走大约二十分钟,进入位于“幸福之家”阳台下的“寂寞花园”,在那儿的草地上呆上几个小时,晒晒太阳或者看看书,在离开前再慢悠悠地打理打理花草和擦擦他的那辆银色古董车(我一直很困惑他是如何把车停在花园里面的)。他甚至不会把商店的门锁上,因为期间小巷子里根本不会有人存在。他不止一次地向我炫耀他的“功绩”:在他管理商店和花园的六七年间,他阅读了《追忆似水年华》这部迷人的法文巨著不下十次,有几次他甚至萌发了自学法语的想法,不过最后因为年龄问题才不得不放弃。有时候他会坐在商店里唯一的天蓝色的塑料凳子(这个凳子多年来不曾移动过,凳子最初摆在哪里,现在仍然摆在哪里)上,低头(因为他一米八的高个子)盯着粘贴在柜台玻璃上的发黄的黑色花纹猫咪海报发好一阵子呆,眼眶里充满泪水,让他原本就十分模糊的眼睛变得更加模糊,嘴里不断叨念:“阿尔贝蒂娜,阿尔贝蒂娜……”事后他发现我瞧见了这一幕,还狡黠地递给我一袋开心果让我忘记刚刚他的“滑稽”行为。

在爸爸不耐烦的暗示下,我同那位友好的老人道了别,继续向前行。又踏了一会雨后,我的鞋子已经变得湿漉漉的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脏水的味道。直觉告诉我画室就在我左侧这栋楼的上面,二楼凸出来的窗户上面涂着五彩颜料,有点像是彩虹。看着窗户上被雨水浸淫的色彩,我渐渐兴奋了起来,有一股想画画的冲动。“就是那儿,画室就在那儿。”爸爸几乎是抬头仰望,用左手食指指着二楼的窗户说。一阵疾风又从前方永远弥漫着白色雾霭的巷子深处窜出来,掀去了一块这栋楼墙壁上煤炭色的涂料,露出泛白的石灰。这给我的感觉是,整栋楼都在悄无声息地消失。“快上去吧。”爸爸裹紧了衣服,匆匆步入房子大门里面的黑暗之中。像是垂下了一块深黑帘幕的房子大门处传出了隐约的抑扬顿挫的脚步声。

我尾随着爸爸,故地重游般踏入画室。展现在眼前崭新的一切逐渐驱逐了楼梯间的黑暗,画室里的环境也如我期待的一样,没有了潮湿的地面、长满苔藓的墙壁和死气沉沉的气氛。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刻出现在我的眼前,他穿着一件沾满颜料的白大褂,看起来就像是个不务正业的医生。他先把双手伸向了爸爸,眼里充满了敬佩,他恭敬地说:“您好,以您儿子的天赋,他会与您一样优秀!”爸爸略带嘲讽地摇了摇头,然后挣脱这位即将成为我老师的双手,绅士地把手伸向我这边,为他介绍我的基本情况。“棉花,这是多么富有想象力的名字!”“不,您这话我不赞同,他的天赋也许就是没有天赋。”“要是我的其他学生喜欢观察就好了。”他给我的最初印象,只是个很能说废话的陌生人而已,这也让我对他没了半点好感。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老师了,你可以叫我画师先生。”他对我说道,脸上立马没了对爸爸的那副恭敬样,也许是为了显示出自己是多么有责任感。

“画师先生,我会认真学画画的。”

“我们的课还没开始,你可以先在画室里逛逛,熟悉一下环境。你的同学们都十分期待你的到来。过一会儿,我教你们‘绘画的基本技巧’这一课,相信你的进步会很快。”说完,他温和地对我笑了笑,然后就走到一块大画板背后独自琢磨着什么,也许他在思考怎样才能把我们教会。

我随意应付了一句,就开始在画室里闲逛,丝毫不在意周围正注视我的那十几双陌生的眼睛。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开始仔细欣赏画室里精巧的布局。在楼下看见了画室窗户上看似乱涂上去的五彩颜料后,我就暗中告诉自己必须留意画室里的任何一点细节,否则我就可能会错过一处令人拍手称道的设计。画室没有丝毫的繁琐,整个画室就是一间长长的教室,只有一个房间,也许正因为如此,画室里竟然显得比外面更加亮。我仔细注视墙壁上的黑白相间的马赛克瓷砖,严谨的精神就立刻填满整间画室,随后我甚至一面墙壁一面墙壁地看,尽管上面贴的都是同样的马赛克瓷砖。四面墙壁上挂满了画作,有些是画师先生临摹的(我后来才知道的),有些则是市面上的临摹版本。那些令我眼花缭乱的画作中的任何一幅几乎都能让我神魂颠倒,我看见了拜占庭风格的书插画《耶稣受难》,还有出自约翰·辛格尔顿·科普利之手的温馨、奇特的细密画风格的《科普利一家》,还有卡纳莱托的《威尼斯圣马可广场》,它的强烈的光影对比、鲜明亮眼的色彩和严格的透视把整间画室都罩在了一种华丽的金色之中。画室的一扇窗上像是结了一层冰,走近一看才发觉这是画出来的,它出自画师先生之手。在这间看似普通的画室,只要你够细心,你可以找到任何一种颜色,我至今认为,除了对绘画的热爱,没有哪一种力量能驱使人设计出这样一间别出心裁的画室。

在画室里转了一圈后,我坐到了画师先生专门为我准备的浮现出螺旋状花纹的木凳子上,那些陌生的眼睛都在我的前方,无数游离不定的眼神都渴望与我的目光相接,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异类。我突然感觉到有点不习惯,于是我用了两秒钟时间瞥向画室大门处,希望爸爸的身影能消除我和那些陌生人之间的尴尬,可是,爸爸可能在我欣赏画室的时候就在暗巷的雨水的陪伴下回家去了。大门处地面上的厚厚的灰尘清晰可见,其间还覆盖了几个深色的湿鞋印,令人感到十分寂寞。

画师先生仍然在画板背后沉思,画室里的噪音也越来越大。鞋子之间的摩擦声、充满画室的耀眼的亮色、低沉的交谈声似乎把画室变成了一间令人窒息的牢笼,他们显然很不习惯画师先生长时间的缄默,我几乎可以断定,画师先生此前从没这样认真地思考过。

一位男生突然把凳子往后移了移,隔着画板,我可以感觉到他离我很近。他回头看着我,眼神很迷茫,似乎是想找我帮忙——帮忙打发他无聊的时间。他为什么要来学画画?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在心里不断问自己这个问题,同时我也不断臆造出各种答案,因为我很清楚,我不可能去问一个对我而言很可能永远是陌生人的人这样的问题。他就像个拳击手一样,就算穿着文雅、绅士的白色衬衫,我也能从他身体的每个角落感觉到他的强壮、狂野和激情,就连撅嘴的表情就像电影里那些疯狂搏击手时常摆出的挑衅表情。我不禁想,他应该去练拳击,去习武,而不是画画。为了避免尴尬,我像平常一样抬头凝望挂在墙壁上的画作,试图让自己忐忑不安的心平静下来。

“你在看哪幅画,达·芬奇那幅?”他问,脸上溢满了好奇的神色,与我毫无距离感,就好像我是他的哥们似的。

“《耶稣受难》,在那儿,《最后的晚餐》上面。”其实,我哪幅画也没看,只是想匆匆搪塞过去,让那位拳击手尽快闭嘴,我讨厌画室里无意义的闲言絮语。

“那是什么?显然与宗教有关……”他十分富有严谨精神地嘀咕道。

“好像是一本德国诗集的插画。当然,那是基督教。”

“你喜欢这种风格的画?”

“我不喜欢拜占庭风格的画,我更喜欢细密画。关注这幅画是因为宗教给人神秘的感觉。”

“能解释一下吗?”

“据说有个人发现一枚核桃的壳上面有一段纹路是一个外文单词,那是中东地区的语言,意思是‘真主’。”

“这与画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

“你是在戏弄我吗?”我发现他的脸变红了,不过不是因为害羞。

“没有,我来这儿是来画画的,不是来捉弄你的。”

“你是因为你爸给了画师先生很多钱才能来这里画画吧,我认为你画画没多大能耐。”

“所以我才来这儿学画。”

拳击手沉默了一阵,不停地眨眼,我知道,这一般是因为他正处于出乎意料的境况之中。他的脸如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一般,我可以轻松地从他脸上觉察到他的心理变化。

“怎么,”又一个人影突然窜到画板面前,急促的呼吸快把我面前的画板压倒了,“我看你跟这个家伙聊了好久,把他当你老大了?”

拳击手露出了害怕的神色,很快他就连着凳子往前移了移,不过离他最初坐的位置还有一段距离。此后他一直一言不发,也许突然出现我面前的这个家伙才是他的老大。

在我的想象中,画室里面的人远没有这样杂乱。最开始我认为,这里的人顶多全都是白痴,只会在画室里制造点噪音和无聊的交谈;其实,这儿的人比白痴还要糟,很难想象我还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我面前的这个穿黑色无领衬衫的家伙,把身体压着画板,看起来十分高大,自称是某某地区黑帮老大的儿子,强调自己以后也会成为一个黑帮老大,所以早早就让别人称呼自己是“黑帮老大”。我从他手臂和身体间的空隙往前看去,前方呈现一片躁动不安的情形,那些陌生的眼神几乎全都落在我的身上,数十张疑惑的面孔在紧张的气氛中微微晃动。据我的观察,前面仍有一个人给我的只是孤单的背影,那个背影(我看不清那个人是男生还是女生)心无旁骛地伏在画板上,姿态十分虔诚,就好像这里是一座大教堂。

黑帮老大从来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也总是非常乐意给众人透露自己的隐私或是家世,好让别人杜撰更多关于他的故事。他傲慢地扶正了我的脑袋,让我仔细听他说话。为了表现出我的礼貌,我很愉快地照做了,但是我仍然向他强调了我只是来画画的。“傻瓜,听我说,”曾经开一辆黑色凯迪拉克撞倒了一面墙的黑帮老大有点歇斯底里地说,“你最多只是个三流画家,一个假画家。”这些话仍旧没能改变我来这里的初衷,我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我来这儿是来画画的,哪怕面对这些鱼龙混杂的人,我只能当个倒油料的小学徒。“老兄,你才是个三流画家,你还想听我说‘我是个真正的画家’这句话吗?”我大胆地说。趁着这句话的回音在空荡的画室里转悠的空闲,我逐步分析黑帮老大随后的动作,力求精准:他很快就会发怒,再过个两三秒钟,他会一把抓住画板,把它扔出窗外,画板和散成无数块的晶莹的玻璃在令人发狂的嘶哑的破碎声快要消失在空气中时落到积满雨水的地面上,没等画板坠在薄薄的积水中发出的闷响随着寂静飘荡到画室里,他就会给我重重的一掌或是一拳,这足以让我立刻鼻青脸肿。

我看到那个拳击手坐在发旧的凳子上,佝偻着身子,像抱着个贵重物品似的怀抱脏兮兮的画板,腹部和胸膛紧贴画板,痴痴地望着我和黑帮老大。他在微微地颤抖,他害怕了,这是个很容易就泄露自己情绪的家伙。如果眼睛是人们最能表现出情感的角落,眼神是人们情感微弱变化的显示器,那么我敢肯定地说,这个拳击手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有一只眼睛,眼神的美妙更是深入他的灵魂。

我盯着黑帮老大的脸,想窥探这位黑道中人从不显露于人的心理变化。我想到了我可以采用对比的方法,借着这里从画室诞生到现在里面不曾变换过位置的事物——白色托盘上的花瓶,天花板上面垂下来的月亮式电灯,立在画师先生专用的大画板旁的三脚灯以及灯座上扑克牌花纹式的开关——在强烈的对比中我看到了黑帮老大脸上肌肉的微弱的抽搐,一如我严密的推理,他正怒火中烧。我突然很后悔刚才我对黑帮老大说了那句话,不要以为我是在害怕,那是因为身为一个把画画当作生命的画家,独自面对现在这种失控的情形,除了原地等待观看接下来画板的可怜遭遇,我什么也干不了。

这似乎是段很长的时间,不管即将发生是好事还是坏事,从古至今,等待总是十分漫长。我用眼角余光环顾了一下四周,但是我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前面的那些观众身上。同先前一样,许多陌生的目光簇拥在一起直射向我和黑帮老大,似乎是为了驱逐大难临头而造成的恐惧,当然,这其中要除掉那个现在让我感到格外亲切的背影。不知不觉中,就像是受到了某种诱惑,闻到了能让人上瘾的芬芳花香般,我开始期盼那个背影转过来,哪怕只向我这边微微倾斜一点。虽然没有看清楚,但是在众多淡漠的陌生眼神中,在背面呈现在我眼前的点缀着细微褶皱的粉红色格子花呢衬衣,和虔诚且认真的独自进行绘画热身的行为,都在冥冥之中告诉我,那个背影是“她”,是一名在杂乱的画室里画画的普通女生。她同我一样,来到这里只是为了画自己的画,或是为了找到属于自己的精神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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