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云出生在一个南方的农村,南门县镇边缘。
尽管她一直以来极力掩饰着她的乡音,但她廉价的皮鞋和艳俗的审美泄露着她的来路。
小时候,她和哥哥会在南门县镇上赶集,一周一次的赶集让她为之颤栗。倒不是因为能够看到县里女孩的洋气着装,而是能够闻到县里人的饭菜香。
“哥哥,你看,那家人在吃饭。我们去看看吧。”嘉云会这样央求她的哥哥。
“看什么看,土包子!”她哥哥总是这样呵斥,但脚步却移向嘉云手指的方向。
与嘉云的唯唯诺诺不同,哥哥嘉信在破落的穿着下还能保持趾高气扬。他背着手,大步流星地走向那一家人的饭桌。
端着饭碗的小孩对于嘉信的到来没有什么好奇——他已经习惯了在赶集这天被来自村里的孩子艳羡。小孩夹起一块肥肉,唆到嘴里,故意发出刺耳的声音。
嘉信环视了一圈桌上的菜,回过头大声地对嘉云说:“没什么稀奇,我们家也有。”
“我们家没有。”嘉云小声地嘀咕。
嘉信比嘉云大五岁,嘉云上初中那年,嘉信终于如愿以偿地退学了。
嘉云的爸爸对于要拿钱供嘉云上学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女娃子家,上什么学嘛!”
“爸,我以后会奋斗挣钱供你的。”嘉云总是笑着回应父亲。
“哼!奋斗有个屁用啊,现在都是拼爹!你供他,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去服侍有钱有权的人。”嘉信在一边气哼哼地说。
他对于父亲的不满由来已久。
在镇上上学时,嘉信的同桌是镇长的孩子伟良。伟良总是能得到老师的特别关照,而嘉信自己就像一颗灰尘。
南门冬天也会下雪。南方的雪混合着雨水,一滴一滴挂在脸上就像是要把皮肤滴穿一样,宛如针刺。
嘉信的老师是一个精明的小人。在这个小镇上,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他们贪图小便宜,希望得到大人物的垂青。他们倒也不坏,但是人性中总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残酷。
一次考试中,伟良翻书抄答案,嘉信看在眼里,交卷时他告诉老师:“伟良翻书。”
老师恶狠狠地说:“你没看你怎么知道他看的是书呢?”
嘉信无奈地交了卷,回家面对的却是父亲的一顿暴打。
原来老师告诉嘉信的父亲,是嘉信把书给伟良看的。
嘉云知道,从那以后,嘉信再也不努力了。
这对兄妹曾经是村里的骄傲,后来只有妹妹考上了南方一所大学,而哥哥却在一个寒冷的冬天被警察抓走。他的裤裆里塞着一团塑料袋包着的白色粉末,手臂上有数不清的针眼。
嘉云定了定神,把自己从回忆的长河中打捞起来。
屏幕上的窗口又一次地闪动起来。
“你这么晚还不睡觉吗?”
“得赶稿啊。你呢?”
“我在赶一个方案,明天要见客户了。”
“你不是学生吗?”
“哈哈!原来我那么年轻啊!其实我已经快40了,我都工作20年了。”
嘉云一愣,难道真是骗子?
但如此坦诚的骗子,也不多见。
“你不是清华MBA在读吗?”
“是啊。我是个老小孩。”
嘉云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的好感度加深了。
一个40岁的中年男人,还保持着年轻人的状态和心态,真是不易。更重要的是,如此优秀的一个人背后坐拥的一定是财富和地位。
“你真是模范啊!”
“过奖,过奖。你早点休息,女孩子家别熬夜,改天再聊吧。晚安。”山姆又发送了一个笑脸给嘉云。
嘉云有些失落。
她从来没有跟一个40岁的男人真正地聊过天。除了她的父亲,但他在她眼里是如此的脆弱,不可依靠,甚至更坏的是,他还要依靠她。
这个年长的男子的出现唤起了嘉云心中美好的记忆。
嘉云小时候在家里并不受人重视,事实上,父亲和母亲都把更多的希望寄托在哥哥嘉信身上。这也无可厚非,在那样一个落后的世界里。
所以嘉云在各方面都更加要强,她深信,这样就能获得父母的爱,以及周围人的夸赞。
初三全校体测,占中考分数的10%,为了这10%的分数,嘉云卯足了劲。
她记得那是一个骄阳似火的午后,她穿着白色的回力鞋,站在跑道上,汗水一滴一滴地淌下来,只能听见自己喘息的声音,渐渐加强,像不安的鼓点,似点燃的烟花。她感到身体一阵升腾,又突然重重着陆。
“有人晕倒了!”一个女生叫了起来。
“在哪里?”身穿深蓝色运动装的林老师急匆匆地问。
女生指向嘉云的跑道,白色的回力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林老师一把抱起嘉云,朝着医务室的方向飞奔。
嘉云至今不能忘记他身上的味道,像雨后的香樟,踏实而温厚,瞬间让她不再恐惧。他有力的双手婴儿的摇篮,嘉云在他怀里就像一个乖巧的洋娃娃。
可惜,当嘉云再次想要重温林老师身上的气味时,一切都变了。
嘉云的记忆从美好滑向恐惧,但她不愿意相信山姆跟林老师是一样的人。
人总是为荒谬的事物找寻可靠的理由,嘉云也不例外。
这个叫山姆的男人,带给嘉云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与昔日林老师身上的味道一样,好像她可以告诉山姆关于她的一切,她的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