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山姆的诚实,嘉云不知道应该怎样理解才好。
一方面,他的诚实省却了她旁敲侧击、刨根问底的力气;另一方面,他的诚实更像是一种过头的自信和炫耀。
嘉云在她有限的人生经历中用尽目力地回望,但她单薄的生命里搜索不到一丁点可以用来以史为鉴的素材。
奋力的回忆倒是让她想起家乡的井旁,一位年轻的女子依靠一颗硕大的梧桐完成的自杀。
9岁的嘉云用幼小的身影目送了那位年轻的女子的死亡。
她在井边剪断了齐腰的麻花辫子,轻而易举地将那缕青丝抛向空中。这个动作在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嘉云当作噩梦一般让人战栗。
与年轻女子一起死去的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那是伟良的父亲,南门的镇长搞大的肚子。
嘉云依稀记得,女子的母亲跪在井口的青石板上嚎啕大哭,她的哭声凄厉而延绵不绝,让人不禁认为,即使女子还活着也将重新死去。
女子的父亲则站在镇长家门外口齿不清地诉说自己女儿的冤情,他面对围观路人无限怜悯的眼神时,更加富有激情地表现着自己的悲伤。
他的眼泪像井水一般涌出,老泪纵横的他鼻子里却流出可笑的粘液。
千言万语的怒火最终被他总结为一句简洁但无力的呐喊:
“我女儿都让你睡死了!”
接着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
这个画面长久地定格在嘉云心里,成为一枚隐形的胎记,每当记忆停留至此,这枚形状不明的胎记就会提醒她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
但是她却抑制不住自己想要见到山姆的热切心情。
她急功近利地认为只要让山姆爱上她,她便能够逃脱年轻女子的命运。
而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内心深处更强烈的召唤来自对林老师的怀念。
与村里大多数野蛮而粗鄙的老师不同,林老师以他过人的才华和不凡的外表从众多男老师中脱颖而出。
他同时教授体育、历史还有音乐,俨然一个活在90年代乡土中国里的文艺复兴人物。
农村落后的教学条件让他不得不同时将好几个年级的同学放在一个班级里进行教学。
于是,经常可以看到个子矮小的初中生和发育完全的高中生在一条跑道上跑步接力的滑稽场景,而林老师自己也成为滑稽的一部分。
他口吹并不响亮的口哨,但过多的人数让大家几乎对他的口令无动于衷,他只好用他发出美声唱法的圆润腔调来号召大家站队。
他文雅的气质和礼貌的语言在这群脏兮兮的孩子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那个时候,嘉信还未因为举报伟良考试作弊而被暴打。他仍旧充满自信地在操场上随风奔跑。
而伟良,早在他这个年级就显露出他与他镇长父亲在某些方面的共性。
他时常双手向后背着,在操场上巡视,睁大他圆溜溜的眼睛观察每一位女同学的身体,并且大声地用言语表达出他观察后的结论:
“嘉云妹妹,你的屁股好大好圆啊!就是胸有点小……不过不要紧,让我摸几下就大了!”
来自高年级男生的调戏让刚上中学的嘉云张大了不知所措的眼睛,她只好用逃离来掩盖自己的害羞与恐惧。
但远处奔跑的哥哥并没有听到伟良对他妹妹不恰当的赞美。这时,林老师迈着文雅的脚步走来过来。
他先是掏出一张洁白的手帕,递给因为惊吓而哭泣的嘉云。
接着他用商量的口吻告诫无礼的伟良:
“请你表现得尊重一点。”
文雅的林老师绝对不会想到,这句话竟然会引得旁观的男生们哄然大笑。
这时,一个男生大声地起哄道:
“不要跟林老师抢女人!”
“就是,就是,嘉云已经是林老师的了。他们都抱过了!”另一个汗流浃背的男生尖声尖气地说道。
林老师此时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他和同样脸红得跟苹果一样的嘉云站在一起,像两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从那以后,“嘉云是林老师的女人”这句话在学校里流传开来。
敏感的嘉云对林老师的遭遇感到同情,但是同时内心也掠过一丝甜蜜。
她无数次地谋划着在体育课上再次晕倒,等待林老师有力的手臂将她抱起,然后将自己的脸庞羞涩地停靠在林老师香樟味的肩膀上。
但是每一次她的谋划都落空了,她像是双脚被注了铅一样,重心稳固。
更多的时候,她独自坐在树下,看林老师温文尔雅地组织队伍,他的声音如缕缕春风,让嘉云充满感动。
美好的记忆在此戛然而止,嘉云不再敢回想后面悲惨的结局。
也许山姆会延续林老师带给她的甜蜜,覆盖掉他的阴影呢?嘉云这样想着。
于是,尽管有着沉重的道德包袱,嘉云还是做好了与山姆见面的准备。
她像勤劳的收割机一样,一粒一粒地数着日子,翘首期盼着山姆从北方赶来。
她已经完全将山姆已婚的事实抛在脑后,准备慷慨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