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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就坐在这样一家电影院里,在之前我交了十五元钱绕过了门口那只流着涎水的狗上了二楼。跟着寥寥落落的几个人一起等待着那个来自于对岸的着名青春印记电影,它相当于哪个年轻的知名小说家的爱情自传,热血的男孩和美好的女孩,在所有单属于青春的喜怒哀乐都发生后由于误会和草率而离别。嗯,是那部《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在它理直气壮地在票房和媒体评论上火了那么久之后才去看,简直就是毋庸置疑的炒冷饭的行为。可是你知道在爆米花的香味和可乐的气泡里,在失真的画质和潦草的音效里,我在想念什么吗?

我回忆的不是那个美好的不真实的优秀女生,不也是那个在每个小女生心里梦中都会惦记的暗恋对象,我想到的是我自己和千千万万个普通女生的潦倒青春。

作为一个写作的人,如果勉强在纸面上涂抹和键盘上敲打一些不成文的字句的行为也算得上写作的话,我知道那些文学和影视音乐作品中讲述故事的套路。在那些标注着“文艺、清新、我们年轻岁月”标签的各种作品中,我每次都试图找到自己的影踪最后又往往是铩羽而归。

在很多很多人都备着纸巾哽咽了言语一遍又一遍按下重播键的时候,我通常是一边嘀咕着这算什么啊一边不耐烦地拉动进度条。因为事情的真相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啊。所谓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所谓偶像剧不过是把悲伤的东西美化装裱起来给人看。若有人认真告诉我,所有的青春都有自己熠熠生辉的光芒,所有微弱的呼喊都会被人听到,我一定会回他曾小贤风格浓重的三个字“开玩笑”,中间以长长的拖音相联系,气息若游丝。

那些年,很多很多女孩子的青春根本不会张牙舞爪地存在于银幕上收获万千掌声、泪水与欢笑。《初恋这件小事》和更早以前的《公主日记》不过是继“不听话的小孩会被狼吃掉”的谎言后,又一个协助疲于看管孩子的家长的故事,安抚在平庸中躁动的内心。

在经常逛的论坛上看到这样一个帖子,“大家都来聊聊是从什么时候才知道自己不算美女的”。要用多久才能发现停在窗纱上搔首弄姿的不是蝴蝶而是蛾子呢?

而更为可怕的是,究竟是要经过辛辣的讽刺还是微酸的对话才发觉这个残酷的真相。在默默无闻的那些年,在聪颖富家女和温柔钢琴声的光环之下,许多女孩子的青春也就这么混混沌沌的一并过去了。像是路边的一丛丛小草,从春至冬,荣枯都无人问询。

女生A跟女生B在初中三年同时暗恋一个男生,因为知道谁都没有希望,反而在互相诉苦中增进了友情,多么辛酸地和平共处。

女生C和女生D比较奋发图强,虽然天赋不足但挑灯夜战,竟然也博得了老师一两句“要跟她们学习用功程度”的公开表扬,可是在离开学校的两年之后,才尴尬地发现老师还遗留印象的不过是班级的一两名调皮捣蛋,而不是善于搞笑逗乐的男生和美丽温柔的中等成绩女学生。

女生E和F在家庭大聚会上从来没有被亲戚大肆表扬的经验,每次都坐在靠门的地方担任着帮忙端茶倒水催促服务生的角色。

女生G和H……

那些年,若这些女生也有自传影片,必定节奏拖沓,如小众的文艺电影,沉闷而找不到出口。

最可怕的是,胶卷打上了概不外借的烙印,只堪自我愉悦。文字里银幕上习惯把青涩时期的恋爱描绘得十分美好,连那些感伤和挫折都镀上金边,文艺得不知人间疾苦。

可是在现实中呢?不,我从未在七月的沙滩九月的巴黎咖啡馆十一月的玉龙雪山上想念你。我只是在街边把人绊倒的泥泞里想着你,在菜市场与人讨价还价的时刻想着你,在喧闹的KTV大合唱的场景默默地吐出你的名字。连思念都如此琐碎而廉价。

六岁的时候,我想成为日历封面上的古装女郎,戴着数不胜数的古典首饰在每一个月份上温柔浅笑;十岁的时候,我要成为指点江山的女强人,随手一送便是若干城池好大手笔;十三岁的时候,我想成为激昂文字的着名作家,赶金超古,逐郭越韩;十六岁的时候,我想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换取喜欢男生的一次次回首;二十岁的时候我才明了,我谁都不能成为,我只能成为自己,所有的不安挣扎不过是一种别出心裁的按部就班。

而与此同时,总有人在明亮的舞台上随心所欲地扮演着你所期冀的角色,甚至疲于这种风光无限的奔波。真正的嫉妒是这样的,你甚至都没有中伤的机会与想法,因为那些扮演着完美青春范本的人实在太完美。你只是看着那些女神在江湖中演绎一个又一个的传说,姹紫嫣红飘飘扬扬地落下来。然后低声对自己说,我不能,我不能,我永远不能。我永远不能是那个在篮球赛中场休息的时候递给自己男朋友明星篮板王一瓶开了盖的矿泉水和温柔纯棉手巾的漂亮姑娘,我永远不能是那个因为没有升学压力,可以在不想学习的时候走出校门招来出租车扬长而去,将整个校园压抑的喧嚣与宁静置之脑后的女生。

若干年前,我将喜欢的角色曾经说过的“我信命,但我不认命”奉为名言,若干年后我知道这世界上周易风水并不可靠,只有科学万古长青,但我已经做好了全盘认可并接受路途漫漫风雪并寒霜的准备。文艺晚会的时候,那些最使力摇摆手中荧光棒的女生往往是平日里最普通和不起眼的。有的时候我禁不住想,跟着别人欢呼的时候,是不是会有一种站在舞台上的人就是自己的错觉。

电影接近尾声的时候,已经陆续有人开始退场。从半遮半掩的门缝中,偶尔能听见几声犬吠,夹杂在女主角又惊又喜的笑容中,如此落落寡欢又不合群。

那些年,大概很多人的青春就这么被忽略过去。那些在岁月的洪流中拼命奔跑着的我和像我一样的女生,就被贴上群众演员的标签,被草率地鸣谢。如果有那么一个机会,我一定会去拍一个万众瞩目的电影,“残酷青春”四个大字明晃晃地出现在所有电影院的海报上,红色的字体拖曳下来,惊吓住所有欲言又止的小心情。

但,那只是个噱头,不过是为了骗别人进影院的手段。真正的电影里,台词要有大段大段的排比与比喻,把所有曾经想说出来但是无人倾听的话语都一股脑地倒进听众的耳朵里,作为回馈我无人问津的青春的言语暴力。

真正的电影里,颜色要选很多很多的金黄和大红,奢侈得像是故宫的颜色组合,辉煌万千,所有的场景,一个人唱歌一个人写诗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大哭一个人兴高采烈地欢呼,黑色的灰色的土黄色的心情,阴雨的多云的下雪的气候,都换成络绎不绝的人流、五颜六色和绵延不绝的晴天。

最后,我会在字幕上打上这样一句话,向我自己和所有的普通女孩子,向所有默默无闻的青春致敬。如果真的可以这样做,那么大概在之前存在的横亘整个岁月的平凡与不甘心都可以被原谅,因为它也很精彩,十分精彩。

如果你也记得那片少年的海

文/潘云贵

每年夏天,我像得了某种病症一样惧怕着南方的闷热,很少出门,只蜗居在光线昏暗的房间内。自己的玩伴无疑是些不会说话的布偶、泥人、风车和纸飞机。一个人孤单得像只囚笼中的鸟,伏在阳台上张望被白昼眷顾的世界。

有时便掏出古书朗读诗篇,对着漫画书画些变形的人,或是守着电视不断地睁眼闭眼,时间似乎慢得可以用分秒之后的单位来估量。

母亲那时还在家中操持家务,见我整日闷闷不乐,心里也有些难受。她从后背抱住我,用额头触碰我的额头,说:“航,妈妈给你做些好吃的,但你要笑笑。”母亲会做的菜肴很多,像糖醋排骨,蘑菇汤,南瓜鱼,牡蛎蛋卷,一样样都是绝美的南方风味。而我摇了摇头。母亲摸着我的脸颊,那到外面去走走吧。我沉默地摆弄着手里没有表情的玩具,没有看她。很多蚂蚁举着白色的粉团在屋外的墙壁上爬行,风里是栀子的香气。母亲望着窗外,说:“那就去看看海吧。”

我六岁时去过海边,是祖父带着我们一帮孩子去的。

小惠和蛋挞那时也在,我们很快乐地彼此牵着手在海边疯跑,学螃蟹横着走路,不时倒在沙地上翻滚,海风习习吹来,浪涛击打着礁石,天空是永远无法代替的蓝。祖父坐在岸堤上抽烟,像舍不得很多事物一样地把烟圈含在口里然后慢慢地吐出。他望着远处驶来的渔船,招呼我们过来,说年轻的时候自己也曾坐在船上去过很多地方,包括遥远的对岸。我们羡慕地拉着祖父的手,要他带我们到船上去,祖父摸着我们的脑门,笑着说:“你们这群机灵鬼们,要等长大后才能出海,那时对岸也应该回来了。”

祖父不知道,在他辞世后,对岸也和原先一样,还像个迟迟不肯归来的孩子。而我们都长大了,却没有一个人再说起自己要坐船出海的想法。

小惠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梳着羊角辫,在耳朵两边很舒服地垂下,经常穿的是白裙子,眼睛很大。她常常坐在小学时长得很茂盛的榕树下问我:“长大究竟要用多久时间,会不会一夜之间就能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成熟的脸颊?”我说:“不会的,成长很漫长,像一千米的操场跑道一样,等你撞到终点时就气喘吁吁了。”小惠这下不说话了,跑到我身后,很小声地说:“如果此刻我们都不在你身边了,你会做什么?”我看了看树梢,用手指着上面说:“我会爬到上面,看看你们走了多远。”“然后呢?”她问。“然后就大声喊住你们,让你们回头看看我。”

蛋挞那时总喜欢偷袭我们,躲在芭蕉叶或者榕树粗大的树干后面,趁我们聊得高兴的时候,伸出圆润白皙的爪子来。他是一个可爱的小胖子。小惠总捏他的小脸,说比她妈妈做的面团还软。蛋挞只是在一旁生气地嘟着嘴,也不还手收拾小惠。“男子汉不和小女子计较!”“真的?”小惠又邪恶地笑了笑,然后更加起劲地捏他的脸、手臂,甚至是肚子。我看不过了,自然伸出援手,试图去抓她。小惠马上躲到蛋挞后面去了。我们三个人就开始围着榕树不断地跑,不断地笑。枝桠上细小的叶子一点一点抵达我们的头顶和肩膀,像一只只翠绿色的蝴蝶在时光里舞蹈。

我们终于都长大了,花了两年的幼稚园生活、六年的小学光阴和又一个六年的中学时光。最后小惠去了澳大利亚,蛋挞去了美国。我还在南方的小镇,一个人低着头没有出声。

有时在线上还会碰到他们,不同的时区里,不同的黑夜白天。我们聊了很多,不过都和过去有关,小惠说我们那时怎么会那么傻,整天坐在一起说些胡话,经常因为偷摘田园里的龙眼荔枝怕被看守的大叔发现而迟迟地不敢回家,还因为听了几次校园鬼故事而不敢课间一个人去卫生间。我发了个笑脸,后面加着“Theoldtimeisstillflying(旧时光仍然在飞行).”心中却像失去了什么,有略微的疼。

蛋挞到了美国,他父母在唐人街开了家小小的中式餐馆,但他时常还会跑到邻近的蛋糕房买他以前最喜欢吃的蛋挞。他说自己总觉得这边的蛋挞里面放的奶油和老家的不一样。我说:“是什么滋味呢?”他说:“不知道,就是觉得不一样。”我说:“那你也要少吃点啦,小心体重又超标了。”他笑了,发了鬼脸过来:“你看看这是谁?”一张照片被我点击开。瘦削的脸庞,带着成长后的坚毅,眼神十分笃定。我说:“不会是你吧?”他没回答,又发张鬼脸过来。

很多事物总是在我们以为会一成不变的时候转过身来,露出一种惊喜,是岁月施下的魔法,改变着我们。

很多次小惠和蛋挞都问我:“头像怎么还是以前的那个小孩,现在究竟变成什么样了。”我说:“就是他呀,现在的我还是这个小孩呀。”

你们,只需要记住从前我的样子。那时我们都还没有长大,时光美丽得没有一点杂质。

母亲带我所见的海已经找不到从前的影子,除了它的宽度和深度。

在去海边的车上我一直没有说话,道路是新修的水泥路面,发出很燥热的焦灼气味,两边是被砍伐得只剩下木桩的树林,树叶堆在泥地上,像一张张遇难的面孔。我伏在车窗边看着,心内总在被一些隐形的思绪所撕咬,母亲侧过身,靠着我耳边,说:“把身体放进来,小心被沙粒刮到。”并让司机关上了车窗。

我的心灰灰的,形同雨天。自己也不看母亲,低头抓着手指。

是什么想放开却放不开,是什么一直想挽留却留不住?

海不会说出任何答案。

当自己重新站在曾经的地点上时,显然已经物是人非。海水依旧有力回击着沙石,远处隐隐漂浮着星点般的渔船。母亲怕海风吹得我不适,便从身上脱下自己的风衣搭在我肩上:“航,起风了,披上它吧。”

我摇摇头。

母亲并没有拿走风衣,反而用手按在我肩上:看看吧,海为什么会这么辽阔?”“是因为它包容。”母亲自言一番,继续看着我,“航,你也要学会这样,千万不要把自己封闭起来。一个人在这世上,是要走很长的一段路的,路上的风浪永不止息,而你这样,太脆弱了。脆弱的人会失去自己。航,妈妈不愿你这样。”

我的眼眶顷刻转红,但依旧没有说话。

母亲抱住我,开始抽噎起来:“以后,我们还来看海。”

我点点头。在她温热的臂膀中闻到海水的味道,咸涩却发出悠远的香,如同那一刻没有边际的爱。

而这样的话,很久以前的以前,他们不也说过吗?

“小航,爷爷再带你来看海的时候,对岸也应该回来了。”是祖父的声音。“小航,如果有一天我们坐船出海了,千万别让蛋挞知道。你知道吗,他最近又胖啦!”是小惠的声音。

“小航,我偷偷告诉你,别和小惠说哦,我一直都很喜欢她的。”是蛋挞的声音。

知道,知道,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海还会记得那么清吗,那么多的人在它的面前走过,停过,呼喊过,哭过,也欢笑过。它都记得吗?

后来,母亲为了家中生计,开始到厂房里上班,整日忙忙碌碌,再也没和我说过看海的事。

多年以后,当自己长出一张可以和这世界和谐相处的脸时,再看看那些站在我们身后,站在过去,站在黑白布景里的村落和大海,心里总有些难受,像被一双来自时间的透明的手拿着锋利的锥子刺进心底柔软的部分,全身注定要燃起一种很难灭掉的忧伤。

时间让很多人都捉起了迷藏,但又不同于孩提时那场简单得没有忧虑与困惑的游戏。不断成长的岁月里,我们互相用纱布蒙住对方的眼睛,双手捕风捉影,在时间透明的陷阱之上游弋,内心成为一条虚无的鱼。

在物欲横流、行色匆匆的世界中,自己已经很难再能体会到一些事物当初的美。随着灼灼年华的即刻逝去,很多事物也因自身的远去而变得微小,变得无关紧要,甚至终于会变得如同没有存在过的那样了。我们和过去的不断疏离成了一则自然严明的律条。

很多故事会像秋天的叶子一样落下,很多人会在你身后被黄昏拉长的背影里走丢,世界在我们面前,是一座不断重叠的迷宫。你或许不知道,当我想转过身来看你的时候,你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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