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欧见她这样,从羞愧中又添上一层没趣,就掩着脸儿伏在床沿上,仿佛已竟晕去。沉了好大工夫,再抬起头来。见芷华还自伏在原处,自己再没胆量和她说话,只可对她的后影儿呆看。见她那样瘦怯的腰身,方才曾经自己的拥抱,竟在转瞬间改变了情形,又变成可望不可即。不觉这万种思量又引起了爱心,自想错误已是错误,即使今天犯了罪恶,明天就受良心和法律的制裁,因而丧失了性命,那还是明天的事。今天能有几点钟的工夫,和这几月来横在心坎上的人儿,略为亲近一下。那么她只有一句话对我表示爱怜呢,也算偿了我这些日相思的苦。以后的事,暂时先不想罢。想到这里,便又厚着脸皮,轻轻站起,慢慢地凑过去。手儿颤颤地刚要拉芷华的衣襟,口里才叫出姐姐两个字,不想那芷华竟霍然一翻身,很快的坐起,面色惨自得怕人。鼻尖和眼圈却红红的,那黑而长的睫毛上,都挂满着泪珠。用那泪眼向式欧看了看,又娇怯怯地跳下床,扶着床沿,低垂了粉颈,向式欧竟软软地跪倒。式欧这一惊非同小可,绝想不到她会这样,此时真慌了手脚,不知怎样才是。搔搔头发,甩着手腕,都忘了该先扶她起来。末后才扎撒着两只手道:“姐姐,小姐,你是怎了?起,起,别闹。”
芷华忽然合掌向他膜拜,酸着鼻子且哭且说道:“式欧弟弟,你的心我明白。我感激你,我为你死也补报不了你。可是……可是……我不能爱你呀!天知道,我不是有品行的人。可是……天呀……这教我怎么说。”说着一阵心焦,竟嘤地哭出声来。式欧见她这样,急得干瞪着眼,更无暇去寻味她言中之意。只弯着腰央告道:“姐姐,你别哭。是我害你伤心,你打我,骂我,你说为什么?为什么。”芷华强忍住哭,望着他道:“不是你惹我,也是你惹我呀……小弟弟你这样的人,这样爱我,我有什么法子拒绝你。可是我真不能爱你。也不许爱你。”式欧听着心里一阵明白。忙接口道:“姐姐,这怨我。你是嫁过人的,我不该跟你求爱。因为我胡闹,所以惹你生气。我知道错,我改,你再别哭。”芷华听他这几句话,更觉动心。忍不住便抓住他的手道:“不是,不是。这不怨你,你没有错。只怨我不好,到处害人。咱们别说这个了。先说现在的情形,只许你爱我,不许我爱你。我要爱你我就不是人了。”式欧听着好生难过,才晓得自己闹了半天,竟是引诱有夫之妇。如今惹人家说出这种话来,不觉十分愧悔,恨不得打自己一顿。但是口里再说不出话,只落得嘴儿一张,竟陪她哭起来。芷华又哀哀地接着道:“我也并非不爱你,你也该明白,我是不能爱。可是你跟我这样粘缠,我怎能逃了你呀。可怜我现在已不能自主。怎样全在你了。你真就忍心害我么?小弟弟,你饶了我吧。”说着粉颈一低,一个头竟叩在式欧的脚下,式欧吓得几乎跳起来,通身抖战地握住她的肩头,急喘着道:“姐姐别这样。你说,教我怎么办?我准依你。姐姐,说。”芷华拉过他的手来在唇边吻了一吻,便放了手,指着门道:“你躲开我就是饶了我。”式欧惨着声音应了一声,猛然一转身,就跳向门首,两步就跳出屋去。耳里还听得芷华哀声说道:“式欧你原谅我,不是我狠心,可怜我再禁不住你在我面前……”式欧听了心中又一颤动,方想回头,便咬咬牙顿顿脚,一直的跑出去了。
芷华见式欧毅然走去,立刻明白这个可怜的少年,从自己这里带去了无限的伤心,从此要沦入苦恼之境。心里一软,几乎要唤他回来。自己又狠着心把气一沉,闭紧了日,又想挣上床去,但是身上没一些气力,腰儿一挫,就睡在地上。接着心里麻乱得不可开交,连运用思想的能力也没有了,就似睡非睡地昏沉过去。这样不知有多大工夫,才缓缓苏醒,张眼时,见电灯又已熄了。月影已移过半个窗户,但是照得屋里还清虚虚的亮。芷华只觉得身上象做过什么劳累事似的,十分疲乏。又冷得发颤,忙挣扎着坐起。摸着床沿,喘吁吁地爬到床上。扯过床被子盖了,半躺半坐的歇了一会。神思还是昏迷迷的。忽然一阵眼晕,似见床前还跪着个黑影,立刻脑里又触起前事,疑惑式欧尚还未走。心里一慌,几乎要向那黑影扑去。及至定睛看时,哪里有人,原来是院中老树被月影推到窗上。又映进屋里,一片黑忽忽的。竟瞧差了。芷华一阵惨伤,把方才的情景又都勾起来。但是心里十分惊惧,想着似经过一场大难,从万险里逃出。不觉毛发悚然,但再想到式欧,又觉有一团炽火在胸中翻滚,烫得心肝灼痛。想到白萍和仲膺,便又是羞愧,又是悲恸。这时她的心绪,七情中除了喜字以外,都在这一刹那间尝遍。真难过得无可言喻。便暗暗地祷告上天,教我暂时脑筋麻木,不想这些事吧。哪知道拚命强忍不想,但过个十分半刻,不知怎的又兜上心来。那许多情景,重又罗列在眼底心头,一幕幕的映现。芷华的心境又随着这些情景转移,呆想了一会。忽然微叹道:“这真是待飏下教人怎飏了。”说完又自己恨道:“我怎又说起这个?看起来还是自己诚心坠入魔障,再这样想,连自己也救不了自己了。”想着便寻思起一个妙法,轻轻睡倒,用牙紧咬着唇儿,到十分疼痛时,心里只想着疼痛,便不再生杂念。这个方法居然灵验,如此刻苦了半个时辰,竟自安稳地睡去。
到次日醒来时,天已正午。见那常日伺候自己的仆妇吴妈,正在地下擦抹桌案。芷华大睡初觉,迷惘惘又想起昨宵情事。心里十分不放心式欧。这时也没加思索,就冲口问道:“你们少爷呢?”这话才说出一半儿来,神智忽而清醒。自知问得不该,忙把后半句咽住。那吴妈已听得芷华在床上作声,却没听清楚,就回头问道:“小姐醒了,您说什么?”芷华仓卒中没话可说,只对她笑了一笑,才寻思着改口道:“你们小姐今天好些么?起床了么?”那吴妈面色一变,搔着头道:“我们小姐……哭呢。”芷华一惊,便坐起来道:“怎么,为什么哭?”吴妈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一清早,我们少爷拎了个皮包出门,临走时交给我一封信,叫留给我们小姐看。方才她醒来我递给她,看了就哭起来。我问为什么,她也不说。”芷华只听到这里,已轰的一声,顶上走了真魂。那吴妈还接着道:“可惜小姐不能出屋,不然您还可以劝劝。我们拙嘴笨腮的……”说到这里,只见芷华呀了一声,颓然倒下。面容改变,两眼直瞪,挺着脖子喘气。吴妈惊讶道:“小姐你又怎了?”芷华一语不发,只指着门叫她出去。吴妈还要说话,芷华已拧了蛾眉,脸色十分惨厉。吴妈不敢停留,便依言走去。
芷华等她走了。自己方凝神细想,式欧一定是走了。这分明是我逼走了他,莫非昨天我说的“你躲开我就是饶了我”那句话,他错会了意,因而真躲了我?但是式欧那样对我,绝不会负气的。必是他自知到底放我不下,倘还在一处相处,一则他这单相思没法害,二则他也没把握不再缠我。那时一忍耐不住,怕又要蹈昨夜的覆辙。因此他便带着悲苦,忍着相思,飘然抛了家庭,洁身远引。牺牲了他个人的幸福,不过只为顾全我。他这孩子真可怜了。可是我在人家里寄居,多有搔扰,已自心下不安。如今又把主人挤走,教人家骨肉分离。淑敏的父母远客他乡,仅有这一个胞兄互相依倚。式欧走了,教她一个小姐家如何支持门户?这祸事完全起在我身上,我还有什么脸见淑敏?想着真觉无地自容,柔肠欲断。又后悔昨夜自己对式欧的情形,以前自己已支持不住,都要投到他怀里了。忽然又变了心肠,只顾我叩头求告的胡闹,知道人家孩子心里多么难堪?有了这一层形迹,他自然想着再见面时大家没趣,难怪他躲了我。何况我昨天说的话哪一句都象有针尖呀想到这里不觉用脚蹬得床栏颤响,咬牙自恨道:“我还自觉着是贞节烈女呢,干什么跟人家这样抗硬?昨夜就是……咳,还算玷污了我的清白?如今挤出事来了,我瞧我怎么办?”芷华一阵焦急,通身香汗淫淫,便推开被子,再坐起来。想哭也哭不出。再转念暗恨式欧,你那样爱我,便是我忍心拒绝了你,也不该给我这样大的惩罚。只顾你为我而走,我该为你怎样呢?又不由暗暗祷告:“神佛有灵,催送式欧回来,我就忍着羞耻,忘了名誉,跟他认了命也罢。我把从前害过的两个人,只当忘了,可不能再害第三个咧。式欧,你快回来,回来时定能看见你的服服贴贴的芷华姐姐。你想从姐姐身上得到什么,姐姐都许你。你要有气,哪怕回来先打我一顿呢。打死我也不喊疼,呀!式欧,你现在在哪里?你该知姐姐已经千肯万肯,伸着手儿只等你回来咧。”她这样祷告着,竟而神化心移。
忽然帘儿一启,居然有个人进来。芷华凝神看时,竟还是那个吴妈。她端了漱盂脸盆进来,放在小几上,说了句小姐洗脸,就要逡巡退出。芷华怔了征神,又唤住她问道:“你们小姐还哭么?”吴妈道:“不哭了,发呆呢。”芷华低头凝思一会,才又抬头道:“你去把你们少爷留下的信要来,我看看。”吴妈应了一声,才要举步,芷华又把她叫住道。“不要了,见你们小姐也别说我知道这件事。”吴妈看看芷华,又点点头,便走出门外。芷华忽然拧着蛾眉,用手向床上一顿道:“我还忍着什么?这样还不别拗死我!”说着又叫道:“吴妈,吴妈。”那吴妈再走回来。芷华道:“你还是跟小姐把信要来。”吴妈站住不动,只向芷华翻着眼,满脸现出惊诧之色。芷华催道:“去呀!”吴妈才嘴里咕噜着走了。沉一会又走来道:“我们小姐说了,信上没有什么,您不必看了。”芷华听了更觉犹豫。就着急道:“你去跟小姐说,请她务必给我看。不然我就上她屋里去。”吴妈呦了一声道。“那可了不得。您病没好,今天外面又冷。可别出去,我去要。”说着又跑走了。这次竟很快的回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交给芷华道:“我们小姐说,请您看了信,别过意。”
芷华把信接了,见只是一张摺叠着的洋纸信笺,把字迹折在里面。先挥手叫吴妈出去,然后对着这张纸儿呆视,似觉里面藏着许多把尖刀。一展开就要飞进心里。不知要叫自己受多么大的痛苦,便手儿颤颤地挨着时候,暂且不敢展动。但又自知挨不过,只可稳住了心,自己安慰自己道:“别怕别怕。式欧爱我,哪能叫我过不去,信里的话自然没甚大不了。就有什么大不了,本来事已至此,我还怕什么?”想着就强壮着胆量,像小孩儿看蛇,又想看又怕看的。费了无限气力,才把那一幅小笺展开。只见上面用蓝墨水写着行书,道:
敏妹:妹得书时,兄已远行。吾等骨肉相依,此别良出无奈。盖兄丛过在身,为避罪而远游。幸勿念我,吾心折芷华女士,至不能自宁吾心,昨夜犯其妆台,几踏无礼。幸芷以正言见规,使吾顿醒迷梦。然此后相见,复有何颜?我若不行,芷或因此迁去吾家。伊病不可以着风,尚有差池,益增吾罪。故自挟羞忍耻而行。归期难定,至应归时即归。此语妹当喻之,勿焦烦也。为我寄语芷华女士,自昨夜事后,吾更爱之。地老天荒,此心不改。惟内蕴而不外发,尤当竭吾力以避之。伊人已大镌深刻于吾心,无须更见。见亦徒增怅惘尔。愿妹与之乐朝夕,且推吾爱以爱其人。上帝知吾,吾愿化为妹也。欧。
芷华一气看完,只觉这封信给自己在通身血轮里,灌注了无量的热血,澎涨得不能容纳。因而神经兴奋得似乎要发起狂来,便直着两眼坐起。转了个身,又倒在那边。再坐起来,光着脚下了地,茫然地踱了个圈子,又跳上床。把被子抛在地下,把枕头抱起,用脸儿亲了一下,又丢到床栏外。又觉一颗心在腔里动荡着发痒,便用手抓挠胸口。这样闹了一会,心智略清,才落下泪来。再展开信看,自己低唤道:“式欧把罪恶自己都担承起来了,他把个人说得极不堪,把我恭维得像多么玉洁冰清!天呀,他真爱我。后面说的话多可怜,我受不住。老天爷是爱我是害我?怎么教我净遇见这种人呢。只顾他跟我这样,我可怎么承受?我……我……我也得对得住他。反正他有个回来,我给他等死等。等得他来,就把他搂在怀里。拿汗巾当做鞭子,狠命的打他一阵。问他你既是爱我,就是胡闹用强,我还真恼你。”为什么做张做致,给我这些罪受?”说着时心里竟为情感所迷,只想着式欧,恨不他被一阵风吹回来,自己便能立刻向他改个称呼。但是这样火烧似情感,又经过一些时间,渐渐地冷下去,便想到应该顾忌的一切。自己在床栏上靠了一会,忽地凄然叹道:“我又不要脸了,害了两个,还不够,又想害第三个。把人家逼得跑了,还不该谢天谢地。给我个脱罪的好机会,我还痴迷不悟的等把人害到底处。式欧回来,回来怎样?我嫁他?我偷他?呸!别不要脸了!”想到这里,只觉方才热辣辣的、春光,倏然变成冰凉。把手里的信一丢,双叉着素手,沉吟起来。迟一会又把信拿起来看,看了半晌,忽而微然一笑,念道。“应归时即归。应归时即归。什么时候是应归的时?哦哦,这句话容易明白,我走了他就回来咧。看起来他走必不远,大约连北京也没出。我何苦叫人家兄妹分离?我不走他定不能回来。我快走吧,而且不走也没大意思。”想着把手一拍,定了主意,抛下式欧的事不再思索,倒觉松了心,也长了精神。就下地洗漱了,自己掀开了床帏,见来时所带的小皮包,已被尘土封满。就拿出拂拭干净,又从里面拿出一叠钞票,就关好放在原处。
等吃过午饭,芷华知道这宅里有两个仆妇,就先支那一个到很远的地方买脂粉。沉一刻又遣吴妈到大街药房去购头疼药。她们去后,宅中只剩下芷华和淑敏二人。芷华便也写了一封辞别信,和钞票同放在桌上,穿好衣服,戴了帽子,只拎小皮包,慢慢地溜出宅去,不辞而别。
至于她玉质单寒,带病独行,是否要受磨折?以至投奔何处?遭逢何事?都留待后文慢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