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得懂我说什么吗?”青衫剑客问道。
言天茫然的摇摇头。
兴许觉得与孩童说人生感悟没大意思,青衫剑客索然无味地皱了皱眉头,像个稚童一般趴在窗台,用手支着下巴,遥遥望着夜空里如银钩一样的残月,再不言语。
言天本就沉默寡言,更不知如何开口,就学他的姿势,也看起了夜空。
忽地想起来褚六,不禁又是一阵鼻酸,喃喃道:“天老爷在生气,月亮都不敢露全脸了,也不知道地府里有没有月亮。”
青衫剑客眼睛一亮,嘴角带着笑意,道:“你的话很有意思。”
言天道:“哪句话?”
青衫剑客抬起头:“刚才的话。”接着他又道:“小时候我也想过类似的问题。你说月亮挂天上,为什么掉不下来呢?每当这时候,我姐就笑我太傻。”
言天回道:“因为天上有天宫,兴许是用绳子挂住啦。”
青衫剑客一愣,随即哈哈笑起来,笑得心中分外舒坦,他不住的点头:“妙,妙,这说法太妙了……我以前怎么想不出来呢?”
他问出来的时候,心中便有了答案:小时候,他不信世上有鬼神,脑海里便没有天宫;原来世界上真的有神仙,不然月亮为什么掉不下来?
想通此节,他的身子塌了一半:为什么会有神仙呢?这真的太不公平了。
青衫剑客忽觉得月亮变得异常的寒冷,一直冷到心里,他不再看星空,逃避一般重新坐回了床上。
在言天眼里,青衫剑客实在怪的很,方才明明笑得欢快,怎么接着就愁闷起来了呢?
青衫剑客思绪乱飞,直飞到一年多前的苍山:喧嚷的人群,苍痍的山河,飘然远去的仙人——无不刺激着他脆弱的心!
“你…能去救静开吗?”言天怯懦地问道--他终究还是个善良的孩子。
青衫剑客猜到了言天所指,但面对如此炙热的渴望,他却无计可施。良久,他无奈地仰起头,缓缓道:“我…何尝不想呢?”
言天低下头,再不说话。
游府。
“三天,还有三天!”
愤怒的咆哮让府门内的丫鬟、仆人噤若寒蝉。
这是一个阴森恐怖的庭院,再艳的芙蓉、再香金桂、再热的太阳都不能驱散这个庭院里的阴冷。
当一个人的生活、喜好、甚至生命都时时攥在别人手中的时候,他的一生也就没了光明可言。
游金星,无疑是游府的主宰。这个贪图长生的肥胖老人,此刻正愤怒地打骂着高贤——负责为他挑拣祭品的下人。
“老爷,城里有孩子都被送走或是藏起来了…”他越说声音越小。
“后天晚上,你若给我送不来,就洗洗干净,等死吧。”游金星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游府后院。
“爹。”游泊东识趣地躲到一旁。
“啐”,游金星抠着牙缝里的肉丝,“那小和尚怎么样了?”
“又昏过去了。”
“弄醒,接着打。”游金星淡淡地说。
“双腿已经打断了,可是...”游泊东欲言又止。
“一个契儿①。”游金星嘲讽道,“柯道长不是与我们是同道中人吗?”
“实不相瞒,柯道长看中的并不是那和尚的姿色,而是他一身蛮横的本事。”若打死了,游泊东也觉得可惜。
“好狗是调教出来的,栓门口,饿它两天。”游金星双眼一眯,淡淡道,“别让它昏过去,我要他一直醒着;让那些刁民看看,这就是坏我好事的下场!”
游泊东唯唯称是,就要退出时又听到“记得把它衣服脱了,狗若穿上衣服了,人得穿什么,不成体统。”
“是。”
静开赤裸着蜷缩在游府门口的石狮子旁,遍体鳞伤;他的脖颈、腰间、脚腕处均缠着食指粗细的铁链;他用双手捂着脸,呆滞的目光透过指间的缝隙环视着那令他恐惧的世界。
再没有比昨夜的经历更恐怖的事了,静开潜意识里想到。他从未想过往日里极富趣味的皮鞭竟能如此狰狞;一根根铁棒烧红之后是那么的可怕。比起这些,脱光衣服给人看有何不可呢?
只是在来往行人的注目之下,静开的肌肤变得冰凉。他渴望温暖,便开始回忆:师兄弟间的玩笑是畅怀的,风雨里的宿舍是温馨的,甚至那戒律堂的牌匾都是温暖的...而这里,所有的一切,包括天上的太阳,都是冰冷的。
“柳大侠,柳大侠...”虬髯汉子边喊边往青衫剑客与言天所在的瓦舍里冲,像是有极重要的事要告诉青山剑客。但看到端坐在床沿的言天时,又把嘴里的话憋了回去,像是身上有跳蚤一般扭捏不定。
青山剑客招招手,示意他但说不妨。
虬髯汉子跺着脚,唉声道:“昨天的小和尚还没死,不过,看样子也快了...”
言天紧张的攥着衣角,急切的听着。
青山剑客拍拍言天肩膀,以示安慰。问道:“你在哪见到的?”
“游府啊,就在游府门口栓...栓着呢,光着腚,浑身没个好地方;特别是那腿,骨茬子都出来了,估计是废...”
青山剑客眼眸一瞪,虬髯汉子悻悻地住了嘴,对面无人色的言天点了点头,以示歉意。
青衫剑客呼吸紊乱,一拳砸在了床板上,盛怒道:“欺人太甚!”
发誓不再哭的言天不觉间又掉下了眼泪,他抓着青山剑客的袖袍哽咽道:“大侠,你要救救他。”
青山剑客缓下神色,安慰道:“我会想办法的。”随即看到虬髯汉子欲言又止,似乎还有话说,“说话有点分寸。”
虬髯汉子讪讪一笑,正色道:“游老鳖的狗腿子,那个高贤,在翻老李家的地窖呢,要老李交出他的小闺女,不然就杀了老李他老婆。”
青衫剑客急切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老李就把他闺女提溜出来,给了高贤。”
青山剑客与言天愕然失色,前者更像是口不能言,结巴道:“他...他怎能...”
虬髯汉子挠了挠头,搪塞道:“唉,女孩家家的...又不能养老,留着也是给别人养的,还不如给...啊!”
看到突兀出现在胸前的利剑,虬髯汉子登时愣住了,如芒刺背,冷汗涔涔。
“滚出去!”青山剑客低着头,举着剑,咬牙切齿道。
虬髯汉子夺门而逃。
良久,青衫剑客犹如被刻成了雕塑一般,依然保持着方才刺剑的姿态。
虽然看不到青山剑客的脸,但言天依旧能感受到他的愤怒,他的悲痛。
言天心里五味杂陈,他用手抹掉泪痕,小心地拽了拽青衫剑客的衣角——如雕像般的青山剑客坍塌了,任由天行掉落在油腻的地面上,只顾掩面哭泣,最后犹如孩子一般嚎啕大哭,泪水、哭声承载的是青山剑客因无力而生的愤怒。
“我叫柳渊,别人都喊我剑痴。”许久之后,停止哭泣的青山剑客,盘腿做起,表情淡然:他心中的苦闷与愤怒仿佛被泪水冲散了一般,那股渊渟岳峙的风范重新又回到了身上。
他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一般,随意道:“我原本不喜欢剑,因为我姐觉得打打杀杀的不好,她还说男人应该读书,那样才耐看,所以她要找个秀才给我当姐夫。当时,我就想考个秀才,好让我姐高兴。”
言天静静地听着。
“她看好了一个秀才,就等秀才来家里提亲了。那时我姐整天笑,我也跟着笑。后来秀才来提亲了,但与那秀才一块来的,还有一伙人,也是来提亲的。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我爹安排的。”
“我爹不同意她跟秀才来往,因为秀才没钱。所以她把我姐卖给了镇上的高海,嗤,那个泼皮。”
“秀才因为害怕高海,还没进家门就灰溜溜的跑了。我姐因为不同意嫁给那泼皮,被我爹毒打了一顿。最后我姐跟我说‘渊儿,走吧,能走多远走多远,逃开这个地方。’然后...她上吊自杀了。”
言天握住了柳渊的手。
柳渊微微一笑,道:“别怕,我有剑。”他继续道,“高海给我爹的钱被他买酒喝了,赌没了,等高海来要人的时候,我爹因为拿不出钱,被高海毒打了一顿,我就站在旁边看着,一动也没动,我觉得很悲哀,我姐竟然被他喝没了,赌没了。”
“没过几天,我爹就死了。我娘让我带着酒去给他上坟,怕他在下面无聊,还让我多跟他聊聊天;我去了,没带酒,只跟他说了三个字:‘你活该。’”
“嗯。”言天随身附和。
“你想练剑吗?我可以教你。”柳渊郑重道。
言天希冀道:“练好后,能杀神仙吗?和尚也行。”随即注意到了自己的失言,便低下了头。
“你来头可真不小啊,竟然与神仙有冤仇。”柳渊莞尔一笑,接着一顿,道,“你不是要去做和尚吗?为什么要杀和尚?”
言天沉默不语。
柳渊不再追问,又道:“那昨天的小和尚还救不救?”
“可以吗?”言天赶紧问,随后又道,“我只想杀该杀的和尚,神仙也一样。”
“知道我为什么学剑吗?”柳渊问。
言天摇摇头。
“跟你一样,杀一些该杀的人。”
注①:年轻的、俊秀的男孩,是供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