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刘三礼又拿着假画来万宝堂,赵文轩心里恨得直咬牙,他骗起人来还没完没了了,但表面上赵文轩不动声色,对画赞叹一番,然后说:“画是好画,只是我们店里刚上了些货,钱有些紧张,您收起来吧。”
刘三礼忙说:“小的信不过别家,还信不过万宝堂吗,你们先收下,啥时有钱了再给我。”
赵文轩摇头:“据说古宝斋的石运达非常看好古画,你拿过去让他看看吧,说不他定会买。”
刘三礼感到有些遗憾,于是带着画去找石运达了。石运达见是好画,但关系到自己要花钱买,就不太放心了,于是找来几个懂画的朋友掌眼,最终大家都认为纸、笔墨、款都没有问题。石运达认为机不可失,一次就买了十件。刘三礼高高兴兴把银子拿回去,跟冯招财分了。冯招财看着大把的银子,想把在怡春楼打得火热的姑娘买来当老婆,于是就请人把聚鑫斋打扫干净,重新装修睡房,换了床,然后他去怡春楼里赎姑娘。
老鸨把银子收下,说:“我把姑娘打扮打扮,风风光光地送到你家。”冯招财大把的银子扔出去了,哪放心老鸨,要立马把姑娘领走。
老鸨说:“看你这么急,那现在就领走吧。”
冯招财雇了花轿,找来唢呐队,敲锣打鼓地抬着姑娘去了。为了去气潘五妹,他刻意要走柳正印家门前。轿子停下,他领着姑娘进了院子。潘五妹正在院里晾衣裳,见冯招财领着位妖艳的女子进来,瞪眼道:“滚出去,否则别怪老娘不客气。”
冯招财捏捏姑娘的脸蛋儿:“潘五妹你过来闻闻,这身上,香喷喷的,你看这脸皮儿,嫩得都怕弹破,你看这小腰,也就一对掐。你说你有法儿跟她比吗?你跟她比,你就成大母猴子了。实话跟你说吧,老子早想把你休了,只是没腾出手来。”
柳正印出来:“冯掌柜,你既已随愿,何必再来奚落别人呢。”
冯招财说:“柳正印我给你提个醒。潘五妹这臭娘们毛病大了去了,睡觉打呼噜,放响屁,那声音惊天动地,像三百斤的老母猪打出来的。有脚气,还便秘,最严重的时候拉算盘珠,硬得在屎池里光三天都化不开。她还有口臭,那味道就像刚吃了臭豆腐呼出来的气。你可有心理准备,别到时候把你给熏死了。”
柳正印叫道:“滚。你滚!”
冯招财亲亲姑娘的脸儿,搂着杨柳小腰走了。回到聚鑫斋,冯招财打发人写了很多请帖,请街上的掌柜到家里喝喜酒,但最终只有刘三礼来了,手里还没拿贺礼。冯招财去馆子里订了菜,摆到桌上,三个人围炕桌喝。冯招财见刘三礼无精打采,说:“哎哎哎,抬头看看我这新娘子,再想想潘五妹那头老母猪,她们有法儿比吗?”
刘三礼耷着眼皮:“当初我媳妇比她水灵,还不跟人跑了。”
冯招财说:“我就纳闷了,你说他潘五妹有啥好的,你们这些臭书生还就看上她了,把她当成了宝贝。实话跟你说吧,就是潘五妹真嫁给你你也伺候不了她,瞧你瘦得像火柴棍儿似的,几下就把你给整折了,你没娶到她还能多活几年!”
姑娘伸出纤纤小手摸摸刘三礼的耳朵,用嫩嫩的声音说:“刘爷,楼上的姐妹个个都像天仙,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几个啊?”
刘三礼摇头:“我消受不起。”
姑娘说:“人生能有几回醉啊,何不快乐走一回呢。趁你现在还不是太老,该享受就得享受,将来你老了给你个天仙也做不了。”
刘三礼说:“反正我就喜欢潘五妹。”
冯招财说:“那赶紧去找你的潘五妹吧,别在这里恶心我。”刘三礼爬起来,无精打采地走了。冯招财摇头说:“这人有病,病得不轻,来,咱们喝。”姑娘呷了口酒,对着嘴儿送给冯招财,说:“夫君你可是跟人家说的噢,我嫁过来让我当家。现在我是你的新娘子了,你把银子交出来。”
“反正都是一家人,在我这里放着跟在你手里有什么区别?”
姑娘把他的手打开,翻白眼道:“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得说话算话。”
冯招财说:“是不是男人你来试试。”说着把姑娘掀翻,又亲又摸,然后,墙上的影子活泼起来……姑娘东张西望,就像身上驰骋的冯招财跟她没关联……冯招财折腾累了,翻身下来,倒头便睡。姑娘坐在床上,盯着冯招财那张胖脸儿翻翻白眼,端着灯在房里东瞅西望一番,这才回到床上。
半夜里,门被突然撞开,蹿进几个蒙面人。冯招财惊得爬起来,喊:“谁?”冰凉的刀子已经抵到下巴上。他以为潘九斤回来了,说:“九斤这跟我没关系,是潘五妹不要我了,不信你去问她。”
姑娘把蜡烛点着,冯招财发现是几个陌生人,不由惊道:“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汉子说:“老子来借点儿钱花,识相的赶紧拿来,否则阉了你。”
姑娘说:“郎君啊,把钱给他们吧,钱没了可以再赚,命根子没了可长不出来了。”
冯招财说:“我把钱都用来赎你了,哪还有钱呢。”
有个汉子说:“没钱还留着他干吗。”
姑娘说:“郎君你是要钱还是要命啊?”
冯招财没有办法,光着身子把块地砖掀开,从里面掏出银子。汉子问:“还有没有?”
冯招财哭道:“半文也没了。”
蒙面人用刀柄砸在冯招财头上,就走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冯招财醒来,发现媳妇不见了,找遍了院子也不见影儿,便哭着去了三宝斋。刘三礼听说钱被人抢了,新娘子也不见了,说:“仙人跳!你以为那姑娘真心嫁你?她只是想合伙骗你的银子罢了。冯招财你现在再把那姑娘跟潘五妹比比看。”
冯招财认定是老鸨搞的鬼,早晨奔去,站在院里喊:“还我银子,还我银子。”老鸨领着四个彪形大汉从铺着红绒布的楼梯上走下来,说:“人你领走了,出了这个门就跟我们怡春楼没关系了。”
冯招财说:“我去报官。”
老鸨冷笑道:“你也没打听打听,要是老娘没有后台能做得了这行吗?你再敢胡闹,我就让人把你的胳膊腿卸掉,把你扔进护成河里喂鱼,滚!”四个大汉的眼光顿时凶起来,冯招财不敢再说了,灰溜溜走了,边走边抹眼泪。
冯招财赔了夫人折了银,只剩下聚鑫斋这空壳了,实在没办法,提着菜刀来到柳正印家,要死要活想讹钱花。
潘五妹说:“你等着,我去拿。”
冯招财喊道:“不用多了,一千两就行。”
潘五妹点头:“中,等着。”一双大脚嗵嗵地敲进厨房,摸起菜刀,嗵嗵地出来,扑上去照冯招财就砍。冯招财躲开,半边袖子被刀划破了,吓得他跑得像猎枪顶着屁股的兔子,一阵风跑出小巷。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三宝斋:“我先在这里躲躲,要是潘五妹来了,千万别说我在这里。”刘三礼自从知道潘五妹跟柳正印过了,像丢了魂似的,每天无精打采。听说潘五妹要来,走出店门张望,期盼能够看到她,遗憾的是,潘五妹并没有来。他深深地叹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哪点儿比柳正印差了?”
冯招财没有生意没有收入,实在过不下去了,想把聚鑫斋卖掉。街上的人都知道冯招财赖皮,没有人问津。万般无奈之下,他找到了万宝堂。蔡守信想到岳父与新岳母潘五妹需要店面,聚鑫斋位置也不错,于是出钱把店盘下,把店名改成聚文斋,送给岳父。从此,柳正印与儿子读书写字画画,潘五妹主持经营此店,把此店经营得非常好。
冯招财卖店得了些钱,租了刘三礼的柜台,提些木刻套印的画卖。木刻套印源自荣宝斋木版水印,是根据画稿笔迹的粗细长短、曲直方圆、刚柔枯润,设色的深浅、浓淡、冷暖及色相的向背阴阳,分版勾摹,刻成若干板块,由深至浅逐笔依次叠印,可以做出以假乱真的画来。
这段时间,冯招财再无以前的飞扬跋扈了,他变得安分了。但当潘九斤回来之后,立马就原形毕露了。那天晚上,刘三礼刚把店门关上,接着传来敲门声,便把门打开,顿时吓得打了个激灵。因为外面的人是潘九斤。潘九斤见刘三礼愣怔,把他推开,问:“发生什么事了,我咋看到聚鑫斋的牌子变了,人也换了?”
刘三礼叹口气说:“这话说来长了。”
冯招财赤着脚跑来,喊道:“九斤,九斤,你可回来了。”
潘九斤问:“发生什么事了?”
刘三礼说:“发生了很多事情。”
冯招财伸手把刘三礼拨开,干哭几声,蹭蹭眼睛:“九斤啊,你走之后出大事了,店被蔡守信霸占,你姐也被人家抓去了。我没办法,只能跟刘三礼在这里凑合。”
潘九斤怒道:“什么,什么,把俺姐被抓了,俺现在就去救人。”
刘三礼忙说:“慢着,慢着,你们想救人也好,想砸万宝堂也中,但你们不要在我的店里谈,要谈找家客店住下,想干什么都行。”
潘九斤逮住刘三礼的领子:“你什么意思?”
刘三礼说:“什么意思?你们从我这里去万宝堂闹事,要是让蔡守信知道,我这店就没法开了。九斤,有些事情你在外面不知道,我问你,你知道蔡守信什么来头?我不跟你绕弯了,直接告诉你吧。万宝堂是皇宫开的店,目的就是为查宫中流出之宝的,蔡守信直接归老佛爷西太后管,那少音都对蔡守信点头哈腰的,你说咱们能惹得起吗?别太冲动了,想想吧,为什么每次跟他们较劲都伤着自己,你再冲动就没命了。”
潘九斤吃惊:“皇宫开的店?冯招财,这是真的吗?”
冯招财低下头:“反正大家都这么说。”
潘九斤骂道:“那你还让我去万宝堂。”
刘三礼说:“九斤,我给你做点儿饭,你吃了赶紧走吧。”
潘九斤问:“俺姐咋办?”
刘三礼说:“以后再说。”
潘九斤恨道:“此仇不报,枉为人也。”
刘三礼叹口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等把潘九斤打发走了,冯招财跟刘三礼说:“刘爷,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跟潘九斤说潘五妹跟柳正印的事,让潘九斤知道了,他跟柳正印与蔡守信就变成亲戚了,我报不了仇不说,你再也得不到潘五妹了。”
刘三礼叹口气:“唉!现在说这个有用吗,不说了,睡觉去。”
时隔不久,刘三礼与冯招财听说潘五妹怀孕了,刘三礼对得到潘五妹彻底失望了,从此走出了失恋的阴霾,说:“木已成舟兮一切俱往唉。”潘五妹怀孕,不异于给了冯招财一记耳光,因为他跟潘五妹滚了几十年都能做到。他恨恨地说:“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怀了个野种吗,生出来也是个没屁眼儿的。”
由于街上都在传说万宝堂是宫里开的事,万宝堂的人也听说了,蔡守信这才跟大家解释,当初成立万宝堂的原因。店里人听说万宝堂是皇宫开的,顿时都感到自豪,但自豪过后,问题就来了,从此再没人拿着好东西让万宝堂过眼了,倒是大家知道万保堂是宫中私设后,有很多顾客前来观光,并买些东西。
万宝堂的员工骄傲了没几天,庆宽突然领着便衣来到店里,语重心长地对蔡守信说:“守信啊,此店已经没有保留意义了,可你为皇家收集那么多宝贝,劳苦功高,本官正在寻找空缺想委以重任,只是现在没有合适的位置,你还需耐心等待。放心吧,一旦有合适的机会,本官定当向皇帝举荐委以重任。当然,你也可以继续经营万宝堂,以后不必往内务府缴纳了。”
随后庆宽派人对店进行清理,把仓库里的东西以及银两全部收上去,最后把万宝堂的房契递给蔡守信:“这个店,你可卖掉作为大家的报酬,从此,该店跟宫里跟内务府没有任何关系了,别人问起来,你就说根本没有这回事。”此后,庆宽再没过问万宝堂的事情。
蔡守信面对这么大的摊子,没有资金也没库存,实在难以撑下去了,他去找庆宽想借点儿钱维持,等到他的任命。庆宽并没有见他,只是打发人说现在是特殊时期,不方便相见。蔡守信顿时陷入两难,经营此店没有资金,把门关掉没有官位,并且还有这么多人没有着落。小惠说:“既然这样,咱们不求提拔,再回江南当你的督窑官去。”
蔡守信摇头说:“督窑官已经另有人了,回不去了。”
小惠说:“咱们就好好经营这店,别人能赚钱咱们为何不能?”
蔡守信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庆宽把万宝堂的钱掏空了,把库存清走了,现在万宝堂就剩个空壳。唉,都怨我当初太傻,庆宽分给我的那份子钱我总以为是不义之财,都交到万宝堂的账房里了,否则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小惠说:“现在的问题不是资金,而是你的心气没了。你想过没有,虽然后台没了,但万宝堂的名声与威信还在,其价值不止万金。我们就算赊别人的货,别人也信得过我们不是。就算我们去银庄借钱,他们也得给咱们最少的利息不是。我们应该借着万宝堂以前建立起来的威信与名声,放低标准,转型经营。”
蔡守信感动地说:“夫人,我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事情就是娶了你。”
小惠嗔道:“那你当初还不肯要我呢。”
蔡守信说:“那是怕委屈了你。”
小惠说:“嘁,说得就像真事似的。哎,你得打起精神来好好干。”摸摸自己隆起的肚子,“你总不能让我们娘俩儿饿着吧。”
随后蔡守信按小惠的指导思想,去银庄借了银子,赊了货物,开始收购与出售中低端的文玩,并销售文房四宝与书籍。
由于万宝堂名声在外,银庄的掌柜说需要钱就吱声,送货的商人说下次一块儿结算吧。蔡守信现在终于明白,店的声望的重要性了。从此,万宝堂的生意红火起来。
七月份,小惠要生产了,预产期要比潘五妹早两个月。潘五妹说:“这也太不巧了,我要没怀上,就可以伺候你月子。”
小惠笑道:“我的孩子亏大了,比你的大,还得喊你的舅舅。”
潘五妹遗憾地说:“要是早认识你爹就好了。”
小惠笑道:“早认识我娘也不同意。”
潘五妹说:“说得也是。”
小惠说:“姨,谢谢你了。我父亲与弟弟都很木讷,多亏你照顾。”
潘五妹说:“小惠你可不能这么说,认识你父亲后我才知道以前是白活了,唉,你说我早干吗去了。”
小惠在七月九日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蔡丰,举家欢喜,街上很多掌柜都前来祝贺。蔡守信专门给庆宽与那少音发了请帖,但庆宽与那少音都没有回音,这让蔡守信隐隐感到不好。事后蔡守信专门拜访了那少音,那少音说出了实情。原来,庆宽与皇帝的关系很紧张,在孩子庆贺那天,庆宽招集幕僚去商量对策了,所以没有前来为孩子庆贺。蔡守信大惊,心想,如果庆宽大人出什么事,会不会牵涉出万宝堂来?
那天,蔡守信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小惠见他愁容锁面,问:“我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应该高兴才是啊,为何哭丧着脸?”
蔡守信说:“庆宽现在的处境可能非常困难,我怕他有什么事,会牵涉到万宝堂。”
小惠说:“你与庆宽共事时,每笔钱的来龙去脉都记得清楚,你又没有得到什么好处,你怕什么。”
蔡守信说:“话虽这么说,如果真出了事,就不好说了。”
小惠说:“咱们问心无愧,不要多想了。”
不久,蔡守信得到消息,庆宽已经不在京城了。事情是这样的,光绪曾想打四个镯子给慈禧太后做生日礼物,庆宽做了四个样品给慈禧太后看,慈禧太后都很喜欢,然后又拿给光绪皇帝看。光绪问需要多少钱,庆宽说需要四万两银子。光绪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岂不是要抄我家?”原来光绪辛辛苦苦攒了四万两私房银,不放心内务府,存在宫外的钱庄里吃利息,结果庆宽一开口就把他的私房钱给弄光了,光绪又不得不给,自然恨上了庆宽。
庆宽平时非常贪,仗着老佛爷撑腰,很高调地贪污,大报花账,气焰逼人,断了他人的财路,得罪了许多人。有个满族御史密奏庆宽家藏御座,举动不轨,还说他假冒太监。两条罪都是杀头的大罪。光绪不管是真是假,随即严查,要杀庆宽,可查了许多天,没有可以定死罪的证据。光绪只能给庆宽办了个“违制”的罪名。原来庆宽在家门前立了块“下马石”,属于不是他这个级别的官员应该享受的待遇,违制罪名成立。光绪将庆宽“革职抄家”。过了一段日子,“江西盐法道”出缺,吏部公选推举接替官员。大家一致推选的新任道台,就是被革职的庆宽。庆宽被光绪从内务府赶出来,干上了更有油水的差事。
这时候蔡守信终于明白,庆宽急匆匆地扔掉万宝堂,是因为遇到事了。在这次事件中那少音受到牵连,被革职抄家,从此再未露面,有传言说可能被抓起来了。
自从蔡守信喜得贵子后,冯招财心里就不平衡了,想想自己落到如此田地,似乎都与蔡守信有关。要不是蔡守信多次整他,他也不至于沦落到无家可归,借住在刘三礼的屋檐下,每天看他的眼色行事。当冯招财听说潘五妹也快生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对刘三礼说:“刘爷,我们难道一辈子寄人篱下吗?”
刘三礼问:“招财,你有什么想法?”
“听小道消息说,蔡守信的后台出事了。”
刘三礼想了想说:“招财我可把丑话说到头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别给我惹事儿。如果你想惹事儿,赶紧从我店里搬出去,你怎么折腾我都不管,但不能在我店里惹事。”
冯招才忙赔笑道:“刘爷您放心就是,小的只是说说。”
一天,冯招财正在门前张罗生意,见潘五妹挺着个大肚子经过,便喊道:“哎,潘五妹,什么时候下崽啊,告诉我一声,我帮你挖个坑埋了。”潘五妹听到冯招财咒她孩子死,脾气又上来了,把手里提着的豆腐脑儿扔到他摊子上,骂道:“没种的东西,你还好意思活着,要我早就死了。”
冯招财摇头晃脑道:“潘五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可四十一岁了,你这个岁数生孩子就是鬼门关,往好里说死一个,往坏里说大人小孩都保不住。”潘五妹气得追着冯招财去打,刘三礼忙说:“五妹,别生气,要动了胎气就不好了。”
潘五妹回到家里后感到肚子疼,一看裤裆都湿了,柳正印见要生,马上去请接生婆。本来下个月生的,生了顿气动了胎气,提前要生。潘五妹在心里说,要是我的孩子没了,我立马去把冯招财杀了。
接生婆来到家里,见是给潘五妹接生,又不足月,想打退堂鼓。她对柳正印说:“咱可把丑话说到头里,这孩子不足月,潘五妹都四十多岁了,又是头生,这骨缝也不见得开得了,要是出了事可别怪我。”
柳正印听了这话,惊得目瞪口呆,结巴道:“能,能出啥事?”
接生婆看看自己的手:“如果顺当了大人孩子都没事儿,如果不顺当可能只能保一个,如果倒霉透了大人小孩都保不住。”
柳正印神情若失,搓着手说:“这可怎么办?”
接生婆说:“要不你去找别人吧。”
柳正印抹着眼泪说:“别走别走,我跟五妹说说。”
当柳正印把刚才接生婆说的话对五妹说了后,她很平静,说:“跟她说,出了事跟她没关系,要是只能留一个就留孩子。”柳正印抹着眼泪出去把潘五妹的话说了。接生婆点点头:“你去打盆开水,一会儿要用。”说完走进厢房,从包里掏出剪刀、棉花摆到床边。掏出盒火柴把棉花点了,烤烤剪刀,说:“到时候你要用力,无论多么疼都要用力,等生下来就好了。”
潘五妹说:“要是只能留一个,要留小孩。”
接生婆说:“兴许大人、小孩子都没有事。”
没多大会儿,潘五妹感到肚子剧烈地疼痛。接生婆把她的双腿打开,发现羊水破了,说:“用力,用力,像拉屎那样用力。”随着看到一只小脚伸出来,接生婆顿时痛苦不堪,跑出门说:“坏了,坏了,是倒生,这生我接不了。”
柳正印顿时呆了,说:“这可怎么办?”
接生婆说:“你们留大人还是小孩吧?”
房里的潘五妹喊道:“留小孩。”
柳正印愣了愣说:“不,留大人。”
潘五妹叫道:“你们都进来。”
柳正印与接生婆来到房里。潘五妹说:“一定要留着小孩,要是把我孩子给整没了,我活过来也自杀,柳正印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必须要留小孩。”接生婆见潘五妹意志坚决,拿起剪刀来,开始剪潘五妹下身。潘五妹死死地咬着被角,只用鼻子嗯嗯两声,脸上的汗水把枕头都给洇湿了。接生婆把孩子拿出来,看到孩子有些发紫,头也有些扁,便提起小孩的腿照屁股用力拍几下,小孩子哇地哭出来。接生婆松了口气,说:“小孩保住了,是个千金。”潘五妹脸上泛出欣慰的表情:“我,我抱抱。”接生婆把孩子放到潘五妹的怀里,潘五妹脸上泛出笑容,说:“叫,柳小妹吧。”
柳正印哭道:“好,好,就叫柳小妹。”
潘五妹说:“一定要把她养大成人。”
柳正印说:“好,好!”
潘五妹说:“让小惠给她口奶吃,跟她说,我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报她的恩。”
柳正印说:“好,好。”
潘五妹说:“柳正印你过来。”
柳正印来到跟前,潘五妹把孩子递给他,用手摸摸他的手说:“我知足了!”说完手从柳正印的手上滑下来,依旧睁着眼睛,笑着去了。这时床上的血已经瀑到地上,像几条红蛇似地蜿蜒着钻进地缝。柳正印把孩子递给接生婆,盯着潘五妹的眼睛说:“五妹你放心,我一定把她养大成人,然后领她到你的坟前给你烧香磕头。”
潘五妹的眼睛吧嗒闭上,表情依旧那么安详那么欣慰。
接生婆无精打采地往回走,不停地唉声叹气。
刘三礼自看到柳正印领着接生婆从门前经过,就为潘五妹担心,一直在门外等着。当他看到接生婆走来,跑上去问:“生了个什么?”接生婆叹口气说:“唉,别提了,潘五妹年龄又大,孩子又早产,最倒霉的还是倒生,这不她非要留着孩子,孩子是保住了,大人没了。唉!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干这行了,遇到这事就难受半年。”
刘三礼就像愣了似的站在街边,泪水从眼里冒出来,突然,他梗着脖子,咆哮喊:“我X你娘——,我X你娘——”像疯了似地跑进店,对着冯招财拳打脚踢,把冯招财吓得抱着头趴在了地上:“你中邪了!”刘三礼扑通跪倒在地上,双手撕着头发哭道:“我X你娘。”
由于小惠生了孩子还不满月,刘婉芝把柳小妹抱来后,瞒着她说:“潘五妹生了,没有奶,让你先给奶奶。”小惠把孩子接到怀里,把奶头伸进孩子的嘴里,问:“不是还得小俩月吗,怎么现在就生了?”刘婉芝感到眼泪要下来,背过身子说:“我去照顾潘五妹。”说着捂着嘴跑了。小惠把孩子喂饱了,哄睡了,想让丫鬟去院里把尿布拿进来。她走到门口发现门外没人,就自己去了。来到院里,见刘婉芝正在院里哭,不由吃惊。
“婉芝,你哭什么?”
刘婉芝忙抹抹眼睛站起来,说:“你怎么出来了?”
小惠说:“再有几天就满月了,没事了。”
刘婉芝说:“你要什么我给你拿,快回去吧,别着风。”
丫鬟回来了,小惠见她眼里也流着泪,突然灵醒到不好了,她问:“是不是潘姨出事了?”
刘婉芝说:“唉,孩子在这里,也瞒不了你几天,就跟你说了吧。潘五妹难产,她要求留孩子,给孩子起完名就走了。”
小惠顿时泪流如瀑,哽咽道:“你说潘姨的命怎么这么苦,才过了几天好日子。这孩子也太可怜了,刚生下来就没有娘了。”
丫鬟把小惠扶进卧室,小惠见柳小妹正睡得香甜,眼泪止不住地流。她跟丫鬟交代了声,要去看看潘五妹。刘婉芝拦着她说:“你还没满月,不能去。”
小惠叹口气说:“最后一眼,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她与刘婉芝来到聚文斋,见院里有木匠正忙着打棺材,父亲蹲在墙根儿边上抹眼泪,玉宽也蹲在墙根儿,用手在地上划拉。小惠走进睡房,见潘五妹的脸很安详。她深深地呼口气说:“潘姨,你就安心走吧,你放心,我把柳小妹当自己的孩子养,有蔡丰一口吃的就有她一口吃的。”蔡守信从外面进来,见小惠来了,急了:“你怎么来了,赶紧回去。”
小惠说:“守信,我父亲遇到事拿不开座,你多操心吧。”
蔡守信:“用你说?赶紧回去。”
小惠抹着眼泪走了。
蔡守信跑前跑后,在公墓里买了位子把潘五妹发送了。晚上回到家里,他对小惠说:“生孩子这么大的事也不跟咱们说一声,要言语一声,何至于出这么大的事。我认识个洋医生,据说他们能开刀把孩子拿出来,大人小孩都没事儿。”
小惠说:“唉,现在说这个也没用了。”
蔡守信站在床前,看看儿子蔡丰,又看看柳小妹,问:“你的奶够吗,要不咱请个奶妈吧。”小惠说:“别请了,多买些下奶的东西,我多吃点儿。”她哪想到自己在月子期间哭了场,又看了看潘五妹,奶却越来越少。虽然她吃了很多猪手、小虾,但奶水还是大不如从前。没办法,只得请了奶妈。
自从潘五妹去世后,刘三礼开始反常,对冯招财变得很刻薄,动不动就说是他把潘五妹害死的。冯招财怯怯地看着刘三礼:“刘爷你这是何必呢,他潘五妹既不是我老婆,也不是你老婆,她是柳正印的老婆啊。她的死活跟咱们没有关系。”
“人家再过俩月才生,被你气得动了胎气,这才出了事。就是你害的,就是你害的,你这个该死的害人精!”
“刘爷,她是难产死的,跟生气没关系。”
“招财,我就纳闷了,你说你跟她生活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一点情分吗?人家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难道你就没有?对了,你不是人,当然没有了。”
冯招财呸道:“什么情分,要有情分她潘五妹就不会把我扔掉跟柳正印过了,还跟他有了孩子。哼,别让我逮着机会,有机会我就把那野种给摔死。”
刘三礼说:“冯招财,你根本就不是人。”
冯招财怕再说刘三礼就要赶他走,低下头,没再说什么。让冯招财万万没想到的是,在潘五妹五七过后,刘三礼要去给她烧纸,还要让他陪着去,并说如果不跟他去,就把柜台收回来,不租给他了。冯招财气愤道:“你还有没有信誉啊,我可是交了租金的,你要赶我也得等到期。”
刘三礼说:“再有十天就到期了,你现在收拾东西吧,到时怕来不及。”
冯招财咂了下舌:“好啦,好啦,我陪你去。”
刘三礼买了些香火,炒了三样菜,装进篮子里,租了马车。冯招财打退堂鼓。刘三礼说:“你必须去,你不去就搬家。”
冯招财没有办法,只得坐到车上。
冯招财苦着脸说:“刘爷,我跟你说过多次了,不是我害的。”
刘三礼说:“不是你是谁,你说不是你是谁?”
冯招财说:“刘爷您想想,要不是万宝堂的蔡守信整我,我的店能败成这样吗,潘九斤能逃走吗,潘五妹能跟人家过吗,她不跟人家过,能有孩子吗,没孩子能死吗。这账要算也得算到蔡守信头上,自打他来到这个街上我就天天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要不是他,我冯招财在这条街上还是爷,也不会在你的屋檐下每天看你的脸色了。”
刘三礼说:“要潘九斤知道你把潘五妹害死了,不剥了你才怪。”
冯招财寒了寒脸说:“刘爷,你要是敢跟九斤说是我害死了潘五妹,我就说是你害死的,看到时候他听我的还是听你的。”
刘三礼说:“我懒得说,你作到杠自然有人治你。”
当他们的马车来到公墓墓地,放眼看去,稀疏的柏树林里到处都是窝窝头样的坟头。他们只知道蔡守信在这里买的墓,但却不知道具体在哪儿。刘三礼就像插在坡上的伞,眯着眼睛寻找着新鲜的坟头,终于看到一片坟头里有个新鲜的土堆,坟前还摆有被风撕破的花圈,还有堆烧的纸灰。刘三礼来到坟前,见墓碑上刻着“柳正印爱妻潘五妹之墓”,便知道就是这儿了,但墓碑上的字却刺疼了他的心,他回头看看提着篮子的冯招财,喊道:“过来。”
冯招财畏畏缩缩地不敢近前。
刘三礼喊道:“你听到没有,过来。”
冯招财吧唧几下嘴,大眼珠子咕噜几下,低着头过来,把篮子放下就躲开了。刘三礼冷笑道:“没做亏心事怕什么。”
冯招财用手挠挠鸟窝样的头顶:“我,我不是怕,她潘五妹不是我媳妇,我没必要给她上坟。”正说着,草丛中蹿出只兔子,吓得冯招财打个激灵,腿软得差点儿坐下。刘三礼撇撇嘴,把菜拿出来摆到供台上,把纸划开,点上香,边烧着纸边叨叨:“潘五妹你说我哪儿比柳正印差了,你却选了他。要是当初你选我,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你说你值得吗,为生个孩子把命搭上。五妹,我刘三礼不是无情之人,以前惦记你,就算你死了我还是惦记你。我多给你烧些钱,你在那边想吃什么买什么,千万别难为着自己……”刘三礼把纸烧透,看看冒着烟的火棍,把墓碑上的柳正印三字给涂了。
他们回到家时,天已大黑。刘三礼把店门打开,与冯招财来到客厅,划着火柴,见客厅里坐着仨人,吓得他妈哟一声把火柴扔掉了。火苗儿跳几下,屋里顿时一片漆黑。
“怎么,不认得我了?”暗里立马亮起火来,刘三礼与冯招财见潘九斤坐在椅子上,身后站着两个陌生汉子。刘三礼吃惊道:“你,你怎么进来的?”
潘九斤说:“我翻墙过来的。”
刘三礼把蜡烛点上,叹口气:“你都听说了?”
冯招财突然哇哇地哭起来,用手在蹭眼睛:“九斤,有个不好的消息,你听了可得忍着。”
潘九斤问:“什么事?”
冯招财抹了抹眼泪说:“你姐让蔡守信逼死了,今天是五七,我跟刘三礼刚从墓地回来。”
潘九斤听到这里,头发都竖起来了,从腰里抽出个小洋炮,说:“兄弟们,跟我报仇去,我非把蔡守信打成筛子底不可。”
刘三礼把潘九斤拦住:“各位,各位,听我说几句话再去。你走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你最好把事情调查清楚再动手,否则你仇没报呢反倒把自己的命搭上了。”
潘九斤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冯招财问:“九斤,你带了几个人来的?”
潘九斤说:“就带了三个兄弟。”
冯招财摇头说:“太少了,你得多带人。”
潘九手说:“现在老子手下有二百人,就是没带过来。”
冯招财说:“没带过来有什么用。”
刘三礼说:“九斤,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冲动,冲动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你不要急着报仇,等把事情弄明白了再报也不迟。再者说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至于在这一时呢。过去这段时间,也许你就不想报仇了。”
“死的要是你姐,你就不说这风凉话了。”
“你带了三个人能报得了仇吗?你还没报得就被人家干掉了。现在大家大户的谁家不买两杆洋炮护家。”
潘九斤想了想,把洋炮又插进腰里:“这句还像人话。”
刘掌柜说:“我去给你们弄点儿饭,吃了赶紧走吧。”
刘三礼去厨房了。冯招财说:“九斤,你不知道,他蔡守信刚生了个儿子,现在正扬扬得意。”
“我就先让他得意几天。”
“要报仇就把人马都带回来,趁晚上把店洗了,仨俩的人就别逞能了,去也让人家给砍了。”
潘九斤冷笑道:“从今天晚上起,他蔡守信已经死了。我必须把他杀掉。对了姐夫,我这次回来是想跟你借些银子的,我现在有二百张口等着吃饭呢,要吃不上饭,谁跟我干。”一听要钱,冯招财就把头耷下,抹眼睛道:“店被人家抢了,你姐被人家打死了,我现在帮着刘爷干活儿赚口饭吃,哪来的钱。”
潘九斤说:“那我跟刘掌柜借点儿。”
冯招财说:“他这么小气,能借给你?”
潘九斤哼道:“这由不得他。”
冯招财说:“你想要钱好办,多带人回来把万宝堂洗了,要多少有多少。”
潘九斤怒道:“我不是没带那么多人吗?!”
刘三礼煮了几碗面条,端到桌上,让潘九斤吃饭后马上离开。潘九斤看到是面条,皱皱眉头,用小洋炮当当敲敲碗:“刘掌柜,兄弟的两百手下张着口要吃饭,先借我点儿钱,等兄弟我搞到钱加倍还你。”刘三礼不由吃惊,摇头道:“我们无亲无故,你怎么好意思张口借钱,你跟冯招财借。”
潘九斤对两个兄弟点点头:“搜。”刘三礼要阻拦,潘九斤把洋炮顶到刘三礼脑门上:“再动我把你给交代了。”刘三礼叹口气,抱着头蹲在地上:“这辈子我做的最错的事就是认识了冯招财,你冯招财就是个丧门星。”冯招财眨巴着眼睛说:“潘九斤,等你把万宝堂给劫了,把钱加倍还给刘三礼。”潘九斤说:“老子说过这些钱是借的,一定要还。”潘九斤他们翻出些钱来,又顺便拿了几件古玩,把窗帘拉下来兜了背着走了。
刘三礼指着门说:“冯招财你走,马上走。”
冯招财扑通跪倒在地:“刘爷,求求你了,我没地方去。”
刘三礼说:“你爱去哪儿去哪儿,跟我没关系。”
冯招财突然眼露凶光:“刘三礼你别把老子逼急了,逼急了我把你弄死。”刘三礼见冯招财眼珠子都红了,知道他是能做得出来的,便不再言语,默默地进了睡房,在那里叹气。他后悔当初为了贪便宜与冯招财相识,为了潘五妹丧失了原则,最终招来冯招财这剂狗皮膏药,怎么都抖搂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