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梦茹突然的邀请,让辛月明黄金周回家的计划不得不再做打算。
辛父的换肾手术在三号进行,原本趁着今天杨紫叶已经跟家里那边打好了招呼并且买了两张通往旺角的车票。谁知一整天未见,回来却听见辛月明说要四号才能回去。
辛月明很诚实的说出了事情的起因经过,他向来对杨紫叶不含隐瞒,这次也不列外,包括沈阳那晚酒瓶捅纨绔,以及眼下陆梦茹邀请他前去的和解相聚都一一诉说。
杨紫叶听后也就是稍微愣了下,她知道自己的弟弟对平时不善言语的父母感情有多深,从不任由自己性子胡来的她也明白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相聚目的,但是一想起今天上午那名蓝瞳女人,杨紫叶还是没理由的蕴藏点点醋意。
“那好吧,我明天回去,那边你放心,有我和阿姨照顾叔叔,没事的。你自己也小心点。”杨紫叶一边简略收拾衣物一边说,语气轻如蚕丝。
辛月明看着她弯腰收拾东西的样子,心里不知怎地居然觉得异常的担忧,他面色纠结地看着杨紫叶的背影,紧咬嘴角眼神恍惚,似乎像是一个被置放在天平正中央的蟑螂,拿不定前进和后退的主意。
这一刻,这个一直自认为长大的青年才深刻明白,就算是内心再成熟,可有些事情依旧不能很好的做出选择。
杨紫叶回过头来看着他犹豫不定的模样,微笑着摇头,抬起手来轻捏了两下他的左耳唇,这是他们一直保持的习惯,继而小女人的她头一次在弟弟面前露出可靠的微笑,信誓旦旦保证着说:“放心吧,等你四号回去,肯定会看见一个跟以前一样健健康康的老爸的。姐保证!”
辛月明看着她,强压住心底那个狂吼一起回去陪父亲做手术的声音,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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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月明的体质从小时候起就不算很好,年幼时段的体弱多病照成他之后的身体健康程度虽然表面上过得去,但撑死也就是个平常人水准。像是蓟塾大学开学第一天,在校门口那个身高接近两米多类似巨猿的变态大块头,辛月明每每想起来他,思想上就总会下意识尾随而来逃跑这一念头。
毕竟,那可是货真价实的怪物。
一天的事情繁琐多样,一个个像是饥渴难耐的小妾,折磨辛月明几乎将这可怜虫的时间从头到尾榨干。所以锻炼身体也就只有早上临上学前那精贵的半个小时,每天辛月明都会去公园长跑。
姓陶的拉二胡老人,也是辛月明这些日子来在公园跑步期间认识的。
这衣着朴素的老人,每天早上六点会准时背着一副二胡,手里拎着一马扎来到公园,坐在那边的白桦树底下,掏出那把外表斑驳却被擦得黑亮的花梨弯脖二胡,老人先是静坐几分钟,继而往脚边撒上一泊玉米粒,然后才拉起。
辛月明不懂二胡,小时候也只知道自己外公拉过两次,一次是自己出生,另一次就是八岁那年的劫难过后。二胡讲究的什么开头的萧瑟缠绵,其中的飞扬跳脱以及首位的悠然音余这些他自然难以理解。
只是每天清晨辛月明都会看见这只有一只左眼睛看得见人的白发老头子坐在那里陶醉在自己的琴声中,每次待胡曲拉毕,他身边总是会落一圈吃玉米粒的鸽子。
那天老人依旧在拉那首《风姿花传》,手法精炼巧熟堪称一绝,起调顿挫称得上恰大好处,估计这老人要是坐在碧溪白马花旦的「西帽子大厅」,拉上这一曲,估计就会在碧溪一夜成名。
只可惜这公园里都是些凡夫俗人,没有那个崇高情商耐心欣赏,所以就算老人家拉得再好,身边也就只是戏剧性的围拢一圈啄食玉米粒的白鸽。
上了年纪手颤使得最后收调并不如想象中完美,独眼瞎老人皱皱眉头叹了口气,放下二胡站起身准备今天到此为止,睁开唯一好使的右眼睛,却看见了与以往不同的景象。
每天待二胡拉完身边只会围着白鸽的老人,在今天竟然迎了一位对他来说无比珍贵的听众。
那唯一听众是个二十多岁左右的青年,老人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这般年纪居然在右耳朵上带着一个微小耳机,此刻他正面露笑容的看着自己。
那是种不带轻浮不带盛气的平淡笑意,像泉水,无色无味却硬是让人幻出甘甜。老人忽然觉得,这种笑容对于现代年轻人来说,似乎是高于金子一样昂贵稀缺。
“你,听懂了?”老人看着他来这公园五六年以来第一次迎来的第一位听客,内心不免兴奋喜悦,饱经风霜的脸上掩盖不住的欣慰。
辛月明笑笑,诚实地摇头道:“没有,我完全听不懂这些。”
“那为什么过来?”老人和蔼笑看这个时刻保持笑容的青年,鸽子为玉米粒而来,那这青年呢?
“完全是为了好听。”辛月明目光盯着那柄被擦得油光铮亮的二胡,拄着下巴浅笑说。
老人不经意间嘴角触动一下,便不再说话。
从那之后,每次晨练辛月明都会跟这老人打招呼,有时还帮他擦二胡。时间久了这一老一小也就接触的更加频繁。
接触中辛月明得知二胡老人姓陶,无儿无女一个人住在三巷小街的居民楼里,离「浪姐火锅店」几步道的距离。所以只要一有空,辛月明就会掏干瘪腰包买些水果糕点或者白酒条烟什么的去看老人,即使再穷每次去也都不会空手。
到那里爷俩下象棋围棋,中场休息陶大爷还会拉上一两曲,小生活过得也够滋润。
今天也是依旧,在送走完杨紫叶后,辛月明提着两瓶五粮液跟一条红旗渠去了陶大爷家,老人喜欢喝六十度的五粮液这点跟辛月明的外公一个样,都喜欢烈酒烧胃那种灼烧劲,再耐然寻味从喉咙涌出的阵阵酒香。
陶大爷今天的心情看似很好,一曲《江河水》拉完后又拉了整整一曲《二泉映月》,辛月明就坐在一边的紫萱摇椅上看着刚才被将死的棋局静静聆听。
这摇椅古色古香,听陶大爷说是他早年间亲手打出的,想当年他也是这么跟他女儿相对而坐拉二胡下围棋。
老人的家中设施简单,四十平米的单人小屋,一室一厅。墙壁上挂着各类已经泛黄的临摹词话,玄关正上方郑板桥题字的那句“难得糊涂”纸边泛黄,看样子已经镇守十几个春秋。屋子里面到处都洋溢着老年人的古朴和安逸,这也是为什么辛月明每次来这里都会平心静气真的去做到放松一切的原因。
一口气拉完了两首曲子,陶大爷放下二胡,点了根自己平时手卷的烟,看着对面自打进屋就一直坐在那里差不多两三个小时到现在可能已经双腿发麻的青年,笑着问:“听烦了吧?磨磨唧唧这么长时间。”令人惊讶的是这老人抽烟的模样居然和辛月明大同小异,都是食指拇指捏烟猫腰深吸,像是只吃独食的刺猬。
“《二泉映月》是我年轻时代就会拉的曲子,可是如今都已经到了这迟暮之年的年纪,也还是拉得跟猪叫一样,呵呵。”陶大爷平时话并不是很多,有更多时候辛月明是跟他无声下棋,可是每次来,老人也总会适当说上那么一两句辛月明听懂听不懂的话。
老人拿捏着幽默,吸口浓烟把后背靠回到摇椅背上,目光看着四十平方米的小房子,沧桑严谨的脸上显露出复杂的情绪,道:“也许只是瞎了一只眼睛的缘故,让我这老朽木只能体会到了阿炳一半拉曲时的心境,所以才拉得这么不伦不类也说不准呢。”
辛月明把盯着棋局的目光收回到这豁达的老人身前,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说:“不怕。也许因为我也只是一个耳朵好使的缘故,所以觉得陶大爷拉得不差。”
正轻摇木椅的陶大爷微眯眼角瞥了一眼这青年,一笑而过说:“取长补短,甚好。”
见那孩子的干净笑容在午后阳光下笑得挺灿烂挺朝气蓬勃,这位年轻时代似乎经历不凡,功劳不计其数的老人忽然来了一种兴致,意味深长问道:“月明,想不想学拉二胡?”
辛月明听后看了看放在棋桌上的那柄二胡,挠头孩子般笑着问:“难学不?”
“难学。”陶大爷直截了当摊牌。
辛月明脸色发土,有点退缩似的忐忑问:“有多难?”
老人微微一笑令人印象深刻,拿起一枚木制象棋夹在两指之间,棋子背面朝上让辛月明看不清那究竟是枚什么棋子。
只听老人或许是因为喜欢一辈子烈酒浸喉的缘故,声音越发嘶哑道:“世间乐器属二胡最摸索不定,别的乐器都是越学到后来越轻车熟路越简单易懂,甚至拿出练二胡一半的年月学别的乐器就能混得个卖油翁的熟能生巧。可是二胡却不一样,是越学越难,难到让你痛哭流涕,难到让你悲痛欲绝,难到让你哭爹喊娘,难到让你下辈子都不想再去碰一下这东西。你知道这种一条路一黑到底终不见光的方式,和什么最像吗?”
活着?做人?
年轻肤浅的辛月明没敢说出来任何一个答案,他只是此刻在脑海中忽然回想起并且也一下子理解了多年前孟老头临死之前的那句“下辈子再不想做人了,托生成一只狗就好。”其中真正的心酸含义。
“都是一个模样。”陶大爷似乎看穿了这青年的内心想法,手指在木椅扶手上轻轻拍打,双眼淡然道:“学二胡越是技艺精甚的艺术家,就会越有下辈子再也不碰甚至都不愿看上一眼这寒酸物件的念头。做人也是一样,越是风光无限登高望远的大人物大狗熊,就越会盼望下辈子托生成动物,因为做人尤其是做大人物对他们来说,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能力。琴弦绷紧一辈子却永远上不了台面的大有人在,毫无准备登场没过几年就断线失败的也比比皆是。运气和准备,是无限次滴水穿石还是卯足力气一飞冲天,这些烂糟糟的东西,难得很呢!”
一阵沉默。
辛月明一句话不说,证明他听进去了之前老人有心吐露出的那番话。
陶大爷闭目养神不去理会,直到辛月明起身礼貌道别,老人才睁开眼睛。
然而老人居然意外的见到这青年站到棋桌旁边,瞪着他的黑眼睛死愣愣盯着那柄梨花二胡,像极了一个极恶满贯的土黄狗,咬牙切齿仿佛跟这二胡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一样,最后恶狠狠对着无辜的二胡骂出一句:“你个瘪犊子!”
之后便扭头就走,脚步声急促得赶上心跳。
这神经质般的举动让陶大爷那张枫霜脸廓上居然出现了难得的诧异表情,老人看着自己那被骂的梨花二胡,愣了几秒,随即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厚重有力底气十足,拿起二胡自言自语笑道:“老革命啊老革命,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还有除了我以外第二个人点名道姓骂你是个瘪犊子!这辈子,看来真没白活!”
陶大爷那双看腻世间大起大落的眼睛里闪现出说不出的自豪神色,想起那个做事永远不毛不燥开收得当的青年,想起这孩子刚才那怒极泼骂的神情,老人忽然觉得,他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