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妈的脸一下沉了下来,两眼瞪着女儿婷婷道:“这么漂亮的嫁妆你不喜欢?你要见的人也见了,你说话要算数,娘可是满足了你提出的条件的,明日就是你出嫁的大喜日子,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这样愁眉不展脸上没有一点喜气?”见婷婷依然面带愁云默不作声,村里几个来看热闹的年轻媳妇便也劝导婷婷,月月就在旁边帮腔道:“婷婷,你娘说得对,明日就是你的大喜日子,依习俗今日是该试衣的,你要高高兴兴的才是,怎么一脸愁云呢?”爱耍爱笑的她说着,便朝婷婷凑了过去,银铃般地咯咯咯笑了接着道,“来,嫂子帮你笑出声来!”说时,已将手指朝婷婷腋下伸去胳肢。这招果然奏效,婷婷怎耐得住月月纤细手指的一阵胳肢,终于一面朝一边躲着一面忍不住笑出声来,但她的笑容看上去比哭还难看。
见婷婷脸上终于有了些生气,魏妈才松下心来,夸说女儿这下可高兴起来了,便转身一脸兴奋地过去从大红箱里拿出一对精美玉镯,过来站在婷婷面前让女儿欣赏试戴。不料婷婷接过玉镯手一抖,一双玉镯从手中滑落下去摔成几截。魏妈吃惊道:“你怎么了?怎么这样心不在焉,我看出来了,你的心还在那个黑子身上!娘不是跟你说好了吗,你为什么这样不可理喻?这么精美昂贵的一对镯子,却让你不小心摔碎,幸亏何家如此模样的玉镯拿来三对,要不,明日出嫁时场面上怎么交待世人眼目!”
“娘,您别怪罪女儿。您为女儿找了一个有钱有势半截身子已埋进土里的大财主,是要让女儿一辈子有享不完的清福,看来,女儿命里还真没这份福分。这不,一对玉镯刚一触手就被摔碎了,这恐怕不是好的兆头。”婷婷痛声说着,她的浑身在微微发颤,眼中不禁涌出伤心的泪水。魏妈见状大为惊愕,连忙宽慰道:“我的好女儿呀,这大喜日子,别说那种不吉利的话,不小心摔碎的倒也好,碎碎(岁岁)平安嘛,平安就是福,快别伤心掉泪了!”众人也从旁插话好言相劝,半晌之后,婷婷好不容易才止了哭。
正在这时,外面却有一个声音在喊:“东家!东家!何家又送五车东西来了,快出来过目清点!”魏妈听到喊声,急匆匆地疾步走出房间支应去了。这时,就又有村里的几个年轻媳妇进来看将要出嫁的婷婷,黑子娘杏花也一脸苦涩跟在众人后头走了进来。几个年轻媳妇进来见屋里到处是绫罗彩缎制作的各色精美嫁衣,看了这件看那件,甚为惊讶地观赏着,一迭声地夸说婷婷的命相好,嫁了有钱人家日后总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满脸消沉沮丧之色的黑子娘杏花,却没有心思去看那些嫁妆,她走到婷婷身边坐下与婷婷攀起话来。婷婷见到黑子娘杏花,心中立刻难过不已,眼里登时又有大颗泪珠涌出。黑子娘杏花也难以掩饰心中酸楚,见婷婷伤心落泪,满眼含泪望着婷婷安慰道:“婷婷,明日就是你的大喜日子,办喜事忌讳哭的,人常说嫁时流泪,终生受罪,快不敢哭了!”
满脸悲怆的婷婷别过头去,用手轻轻拭泪道:“婶娘,我对不住黑子,对不住你们一家……”
黑子娘杏花抹了把淌在脸上的眼泪,好言相劝道:“看婷婷都说哪里话了,有什么对住对不住的,婶娘一点也不怪你,事情走到这地步,只有成全你的姻缘之美。别难过了,也许这是人的命,婶娘倒很能想得开这事的,你跟黑子情投意合,好了一场,以后权当兄妹相处也好。”
闻听此言,婷婷心中更加难过不已,不禁潸然泪下,她的目光凝视着地上痛声说道:“婶娘,你别劝我,我的心已死了,再劝也劝不过来了,我心里已有了自己的主意。”黑子娘杏花听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吃惊地看着婷婷,她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连忙劝道:“婷婷,你可要想得开啊,千万别做出傻事来。既然你娘看中城里何家门第高,银子多,把你许配给了何家,这命你就认了吧,也许嫁过去一辈子会有享不完的清福的。”
情绪渐渐稳定下来的婷婷满眼哀怨道:“是的婶娘,这是人的命,我早就认命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同情我,包括你的儿子。不过我也想对婶娘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对不住的一个人,就是你的儿子,而我心中最恨的也是他。”黑子娘杏花闻言一怔,想了想,忙分辩道:“婷婷,这是上天对你们命运的不公,是老天爷故意要让你们承受如此沉重的伤痛。这些天来,黑子寝食难安,心中悲痛,都是因为爱你,到海枯石烂,他心里都会有你的,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你怎么能去恨他?”一听这话,婷婷突然发出一声冷笑,将目光望向窗外,不阴不阳地说道:“婶娘不必解释了,你生养了他,你是知道他的秉性的。其实,他是一个很有孝心也很讲道义的男人,但他也是一个彻头彻尾、胆小怕事、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软骨头,所以我才恨他,我不仅今生今世恨他,来世我还会恨他的。”
黑子娘杏花闻听,一脸茫然,对婷婷所言深感莫名其妙,但从她满眼哀怨的目光中,她看得出婷婷心中是无限悲苦的。婷婷见黑子娘杏花脸上难堪默在那里,将话锋一转道:“婶娘刚从外面进来,不知婶娘知也不知,目下兴哥在兵站被下在大牢,我爹昨天已打发黑子跟二愣前去打探消息,现在他俩回来了没有?”
黑子娘杏花满脸忧色,朝窗外望去一眼道:“这事婶娘知道,是该回来的时候了。婶娘在村头望了两回,都不见他们回来的踪影,婷婷你说,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听人说,郑兴被诬陷通匪抢劫军粮下在大牢里,按照大隋条律,这罪名可不轻啊!”婷婷略一沉吟,道:“按隋律是非杀头不可的,可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弄清兵站那个叫杜日虚的,到底是要人的脑袋,还是想借以敲得一笔银子?如果真是为敲得一笔银子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那就说明兴哥还有救。”
黑子娘杏花听得一怔:“到底是何情形,只有待黑子跟二愣从兵站打探消息回来,才可见得分晓。”
话音刚落,魏老先生就一脚踏进门来。进来的魏老先生神色凝重,紧锁眉头,若有所思,在地上来回踱了几步,便在靠墙的一张椅上坐下。只见他望向窗外顾自慌急道:“都这个时候了,黑子跟二愣怎么还不见回来?兵站那边杜日虚葫芦里到底装的甚药,让人难以猜测,急得人心都快蹦出来了!”
众人都吃惊地看着他,来看婷婷嫁妆的月月和几个年轻媳妇打了声招呼说笑着离去。黑子娘杏花见魏老先生满脸戚容,还在为等不回黑子和二愣很是着急,便过去在魏老先生对面坐下,面带忧色道:“魏忠哥,我跟婷婷也是在为这事着急,你说,黑子跟二愣这时还回不来,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
魏老先生还未来得及回答,就见黑子、二愣满脸焦急地一头撞进门来,众人将目光立刻望向了他二人。魏老先生急道:“总算把你俩等回来了,打探的情况怎样?快坐下来说话。”
黑子、二愣神情凝重,在魏老先生对面摆着的两张椅子上坐下,将兵站打探的情况详细告诉了魏老先生,说他们已打探清楚,杜日虚果然是放出话来说,要赎人,少不得三万两银子。魏老先生闻听,两眼直愣愣地望着黑子说:“看来,杜日虚果真没安好心,就是成心要敲得一笔银子,借以发一笔横财的!”
二愣两眼圆睁,望向魏老先生道:“魏叔,情况十分危急。郑兴在大牢里已被严刑拷打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不成样子了,听说三天之内如果不拿三万两银子去赎人,朝廷核准死刑的文书一到,恐怕就来不及了!”
魏老先生闻听,却不急不慢,只见他拿起放在一边的烟袋开始吸烟,沉思良久,面色凝重地说道:“听我外甥国栋回来说罢此事,我已料到了这一步,筹集三万两银子的事,你俩不用操心。我手上只有三千两银子,剩下的两万多两,我已打发黑子爹到村里去挨家逐户往起凑,是什么情况凑下来再说。”他略一停顿,“你俩奔波了一夜,先回去睡会儿觉吧。”
黑子、二愣应声对看了一眼,正欲起身抬腿离去,就见黑子爹赵永胜肩上搭着条空口袋,手里拿着一个小账本走进门来。魏老先生用期冀的目光望向了黑子爹,说银子筹集得怎样?黑子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望着魏老先生道:“兄弟已挨家逐户遍村里跑过了,乡亲们倒是义重情深,对郑兴的遭遇都很同情,都愿意鼎力相助,可就是力不从心,拿不出银子来。拿粮食的倒是不少,一石两石三升五斗的都有,我都记在这个本子上了。我去到福满家时,福满娘听说郑兴被下在牢里命悬一线,当下泪流满面。老人家实在拿不出银子来,从腕上取下一对玉镯说,救人要紧,把这一对镯子拿出去当了,能当多少算多少,添不在斤里也能添在两里,硬塞在了我的手里。”说着,将那对玉镯从身上掏出拿在手中,他的眼里早有泪花在闪动,但他却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让泪水流出。
仍在低头抽烟的魏老先生不动声色,想了一会儿问道:“那凑起来的粮食和一些值钱东西,折合下来大致能顶多少数?”黑子爹翻开手中的账本,目光在上面浏览半晌后说:“现银没凑到多少,一共凑起二十三两,乡亲们从牙缝里省下来保命的五谷杂粮三升五斗、一石两石却家家不空。全村共捐粮食十三石一斗五升,其中小麦两石二斗一升,小米三石五斗二升,玉米六石一斗七升,高粱一石一斗。按市价折合下来,这十三石一斗五升粮食,充其量只能卖得不到二百两银子,加上那二十三两现银和福满娘的一对镯子当出去,这对拿三万两银子去赎人,不过是杯水车薪。”
魏老先生闻听,一言不发凝眉深思起来,此时的他谁也不理,习惯性地拿起烟袋坐在椅上一锅接一锅地抽着闷烟。俗话说,一文钱逼倒英雄汉,要往出救郑兴,眼下尚有二万七千两银子没着落,你魏忠就是能耐再大,一时半会儿怕也无能为力,根本凑不起来。在巨大的困难压力下,魏老先生坐在那里拿着烟袋一锅接一锅抽着,突然灵机一动,居然想到了新结的亲家女婿何金贵的身上。孙大掌柜几次登门都大夸海口,不是说何家不缺的就是银子,要多少有多少吗?可他转念又想,火烧眉毛事情紧急,自己怎么能向新女婿开口呢?思来想去,魏老先生却把主意打在了女儿身上,他要通过女儿向何家去借这笔没着落的银子!
魏老先生吸着烟思忖良久,终于慢慢抬起脸来把目光望向女儿,开口说道:“婷儿,爹跟你娘对不住你,一时糊涂,把你许配给了一个自己不情愿的男人,到这个时候了,爹这心里才觉得好难受啊!”说着,不由已是老泪纵横。人说父子连心一点也不假,婷婷虽然内心深处承受着巨大痛苦,可此时一见父亲在为自己的过失悲伤落泪,不觉心便软了下来。她安慰父亲道:“爹,您别难过了。事到如今,生米已做成了熟饭,有天大委屈,都由女儿一人扛着就是了。”说着停下话,望了魏老先生一眼,十分同情地接着道,“爹,女儿觉得,您老人家是不是在为往出救兴哥筹不到三万两银子心里犯愁?”
满脸悲戚的魏老先生深叹一口气,目光望向外面对女儿道:“爹一生与人为善,又是一村之长,孝河人遇此大难,命在旦夕。乡亲们把希望都落在你爹身上了,都一心想着你爹拿起事来往出救郑兴,可是庄户人家,要筹集三万两银子却不是件小事,怎么能不犯愁呢!”
婷婷听得寻思半晌,道:“爹,女儿心中有一个想法,说出来不知对不对。”
一听这话,魏老先生眼睛亮了一下,立刻将希冀的目光投在女儿脸上,急切地问道:“啥想法?你说。”
婷婷从容道:“爹娘将女儿许配给了何家,明日何家就要来迎娶,可女儿至今都未曾见过何金贵一面,也不知此人长甚模样,女儿心中万般难受。女儿心下想,爹现在就给他何家回话,让他何金贵本人在明日前来迎娶之前务必来咱家一趟,女儿有话要跟他说。”
“对,爹也未见到过他,几次都是媒人上门来提亲的。”魏老先生对女儿的心思已猜出七分,立刻将手中的烟袋丢在一边,挺了挺腰身,语气坚定地附和道,“婷儿所言在理,爹满足女儿提出的要求,一定让他何金贵本人在明日迎娶之前亲自登门一趟,让女儿瞧瞧他到底长何模样!”
婷婷见自己的主意得到父亲的赞成,进而说道:“何家是名门望族,有钱有势,财大气粗,眼里一点也瞧不起咱家。所以,爹在回话时要硬气些,一把拿死,不留余地。”
魏老先生道:“这个爹还用得着你来教,爹把话递给他,如果他何大东家在明日迎娶之前不亲自登门一趟,明日我这喜事就不办了!”
父女俩正说着,何家送东西来的领头吴二掌柜便一掀帘走进门来。吴二掌柜进来站在门里,满脸喜气望着魏老先生道:“魏东家,拉来的五车东西卸完了,都放在了该放的地方。明日喜事上还有何短缺的东西,魏东家尽管吩咐!”
魏老先生闻听,闷闷不乐,他看一眼面前站着的吴二掌柜,从容道:“明日事上所需,已不差什么东西了,多谢吴二掌柜一趟一趟地辛苦。”吴二掌柜朗声一笑道:“魏东家不必客气,我们只是跑腿的,要谢也该谢我们何大东家。临走时,我们何大东家再三吩咐说,魏东家明日的喜事要办得排场体面,还有何需何家出手相帮之事,魏东家尽管开口,伙计们回去好及时回给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