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村街,就见黑子、二愣和来喜说着话从对面走来。三人见郑兴满头大汗,两裤腿满是尘土,气喘吁吁地背着父亲,皆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搀扶,急问这是怎么回事?郑兴喘着粗气还未作答,来喜一脸焦急地就又问道:“郑叔一大早挑着柴送往县衙,出甚事了?”
郑兴停下脚步,不动声色道:“没出甚事,我爹挑着柴送往县衙,回来路上不小心把脚给崴了。”
黑子见郑兴累得够呛,急忙从郑兴背上接过郑老背着走在前面,其他人都跟在后面。来喜满脸戚容,说道:“我们刚从德隆叔那里出来,听德隆叔说,他半年送往县衙厨灶豆腐的欠银,让县衙一个姓杜的县丞给一口坑了。大家都为这事气愤,我就想到郑叔往县衙送柴的事,这么晚还没回来,就觉得一定是出事了,刚才我们三人正商量要往县衙里去找哩。”
二愣突然停下脚步,睁大眼睛问道:“郑伯的柴银没被坑吧?”郑兴叹道:“别提了,要不是找到县太爷去理论,早被那个姓杜的给一口赖掉了。”
三人闻言,询问起了事情的原委。郑兴一面走,一面将在县衙的经过告诉了黑子、二愣和来喜,三人都听得心中难受。黑子很气愤,说他早晚非要到县衙为郑叔出这口恶气不可。来喜鼻子孔里哼一声,道:“如今的衙门里,贪官污吏横行霸道,没有几个好东西!听说那个叫杜日虚的衙门,还是大业乙丑年的举人呢!”
郑老听得一下皱起眉头,像对自己,又像是对别人,自言自语道:“我不相信,想赖掉我柴银的那个叫杜日虚的也是文化人,他既是文化人,识了一肚子的诗文,怎么会是这样?”
来喜不屑地笑了笑,有口无心地信口说道:“郑叔,中举入仕又怎样呢?你没听说,如今的衙门是个大染缸,不少人进去都变坏了。越是心狠手辣、丧尽天良,官就会越做越大;越是忠孝本分,良善仁德,就越活越窝囊,不仅官做不大,最后会连日子也过不下去。我来喜谁都说心善,肯帮人,可我一字不识,还不是没吃没穿,瞎活了三十八年?郑叔,你让郑兴好好备考吧,日后一旦取得功名,步入仕途,说不定也会像县衙门的杜日虚,去做那么大的官哩!”
郑老听得一愣,半晌缄口不语。他思忖过一会儿,沉着脸摇头道:“你郑叔不是那种没骨气的人,就是穷断脊梁骨,去讨吃要饭,也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像那姓杜的衙门那样,去做那种伤天害理的贪官污吏!”
对父亲的这番话,郑兴听得大为感动,他万万没有想到,来喜信口开河的几句话,竟让父亲内心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但他不敢断定,父亲今后还会不会死活要让他去参加春闱科考。
在郑家,郑妈、唐老先生和紫薇一直在焦躁不安地等待郑老从县衙回来,见老人突然被黑子背着走进屋来,都大为惊骇。问清事情的原委后,郑妈瞅着被众人扶着坐在那里的老伴,心有余悸道:“幸亏遇着来喜,郑兴又及时赶到,要不,还不知会闹出什么大事来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问老人脚踝肿伤处怎么处理的。郑兴指着自己拎回放在桌上的一把龙葵根茎,说:“爹的脚踝扭伤后,我突然记起以前看过的一则秘方,就到田埂里挖来些龙葵根茎,在青石上捣碎涂上。不想还真管用,不一会儿肿伤就渐渐消退了些。”
黑子听郑兴这么说,过去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把龙葵根茎看了看,问道:“你从哪儿得到的这个秘方?”郑兴说:“那天从你家桌上扔着的一卷《特效秘方》中看到的,而且我也见别人用这种方法治好过伤肿。”黑子说:“我爷的医书一卷一卷多的是,我从来不愿看一眼,看来还真能派上用场。”
说话间,紫薇已将热气腾腾的饭菜端来,放在郑老面前,让郑老进食。
唐老先生一脸肃穆,见郑兴在桌前一根一根地细心整理拎回来的龙葵根茎,一本正经地道:“郑兴,这两日见你总是神情恍惚心不在焉的,为师问你,指定让你必背的好些重要篇章,熟记了没有?”
唐老先生的突然发话,让郑兴感到有些措手不及,他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但他心里明白,对老师的问话是断然不可保持沉默置之不理的。沉吟半晌,他才嗫嚅道:“回老师话,学生这……这几日……”
唐老先生见郑兴面有难色,连忙打住道:“好了好了,为师知你这几日心绪不宁,家里又连三接二地出事,心不在这上面。也罢,为师就不做追究了。不过,过了这几日,你总该定下心来,心无旁骛地用心备考了吧?听着,凡为师所指定必背的章目,都要三十遍五十遍地去背,要背到滚瓜烂熟才行。否则,就别怪为师对你不客气了!”
唐老先生早想瞅机会对自己女婿的心猿意马数落一番了。当然选在这时候进行教诲,似乎也有几分在迎合他的亲家郑老的意思。见唐老先生神情庄重,郑兴脑海里不由得闪出“师道尊严、为师胜父”这几个字眼来。他深深懂得,不管自己如何想,都不可与恩师当面辩论,便装出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紫薇见父亲将郑兴不客气地数落了一通,虽心里有些不快,可也不便多说什么,抬眼看了看郑兴,便不声不响出门去了。
一直闷闷不乐、若有所思用饭的郑老,却停下手中的碗筷,望向唐老先生沉声道:“唐先生,过去老兄一直犯糊涂,就是自己累死累活拼上老命,也总想让儿子去科考求取功名。今儿个从县衙回来,老兄才看开这世事,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备考这事,咱就别再强求他了,由着他去吧。”
唐老先生闻言,顿时愕然,他万没想到一直望子成龙的亲家此时会讲出此等话来。他神情甚是沮丧,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严重挑衅,又坐着说了会儿话,便再也耐不住性子,一脸扫兴地起身离去。
而此时的郑兴却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畅快,送走自己的恩师唐老先生回来站在当院,他感到今日的阳光格外地灿烂,暖融融地照耀着大地。
打这天起,郑老再没有上山去打柴,他足不出户,整日在家闷坐着疗养自己脚踝的肿伤,也再没有对郑兴提起备考的事。唐老先生也再不像以前那样,倾注自己的全部心力去浇灌这株奇葩异卉,只是偶尔过来看看郑兴是否还在备考。当他发现这个未来女婿已渐渐放弃备考,书案上落满灰尘时,情绪自然更加一落千丈,也便不再过问此事,只独自黯然神伤。在家将养脚伤的郑老见唐老先生好久未来,心中很是烦闷无聊。一次唐老先生来看他便说,老兄已好久没听到亲家讲故事了,我在家闷得慌,你抽空多来走走,亲家很想听听你的故事。唐老先生话很少,只是表情艰涩地一笑置之,神情颓唐地走掉了。
过了好些天,郑兴见自己备不备考的事已无人问津,终于在一日黄昏时分,他将书案上已是落满灰尘的诗书用绳子捆扎起来,束之高阁,将自己从枯燥无味的科举备考中彻底解脱了出来。
当然,郑兴也没有忘记为德隆叔到县衙讨要柴银,在那次从县衙回来的第三天,他就跟黑子、二愣一起去往县衙找到陈梦章理论。陈梦章十分通情达理,调查了解清楚后,将杜日虚和衙役吴二狠狠训斥了一顿,郑兴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为德隆叔将半年的欠银如数讨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