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士都把目光投向李世民,随即军士中便起了一阵嗡嗡嘤嘤的议论,无不称道李大将军决策英明果断,撤退得好。
军令如山,随着李世民的一声令下,大获全胜的义军很快撤出了永安堡向南退去。李世民打算,与李渊和李建成率领的主力部队会师后,接着便向霍邑一带挺进。
此时,一轮火红的太阳已从东边徐徐升起。果然不出李世民所料,义军撤离后没半个时辰,刘武周的军队就从东北方向黑压压一片包抄过来,足足有两万余人马,但已成马后炮,扑了个空。刘武周气势汹汹率领部队进村目睹到刚刚结束的一片血腥战场,见自己的军队被杀得那么惨烈,顿时大惊,气得两眼发直头发昏。他勒住马喘了几口粗气,哭丧着脸破口大骂道:“千刀万剐的李世民,我刘武周誓死与你不共戴天,决一死战,我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上下将士目睹如此惨局,一时也都怔住,大半日才缓过神来。刘武周气呼呼地坐在马背上大骂过一通,禁不住又有一阵晕眩袭来,将手搭在额头上闭目稳了稳神,身边的一个将领忙宽慰道:“刘大统帅,叛贼李世民如此作孽,绝不能放过他!从现场情况看,逆贼是刚刚撤离,我们赶快追赶诛杀之!”刘武周回过神来眼中冒火,立刻将目光望向向南的一条大道,厉声下令道:“给我快追逆贼!”那将领立即传令三军。随即,刘周武便一马当先统领大军出了村,浩浩荡荡向南直扑前营兵站,追赶撤离的义军去了。
谁知几万军马追至前营兵站时,那里却空无一人,几个粮草库都余烟未尽,此时依然在悠悠地冒着残烟。整个兵站被大火焚烧得到处黑乎乎一片,军营里、街道上,里里外外到处横尸遍布。刘周武勒住马,举目望着那残败不堪的场面,不禁仰天长叹道:“完了!全完了!”他摸不清打来的义军到底有多少军马,更弄不清义军突袭兵站后的去向,心中又十分畏惧义军的声威,怕中得埋伏,只停留了一会儿,便不得不下令三军止步前进,打着蔫率军又返回了汾阳。
很快,逃出去临时躲避战乱的老百姓便又渐次回到自己的家园。目睹一场激战过后村里尸体遍布,鲜血横流,到处是丢弃的断枪破甲的如此惨状,村人无不惊惧。当人们收拾埋完那遍布大街小巷散发着浓烈血腥臭味的几百具尸体之后却发现,全村有一百八十只羊、十九头猪被逃来的溃军宰杀,二十七条狗被用刀刺死,被杀死的鸡、兔、鸭随处可见,有些还正放在熄灭的火堆上炙烤着。全村有三十六棵小树被两军在激战中用刀拦腰劈断,四十六堵短墙坍塌,二十三家五十四副门窗被毁,老百姓家中水缸瓢碗之类损失不计其数,各家各户院里院外堆放的柴草也大都被放火烧掉,化为灰烬。
不管灾难有多深重,老百姓遭受了多么惨重的人间苦难与生离死别,日子总还要迫使他们义无反顾地朝前走,而正是那诸多不幸与坎坎坷坷的多舛命运,使那些真诚善良的人们更加相依相伴,义重情深。面对自己的家园被践踏毁坏的一派凄惨景象,乡亲们伤心之至,有的甚至抱头大哭,痛不欲生。
光黑子三叔赵永义家就有四只羊、一头猪被捅死直挺挺地躺在圈里。赵永义逃出去回来一见那惨状,登时怒火中烧,愣在那里,鼓起一对牛眼嚎叫道:“天理不容的逆贼,捅死我家这么多牲畜,这日子今后还怎么过呀!”就痛心疾首蹲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哗哗下来。来喜一无所有,这次自然也就损伤不到什么,但他却挨门逐户地去看,进来见赵永义悲伤落泪,就说:“哭啥鼻子哩,我刚才在村里走了一回,哪家看着不让人惊讶?到村里到处走着看看吧!”赵永义听得一愣,便腾地站起身来,跑出去当院将溃军用乱砖垒起准备架火烧煮牲畜的火灶疯狂地一气踢倒。在村里看过一圈,才知整个村庄都被糟踏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比自家损失惨重者大有人在。村东头福满娘一屁股当院坐着,面对她精心喂养被捅死丢在火堆里吃剩烤焦的二十来只下蛋母鸡和两只羊,呼天喊地,号哭不止。
赵永义揪心地看了几眼,也没去劝,便叹着气折身朝死鬼保顺残破的孤家独院拐去。刚至门外,就听得里面有呜呜咽咽的哭声传出,赵永义一怔停下脚步,这时他突然想起他的前妻山花。保顺兵站背运粮草与劫贼搏斗命丧黄泉,如今山花却落得孤身一人苦苦支撑,他的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悲凉,抬脚进去看时,正是被他休掉的前妻山花在兀自坐着哭泣。赵永义木呆呆地看了半会儿,上前问道:“你哭甚?”
见自己昔日的丈夫突然出现在面前,山花一言不发,哭得更加伤心,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过一阵,她指着墙角丢着被刀捅死的十多只鸡说:“保顺兵站为国捐躯,我辛苦养了十来只鸡,一天能下十多只蛋,全靠此养家糊口维持生计。谁知全被该死的隋军溃兵给捅死了,我怎么这样命苦啊!”说着,就又忍不住心中悲痛抽泣起来。赵永义也跟着落下两串眼泪,他看一眼面前的一地鸡毛,呆着想了一会儿心事,嗫嚅着说:“别哭了山花,发愁什么,你要同意回到赵家,还是咱俩一起过日子吧,有我养活你!”
山花闻听颇感意外,她一下止了哭,抬脸用惊异的目光望着自己昔日的丈夫说:“既然当初把我休了赶门在外,怎么还要我回去?”赵永义说:“我以前对不住你,你要不记恨我,就重新回到赵家,这辈子我会好好对待你的。”山花沉默半晌,看赵永义一眼站起身来,她领着赵永义回到屋里。赵永义进屋张目一看,家徒四壁,屋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件家具摆设,满目苍凉凄楚。两人一时无语,赵永义就说:“东西是新的好,人还是旧的好。”山花说:“好什么,再好俺也没有给你留下个后。”赵永义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我不嫌弃你,自从你离开赵家,我心里一直很难受,现在倒觉得你那么实在,那么好。”山花说:“好什么,我现在饭量很大,一顿吃两人的饭,你养活得起?”赵永义吃惊地道:“从今以后,即使我吞糠咽菜,也不能让你少吃一口的。”他眼睛亮了一下,就将目光落在山花挺着的肚子上,“从赵家出来没一年,肚里倒怀了保顺的娃?”山花说:“怎么,不应该?他是我的丈夫。”赵永义没吭声,看着看着,却突然冲动起来,红了一下脸说:“这么大了?让我摸一下吧!”说着,就把手伸了过去。山花一声喝住道:“胆大的!你敢?”赵永义立刻缩回来,顿觉脸脖火辣,用手抓了衣襟退了两步坐在那里。整个下午,他都不肯离去,却一言不发,一直坐到天黑。天黑下来时,赵永义提出一个要求,他要把山花接回家中,山花却说什么也不依,说她要为保顺守着这个家。赵永义就火了,说:“你这是怎么啦?”山花说:“保顺到兵站背运粮草,被劫匪打死,死得太悲惨,我痛恨那些劫匪,痛恨用刀捅死我的下蛋母鸡的隋军,是他们害苦了我的日子!”赵永义沉默了一会儿,说:“隋军谁不痛恨,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我听人说,李渊父子领导的义军,是专为老百姓打天下的,咱这日子总有盼头的。走吧,跟我回去一搭里过日子吧!”山花一怔,说:“别用这些好听的话哄我。你走吧,这种时候,我是不会抛弃这个家跟你回去的!”赵永义张着嘴巴,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前妻,尴尬地愣了好一阵子工夫,才心境凄然地出门离去。
不久,却突然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说李世民率领义军攻城略地,攻占了介休县城,安抚百姓,开仓大赈饥民。人们闻听这一消息后,欢欣鼓舞,奔走相告,虽然他们所在的永安县还在刘武周的掌控之中,但他们觉得日子总算有了些盼头。看着形势在一天天朝好的方向发展转化,于是人们用不同的方式表示庆祝,有的烧香磕头,有的自发地组织起来敲锣打鼓吹喇叭,一片欢欣。也就在这个时候,赵永义忽然想到,无论如何要把自己原来的老婆接回来,于是就低头思索着过去,一下跪在山花面前,动情地说:“不能让你一人在这里,你要跟我回去,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跪了一天一夜,结果把山花接回了赵家,和他和和美美过起了日子。也就在这个时候,来喜出了个点子,说赵永义破镜重圆,又传来义军将取得天下的好消息,提议说该集中全村人到临黄塔下去跪地祈祷,祈祝天下太平,好日子的到来。众人都称赞这主意出得好,于是就往起集中村人。
也就在这个时候,人们才突然发现,那日全村逃出去避乱的人们不论大小都一个不少地回到了自己残破的家园,唯独不见郑兴母子和紫娟回来。乡亲们心中又焦灼起来,谁也说不清他们的去向,尤其对于孤身一人早几日失踪的紫娟,遭遇了这场战乱,人们更加担忧,放心不下。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也就在这个时候,这天上午,黑子却突然领着紫娟回来了,众人惊讶不已,一下都拥过来看他俩,问长问短,说紫娟一个女孩子家,这些时日跑到哪儿去了?又怎么会跟黑子一男一女一搭里回来?问得紫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低头不语;黑子就说,他也是今日偶尔遇到才把她带回来的。
原来,紫娟那日对郑兴提出以身相许让郑兴委婉拒绝后,羞愧难言,便负气出走,以致后来竟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她打理好家务,装作没事一般,趁郑兴母子不备从家中溜出,乘着朦胧月色向南糊里糊涂走了一夜,竟跑到七十里之外自己当初被郑兴救出的介山。她钻进深林中,不知不觉又坐在了当初她想吊死的那棵树下,她绝望到了极点,心中充满悲痛,就又生出轻生的念头。夜风凄冷地向她袭来,浑身直打哆嗦,加之身心极度疲惫,很快便昏昏沉沉地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当她苏醒过来时,次日的阳光已从林木的空隙间照射进来,点点亮光洒在了她的身上。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如此凄惨悲苦,孤独无助,心一横,便毅然决定再一次就此结束自己的生命,尽早离开这个世界,然而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方法,竟忍不住坐在林子里兀自呜呜咽咽地悲哭起来。
忽然间,空中刮来一阵清风,树林飒飒做响,紫娟抬头看时,只见一位年逾古稀风度翩然的长老,飘然而至出现在了她的面前,紫娟不禁打了个寒战。那长老神情自若,面容慈祥,声音洪亮地对她说道:“你是谁家的女子,为何不出数月便两次来这里啼哭欲寻短见?”紫娟心中咯噔一下,觉得这位长老非同凡响,怎么会知道自己是不出数月又来这里哭泣欲寻短见?她止了哭,侧脸看了那长老一眼没敢做声。那长老看样子是积德行善之人,见面前这位悲痛欲绝的女子止了哭,神色恐惧不便靠近,站在七步之外的一棵树下望着紫娟郑重地说道:“有何伤心事化解不了,是什么事值得你轻生?你看看外面照进来的阳光有多美好,人来到世间多不容易,人死是不能复生的,要多多保重自己,切不可轻生啊!”
长老此言,如同黑夜里顿然闪过的一道亮光,让紫娟如梦初醒,豁然开朗。此时,她才觉得自己的举动未免有些愚蠢可笑,自己遭遇不幸前次来这里轻生,是兴哥救下自己一条性命,还没好好报答大恩人,倒生起他的气来了!其实自己心里不是不知,兴哥是蛮喜欢自己的,人各有志,都怪自己太自私,怎么能将自己的爱情强加于他呢?好端端活着,为何要去轻生?自己真是太心胸狭隘了,如此结束自己的生命,怎么对得起自己的救命恩人和所有帮助过自己的人呢!经过长老的点化和一番冷静思考,紫娟终于放弃了轻生的念头,她很感谢这位长老在关键时刻为她指点迷津,她想对他说句感谢的话,然而当她慢慢抬起头望过去时,那长老早已不知了去向。
身处深山大林之中,紫娟咽干口渴,饥饿难忍,四肢无力,只好找些野果充饥,寻觅山涧溪水润喉,不知不觉度过了几天几夜。而她对外面发生的一切却全然不知,直到第四日渐渐恢复了些体力,她才带着满腹歉疚,挪动着连日来饥饿已使她只能维持生命的身体,从介山深处挣扎着走出,一路走走歇歇十分沮丧地向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