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赵家大院寂然无声,赵老爷子刚闭目静坐一阵,就听见外面鸡犬之声大作,跟着是嘈乱的叫骂怒喝和“哐哐哐”的猛力击打院门声。转眼工夫,吴二已带领一干捕快手执兵器、绳索,满脸杀气腾腾地快速来到了赵家院外。
门很快被砸开了,吴二命令院门外留两名衙役把守,他将手一挥,口中说了声“进”,二十来个衙役立刻便凶神恶煞般地冲进院内,控制了一切各处搜捕起来。赵家为深宅大院,分前后两进,老爷子这门上下族人全住在这座大院之中。冲进院的一大群捕快一个个嘴里在大声吼叫恫吓着,挨门逐户地搜捕,踢门砸窗,一片惊响,就连怀疑可隐蔽的牛棚、猪羊圈鸡窝旮旯,乃至堆放柴草杂物的烂屋闲窖都不放过。然而,搜寻了大半天,而目中所见者俱是些妇女、小孩和老人,没有一个精壮男人,更找不到打人凶手黑子的影子。
一脸失望的吴二,气势汹汹地站在当院大声吼道:“谁是打人凶犯的户主?快把人交出来,免得让老子搜出来缉拿了不客气!”
然而,院里除了别的衙役还在继续搜捕弄出的声响外,再无别的回音。一个衙役上前跟吴二附耳嘀咕了几句,吴二便带着两个衙役走进下厢房黑子的家里。黑子娘杏花正在炕上坐着心平气和地纳鞋底,见吴二领着两个衙役进来,竟连眼也没抬,只顾埋头忙自己的活。
“你儿子是打人凶手,哪里去了?快说出来!”吴二凶神恶煞,两眼瞪向黑子娘杏花道。
“不知道。”黑子娘杏花抬脸看一眼吴二,不亢不卑,神色平静地回话道;她还在无事一般地埋头一针接着一针哧啦哧啦拉着麻绳纳自己的鞋底。
“你这个臭娘们!你儿子打了朝廷派下的衙府官差,犯下大罪,你倒如此满不在乎、逍遥自在?快如实招来,你儿子到底躲藏到哪里去了?”吴二见黑子娘杏花态度轻慢,根本不当回事,不禁跳脚大怒。
黑子娘杏花没被吴二唬住,她不慌不忙,依然毫无惧色,一面埋头纳鞋底,一面道:“大人不是不知,我这个整日坐在家中的臭娘们,哪会知道我儿子哪里去了?”
吴二被黑子娘杏花激得有些恼羞成怒,却又很是无奈,只好退一步给自己下台阶道:“你是他娘,怎么会不知道?臭娘们,不跟你们这些头发长见识短的人多费口舌了,你儿子缉拿不到,我跟你男人说,你男人总该知道哪儿去了吧?”
黑子娘杏花依然是那股子劲,只是这回却停下了手中的活,缓缓抬起脸来,望向吴二道:“我男人哪儿去,我这臭娘们哪晓得?再说,事是我儿子犯下的,关我男人屁事?你们真要过不去,我这臭娘们跟你们走!”
吴二听得一怔,他万没想到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婆姨,能说出这样的厉害话来,于是两眼瞪向黑子娘杏花道:“你别耍赖,熬胶不粘,沤粪不臭的,我们要你这不主事的臭娘们杀得吃?快快说出,你男人哪里去了?”
黑子娘杏花又在埋头纳鞋底,这回眼也不抬了,不紧不慢道:“说不晓得就是不晓得,真得不骗你,他吃罢饭出去就再没回来,我哪知道他哪儿去了?我家是几世同堂,即使在,他也不是主事的男人!”
吴二听得一愣,目光有些奇怪地望着黑子娘杏花,问道:“那你家到底是谁当事?”
黑子娘杏花的眼睛依然不看衙役吴二,将头一仰,不以为然地缓声道:“你们要当家人?到上堂屋找我家老爷子去吧!”
吴二狠狠地瞪了黑子娘杏花一眼,便带着两个衙役转身出来直奔上堂屋去了。吴二心想,我还正不想跟你这个臭婆娘白磨嘴皮子哩,踹一脚都说不出句中听的话!我吴二堂堂大男人一个,何必跟你这尿脚后跟的臭娘们费嘴舌多理论?
赵老爷子神情肃然太师椅上兀自坐着,见吴二与两个衙役又气势汹汹杀回马枪折了进来,心中说,这几个小毛贼子衙役倒是挺麻烦,怎么去了又回来?老爷子当下忍不住便来了一阵咳嗽,直咳得满脸通红,他的浑身在剧烈地颤动,大半天才停下咳来在那里开始缓气。
吴二进来满脸怒色站在赵老爷子面前,憋着一肚子怒气,等老爷子好一阵工夫咳毕,便眼一瞪厉声道:“老爷子,你孙儿赵黑子狗胆包天,目无王法,竟敢对朝廷派下的衙府官差挥拳行凶,我等奉命来行拿缉捕,快告诉我,人躲到哪里去了?”
缓过气来的赵老爷子直着腰身太师椅上坐着,他两眼微闭,平视前方,样子竟有些旁若无人,不动声色地道:“回大人,老翁九十多岁的人了,吃粮不管闲事,哪知道他躲哪里去了?”
“胡说!你的孙儿犯下如此大罪,你是一家之主,怎么能不知道他躲藏到哪里?”吴二不禁大怒道。
赵老爷子抬眼看了一下吴二,从容道:“大人,老翁实在是不知孙儿躲藏到哪儿。孙儿无礼得罪了朝廷下官,犯下这么大的事,老翁我敢欺骗大人?”
吴二见老爷子把话说得如此客气,凝眉想了想,突然收起怒容,变了态度道:“老爷子,你好好听着,本官与你丑话在先,你身为一家之主,如能及早主动把打人凶犯交出,不但可免你无罪,就连当犯本人也会罪减三分,从轻处罚;倘若执迷不悟,知情不报,顽抗官府,不肯交出打人凶犯,不仅对当犯本人要罪加一等,还要按窝藏凶犯问罪于你的,听清楚了没有?”
见衙役吴二在步步向自己威逼,赵老爷子陡然一怒,直身昂然道:“你别威逼我,我家孙儿今日犯下这事,理当一人做事一人当,跟别人有什么干系?不过,大人要硬往老翁身上推,老翁也就不多说了,要杀要剐,有我这条老命抵着!”
“你……”吴二闻言先是一惊,接着便勃然大怒,面目狰狞地望着老爷子恨声道,“你别倚老卖老,你以为本官不敢跟你动真格的?哼,给你摆下一条生路,你倒如此不识抬举?”
“那你就动真格的吧!”赵老爷子听得登时眉毛直竖,他的浑身已在颤抖,发火道,“在下这条老命全不要了,你们要抓,就把我抓走吧!”说着从椅上起来挺直胸膛站在那里。
吴二见状一震,倒抽着气后退了两步,一时竟有些骑虎难下,他下意识地回头看旁边的衙役。那衙役头脑倒还活泛,立刻明白吴二是要让他拉弓射箭帮他下台阶,便假惺惺地劝吴二道:“吴老总,念他一介老翁,也怪可怜的,又如此重义气,为孙儿犯下的事不惜老迈之躯挺身而出,我看就饶了他吧!”
吴二听衙役如此说,无奈地点了点头,自下台阶地恨声道:“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不怕你老爷子扛着不说,你孙儿赵黑子早晚会被官府缉拿归案的!”说过这句,又恨恨地瞪了赵老爷子一眼,便一挥手,领着两个衙役从老爷子正堂屋调头出来。几个衙役手中提了刚抓到的几只母鸡,一窝蜂地撤出赵家大院,往村里村外各处行拿搜捕去了。
郑兴从家中急急地跑出时,正巧看见一伙黑衣捕快从前街气势汹汹地疾步过去,直扑赵家宅院。他吃不准黑子此时到底身在何处,心中甚急,忙跑去找二愣商议此事。二愣听得外面狗叫声不断,从屋里出来刚至门口,见郑兴慌慌张张朝他家奔来,一脸茫然问道:“出什么事了,这么慌张?”郑兴立住脚步道:“快,二愣,衙府捕快已进村来抓黑子了,魏叔到县衙斡旋此事还没回来,不知黑子现在哪里,万一黑子被抓去,这可怎么办呀?”
二愣闻听,急得眼珠子都快蹦出了,看着郑兴说道:“我们快找赵爷去,看他有什么高招没有?”郑兴说:“我已见过赵爷了,要他支招摆平这事,赵爷对此全不当一回事。现在捕快已闯进赵家,说什么也来不及了!”二愣一时急得抓耳挠腮起来,没了主意。
两人正焦急万分,就见婷婷哭丧着脸从对面走了过来。二愣喊了声“婷婷”,急忙趋上去问道:“婷婷,官差已进村来抓黑子,你看见黑子了没有?”
婷婷眼圈红红的,声调悲凄地说:“散场后,我见黑子从大门出去往村外走,就追了上去,可他对我凶神恶煞,还想动手打我,死活不让我跟着他。后来我怯了步,见他一人往孝河湾那边道上去了。”
二人闻听对视一眼,二愣不无担心地道:“此时,黑子一定还不知道官差下来抓他,倘要现在贸然回来,岂不让县衙官差抓个正着?”郑兴沉思着,他听二愣这么说,似乎一下想到了什么,看着二愣突然道:“你说得很对。走,我们趁县衙下来缉拿的官差不备,赶紧往孝河湾找黑子去,好给他报个信,千万别在这个时候贸然回来!”
这时,天色已渐渐暗淡下来,二人避开眼目,绕着村边小路很快出了村,一口气朝孝河湾跑去。来到孝河湾,灰蒙蒙的天色下,二人各处喊着找了半天,都不见黑子的身影。他们走过一片草洼地,爬上斜坡,钻进黑乎乎的一片树林里去,刚转到一棵大树后,就见不远处一块巨石上,有两个人影正对面坐着说话,仔细一看,正是黑子与他爹赵永胜父子二人。黑子倒很是警觉,忽然听得林子里沙沙作响有人进来,如惊弓之鸟,来不及细瞅,下意识地惊叫一声“谁”,霍地站起身喊了父亲撒腿就跑。
二愣一急,大声喊道:“驴日的黑子,你疯跑甚?是我,二愣!”
黑子一听是二愣自报家门,立刻收住脚步,调头喘着粗气骂道:“驴日的二愣子,都快把我吓死了!你俩怎么也来这里?”
二愣道:“我俩到处找你找不着,都快把人急死了!”
几人忙坐了下来,郑兴将官差突然进村行拿缉捕黑子的事告诉了黑子父子二人,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可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回去,要被那帮狠心的家伙抓到,打你个皮开肉绽半死不活不说,最后还要把你下在大牢里的。黑子依然惊魂未定,朝林子四周望了望,说你们不必担心,这情况我已知道,我又不是没长腿,绝不会落到他们手里去!
有几声狗叫声远远传来,二愣很警觉地从林子里出来,爬到后面一个土包子上朝孝河湾道那边望过一阵回来,对黑子爹道:“赵叔,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说不定县衙捕快很快就会到这片林子里来搜捕,你快回去吧,我们很快护送黑子往外逃!”
淡淡的夜色里,黑子爹望着二愣点了点头,强忍着心头之痛含泪对黑子道:“儿子,逃出去躲几天吧,连你爷都没法挽救这局面,逃身在外可要处处小心啊!”说时,瑟缩着从身上摸出些碎银来交给黑子,说让黑子逃出去路上做盘缠。黑子接过父亲递来的一些碎银不觉眼圈红了,竟忍不住掉下两串泪来。父子俩依依不舍半晌,黑子爹又再三嘱咐一番别后保重的话,便强忍着泪水一步一回头地钻出树林走下斜坡,消失在了孝河湾道上。
郑兴跟二愣送出赵叔回来,正与黑子商议出逃的去向,却忽然听得林子深处有猛兽的嗥叫声传来,这让已被黑夜严严实实笼罩了的林中顿时变得更加阴森恐怖,令人不寒而栗。他们甚是惊惧地站起身立刻循声望去,天黑林密,黑乎乎一片却什么也看不清。二愣说要过去看看,便向猛兽嗥叫的方向走去,可刚走过去几步,就又听到几声地动山摇的吼声,三人闻声大骇,赶紧停下了脚步。
黑子侧耳辨听着声音惊诧道:“这是什么野兽在嗥叫?不是狼嗥,也不像是豹子叫!”
二愣一怔,凝神听罢道:“糟糕,老虎,这是老虎!郑兴你听,这声音不远,怕不出百步之内,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免得遇着老虎遭殃!”说着,惊惶地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紧紧攥在手中,边往另一面撤退,边做出准备与猛虎恶斗一场的架势。
“就这么点胆儿?一声老虎叫倒把你俩吓成这样?”此时的郑兴却摆出一副很从容的样子,在身后的一截圆形树桩上坐了下来缓声说道,“怕什么?我倒很想一睹这只老虎的姿容的。”黑子、二愣很有些不解,看着郑兴一下怔在那里,正欲开口说话,郑兴又道,“你俩没听说过咱这孝河一带有一只义虎?听说它经常出没于百姓的田间地头,孝河上下和村前屋后,人们从不去伤害它,多年来受孝河人家义举的感化,一直与这里的人们和睦相处,从不伤害于人。”
二愣道:“我听我爹也说起过这事,可不一定就是那只义虎吧?”
郑兴道:“怎么不是,还能有哪只?要特别牢记,一旦遇着了一定不能惹怒它,因为这只义虎有它的特性,人不惹它,它从不伤人;人要惹怒它,它的威猛之势顿时就会爆发出来,绝不轻饶你。义虎义虎,眼里尤其揉不得一丁半点沙子,非常看不惯那些不仁不义、横行霸道和心存不善者,见着就想一口吞掉!”
“我不信,我不信!”二愣听得直摇头,很不屑地一笑道,“你别凭着你是秀才就倒天话愚弄人,老虎天生那么烈性,哪有不伤人之理,它怎么会与人和睦相处?”郑兴立刻反唇相讥,用手一指二愣道:“看看看,我说你二愣子阴阳怪气的就是阴阳怪气的,又认死理了!它怎么就不会跟人和睦相处?没有这种特性,又怎么会称其为义虎呢?义虎义虎,它看重的就是义气,义重如山啊!”
二愣口中仍然在支支吾吾,说他不相信老虎不伤人。黑子为自己犯下事连累了不少人感到内疚而愁苦不堪,一直情绪低落,不多言语,但听郑兴跟二愣说到义虎,却不由插话半开玩笑道:“二愣,这可不能不信,郑兴的话是对的,村里年长者都这样讲,要不回去问问你爹张好古去,看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见黑子一时又活了起来,二愣立刻瞪着眼睛骂道:“驴日的黑子,县衙捕快都追到你屁股上了,还有心思拿我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