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想着,郑兴顿时变得极度狂躁和冲动起来,在地上不停来回走动。他猛然停下脚步,望着墙上神情自若而又目光深邃的孔大圣人,近乎癫狂地将满腹悲愤大声发泄道:“世人谁都敬重你、称道你,我也一向都把你看作是人类教化盖世无双的圣人,你开一经之本,明孝悌之义理,你说孝是百行之首,众善之始,能够爱护自己的父母是孝道,很好赡养自己的父母是孝道,君子一出言一举足不忘父母是孝道。我现在要请教于你,我为体弱多病和年迈的父母放弃求取功名,在家侍奉父母,这算不算是人生的孝道?你说懂得爱护别人的父母就是爱护自己的父母,人生当以大孝至爱去处事,去对待周围的一切。现在我要问你,我和我的乡亲们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我找到一条生路,筹措了本银,打算跟人合伙跑口外做贩牲口生意,去赚大把大把的银子,然后去孝敬父母老人,与村人分享,这算不算是尽自己的孝道呢?”顿了顿接着道,“你说话呀,你怎么不开口?你不开口,从你深邃的目光中我也看得出来,你对我的求教是什么态度,因为这些话压根儿就是你孔大圣人说的!可我最后还要问你,我按你所言去做了,可为什么此路不通呢?我弄不明白!”
此时的他情绪已全然严重失控,变得什么也不管不顾了,面对孔大圣人的画像,他慷慨激昂地说着,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他停下来缓了缓,情绪更加激烈地道:“现在,我又遇到了一件让我不得不逆来顺受、委曲求全的麻烦事,那些贪官污吏、无耻之徒,为敲诈一笔银子,将我爹无端列入劳丁征调名单,为保全我爹,幸免于难,迫不得已,将要卖掉耕牛和保命的几亩田地,我真弄不明白,这到底算不算孝道呢?孔大圣人,我请教于你,你怎么还是不开口呀?我看出来了,你心里一定是在嘲笑我,嘲笑我卖掉自己赖以生存的家资,将那么多白花花的、来之不易的银子落在那些贪官污吏、无耻之徒手中,怎么能说是一种孝道呢!苍天在上,我郑兴前世作过什么孽呀?为什么会这样不能自拔,陷入一种让人难以抉择的境地,难道这真是人的命吗?卖掉爹一生辛苦换来的家业,去保全爹一时平安,这算什么孝子?这算什么本事?世上哪有这种孝子?”
此时此刻,极度冲动和激愤的他,已全然被痛苦所淹没,他的眼里有大股大股的泪水在涌出,他抬手狠狠地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一阵晕眩陡地袭上他的心头,顿时失去了知觉,一头栽倒在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郑兴终于悠悠醒转,刚一睁眼,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不料在这个时候进来的却是婷婷。进来的婷婷立定脚步,用奇怪的目光看着郑兴,她的神色很是凄然,说她爹有要事,让郑兴去她家一趟。郑兴迷迷糊糊从床上起来看着婷婷,不做声凝眉在那里,他猜得出来,魏叔叫他去一定是商量卖掉耕牛和几垧田地的事。
清醒了一阵,跟着婷婷来到了魏家时,屋里云山雾罩,魏老先生正在太师椅上坐着一锅接一锅地死命抽烟,很显然,他已在等待郑兴的到来多时了。坐下话没三句,魏老先生便很善意地说道:“郑兴,你爹为卖掉耕牛的事心里难过,让你魏叔心里也不好受。不过,只有忍痛卖掉才能挺过眼下这道难关。明日是三月二十三日,正遇双池镇大集会,你我牵牛一起去,把魏叔的一群羊也赶上卖掉,银子实在凑不够,有你魏叔替你扛着。”
郑兴闻言,心中一阵难受,沉吟半晌道:“魏叔,侄儿今日说句心里话,如此逆来顺受去委曲求全,受人欺负,我心中很不是滋味,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郑家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上苍为什么会对我这样不公?”
魏老先生听得叹了口气,缓声道:“此为时势所逼,要想通这事,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你魏叔都是为你着想,遇上这种世道,不服气又能怎样?你还年轻,等活到你魏叔这么大的岁数,就一切都彻悟了。要躲过这一劫难,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想开些吧,回去打理一下,双池镇赶会道远,明日天不亮咱就一起动身。”
“魏叔,侄儿现在越想越糊涂,侄儿年纪还小,涉世不深,遇到这事也不知怎么应对,魏叔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郑兴痛心疾首,沉默半晌终于说道。
离开魏家出来,郑兴的心中难以释怀,像压了一块石头那样沉重。
郑兴走后,魏老先生打发女儿婷婷将月光下枣林中正在有板有眼地练棍的保顺叫了来,将翌日一大早要赶着羊群,动身到近百里的双池镇集会上卖掉的事做了交待。
魏老先生说:“保顺,如今时世不靖,社会危乱,南岭山山势险峻,黑林蔽日,道路奇险,素为盗贼出没之地,是出了名的黑贼山。明日路经那危险地带,千万大意不得。尤其是卖掉牛羊返回时,身带重银,更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关口。你练得一手好拳棍,倘遇不测,就全靠你保顺拿出几招了。”
保顺苦练了一气拳棍,练出满头大汗,他见魏老先生如此抬举高看自己,两眼立刻闪出光来,精神一振,望着魏老先生慨然道:“魏叔,你放心好了!我保顺小时好赖习过两年半武艺,练得几招拳棍正愁没处使呢,万一遭遇劫贼,有我保顺在,银子就在,绝不会有半点闪失!”
魏老先生见保顺精神抖擞,所言掷地有声,放心道:“那就好,打理一下,明日双池镇赶会一起去,来回翻越南岭黑贼山,就全靠你了!”
保顺志得意满,当下就觉浑身有一股使不完的劲直往上涌。
翌日天刚麻麻亮,一干人等便赶着一头牛和五六十只羊群动了身,一路往灵石双池镇集会上奔去。
向南行三十里平川,走过一个多时辰的丘陵地带,再循山道翻越几座黄土高山,便来到山势高大险峻的南岭黑贼山。来得此山,看着人迹罕至道路两边那黑魆魆的深林里被虎狼吃剩的堆堆白骨,令人不寒而栗。大家都很警觉,谁也不敢大意,边赶着牛羊穿行赶路,边注视着四下动静,就连一路跟山花眉来眼去的保顺,此时也再不敢掉以轻心了。他手执铁棍,双目圆睁,在十分专注地赶护着一群牛羊很警惕地通过这一高危地带。
不料,就在他们翻过山顶折下山快要走出茂密的林子时,走在前面探路的来喜却满脸惧色,突然急急地跑了回来,口中惊叫道:“魏叔不好!那边有歹人!”
“什么?”魏老先生一怔,急忙问道。
众人听得立刻停下脚步,神色甚是惶恐。来喜用手一指说:“那边树上蹲着一个歹人,正鬼鬼祟祟朝这边看呢!”透过林隙朝来喜所指方向望去,果见不远处树杈上隐藏着一个人,那人从头到脚都用黑色包裹,只露两只眼睛,正在鬼头鬼脑地朝这边窥探。
魏老先生怔怔地看了半晌,发话道:“保顺,你跟二愣快去看看是什么歹人,其他人赶着牛羊赶紧往外走!”
大家立刻都紧张起来,连话也不敢大声说,十多个人一个个都在紧紧护着牛羊群往出走,保顺手执铁棍很气盛地站在魏老先生面前,两眼瞪得如同铜铃般大小,大声道:“魏叔,别害怕,待我与二愣过去,将那不正经小子打成肉酱!”
说时,保顺已与二愣操家伙朝那边奔去。树上蹲着的那歹人身轻如燕,窥见自己被人发现,便纵身一跃跳了下来,转眼间便逃得无了踪影。保顺和二愣已进入高度临战状态,操家伙过去四处搜寻半晌,哪里还见那歹人的影子?
“你是什么歹人?是好汉就明里出来,有本事和我保顺对打过招!”
保顺满脸愤怒,双腿如同两根铁柱般地叉开站在那里大声喊着,那粗犷声音如同黄钟大吕,气势磅礴,在整个山间回荡着,四下里却毫无回应的声息。摆出架势等了大半天不见动静,保顺骂了句娘,便与二愣返了回来。大家都被惊出一身冷汗。这些人之中有一人却表情不同,她就是山花。她见保顺一身勇猛果敢,豪气十足,竟心神异常激荡,为他暗自喝彩。她看着保顺,满怀激情道:“保顺,你让人好佩服,我只当你是练过几天拳棍的粗人一个,想不到你会有这么大本事!”保顺脸上露出得意之色,道:“怎么,你不知我自幼就是习武之人?”山花笑说:“知是知道,可不知道你有这么厉害,吓得歹徒屁滚尿流!”
见保顺说完话过来,魏老先生用渍巾揩去头上冒出的冷汗,问道:“保顺,是什么歹人在暗中窥视我们?”保顺目光炯炯,神色傲岸,将手中操着的棍子猛地晃了几下,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得意,气昂昂地道:“不知是什么歹人,魏叔,那歹人稀松蛋一个,怕吃我保顺结结实实一棍,早逃得无影无踪了!”
见保顺甚是得意,一副轻敌的样子,魏老先生轻轻摇了摇头,沉吟道:“保顺,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了。叫我看,那歹人是有些来头的,绝不是单枪匹马来到这里,千万大意不得。从他从树上纵身飞落在地的路数来看,此人身手不凡,绝非等闲之辈,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吧,待久了别再招来大祸。”
众人听得一时都神色紧张起来,连忙赶着牛羊群往山下走,很快便出了大山深林,沿沟道又行了一程,在一片开阔地方才歇了下来。历经险地的羊群,此时个个惊恐万状,直往一块挤。魏老先生慢慢移动着目光开始逐个数点羊头,数了半天,有惊无险,六十五只羊一只未少,他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紫薇与婷婷从未遇过这种场面,被吓得脸色煞白,直往人中间闪躲,很大一阵工夫都未缓过神来。山花就说,看把你俩吓的,有保顺、二愣在,你们怕甚?我才压根儿不怕呢!众人看出山花对保顺情有独钟,保顺对山花也甚是情意绵绵,不时朝山花咧着一张大嘴在笑,便逗笑起他二人来,其实是有意无意地在撮合着他俩的姻缘。有人就说,山花,保顺这么有本事,干脆跟了保顺吧!山花未置可否,保顺也不吭声,但二人脸上却挂着甜甜的笑意,心里觉得美滋滋的,任人半真半假地随便取笑逗乐他们。
大家这厢里有说有笑气氛热烈地开心着,却见郑兴一言不发,独自一人闷闷不乐地在牛头前一块大石上凝神坐着。紫薇见他心事重重,走到跟前温声道:“兴哥,危险地带已过,没少着一根牛毛,羊也没少一只,大家都好好地说笑着开心,你坐在这里发什么愁?”
郑兴神色凝重,沉吟片刻,肃然道:“今日出师不利,还没卖得银子,林子里就遇着歹人在窥探我们,只怕卖得银子回来路过此地,多半是要出乱子的。我在想,正像魏叔所说,那歹人一定是有来头的。”保顺见郑兴心情沉重,独自在那里坐着愁苦不堪,朗声劝道:“郑秀才,我保顺过去可不知你如此胆小,几个小毛贼子有什么可怕?你看老兄这棍,歹徒吃得了几下?”说着,使出全身力气,举棍开臂,虎虎生风地空中挥舞着卖弄了几招,众人当下看得皆目瞪口呆,不禁佩服叫好,说宝顺真是练就了一身的好功夫,自然身上也就壮了几分胆。郑兴为之似乎也松下心来,他长舒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天空,对魏老先生道:“魏叔,日已中天,咱们赶紧走吧!要不,怕卖得银子回来,赶天黑都翻不过这座可怕的黑贼山去。”
“你说得很对,大伙快动身吧,要不天黑了路经这里更危险!”魏老先生被一语提醒,立即发话动身。婷婷就问:“爹,这里距双池集会镇子还有多远?”魏老先生往前面望去一眼,道:“走出这条沟就是,不足五里路了。”
众人听说路已不远,当下不觉身上轻松了许多,随即便各自收拾随身携带的细软,有说有笑赶着牛羊群呼啦啦一片声响地接着启程。
果然说话间就来到了集会上,这时太阳已转到他们的头顶。此时的双池镇集会上,南北一条大街里里外外已是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牲口集市设在镇外东西流向宽阔的一条乱石干河滩上,一干人赶着一群牛羊,好不容易才抄外道进入牲口集市。集市上,牛羊骡马鸡狗猪,各色各类,大大小小,这里一群,那里一伙,应有尽有,到处皆是,每个地方都围着一堆人,在做买卖交易。地上各种牲畜粪便随处可见,骄阳下,这些粪便与牲畜身上的腥气,以及成千上万集人身上散发出的汗味混杂在一起,悠悠地在空中弥漫,臭气熏天,令人窒息。
众人将他们赶着的羊群和一头黄牛在集市场子靠边的一块空地上停下,大黄牛站在羊群一旁,如同鹤立鸡群。大家都在周围照应着,有买主不断在牲口前走来走去,将目光投在眼前的这些牲畜身上,他们在认真地观察寻找着自己所需。牛羊都由魏老先生一人把价交易,他不时与买主将手藏于衣下交手捏码,口中不说话,只是脸上很神秘的,忙得不亦乐乎,连满头汗水都顾不得擦,任其流淌。不到一个时辰,牛羊就全部出手。黄牛以五十两银子的价码成交,魏老先生说,算是卖得好价钱了,郑兴却有些木然,顶着一头雾水,毫不感到满意。魏老先生的羊群,每只价钱不等,或三两五两,或七两八两,卖得许多白花花的银子,在不断装进自己腰间挎着的褡裢之中,里面不一会就已是沉甸甸的了。
牛羊已各有买主,当魏老先生和郑兴在一边利索地盘点打理银子时,忽见两个形貌猥琐形迹可疑之人,在一旁鬼鬼祟祟、探头探脑,不时与躲在后面暗处的几个人使眼色、打手势。来喜发现用肘捅二愣示意,二愣回身举目看时,果然情况不妙,立刻警觉起来转身说道:“魏叔周围有歹人,快把银子收起!”
大家一时都警觉起来向外张望,保顺一看那两个歹人,顿时头上火气直冒,手中提了家伙边走,边望着那两个歹人怒喝道:“什么两个鸟人,有我保顺在此,你们竟敢心怀歹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