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老的病情是从德隆老汉出殡那日突然加剧的,谁也没有想到,德隆老汉出殡,过去只看了几眼他的灵柩,那种悲凉的氛围,竟会对他的生命产生如此巨大的刺激力和杀伤力。几天来,老人不吃不喝,水米不进,要靠家人强行喂些流食支撑生命,一直在昏昏大睡。他的大脑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清醒时,嘴里就喊三要四,让他心中惦记的人站在面前,说些藏在心底从不跟人讲的心里话,譬如他告诫郑兴说,人生在世,吃亏是福,跟人共事千万别怕吃亏;并叮咛郑兴说,你与黑子是结义兄弟,为不影响两人的关系,当年被赵老爷子一口赖掉一垧地的事今后就别再提了。他甚至向家人说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了,然后就说些交待自己后事的话。糊涂时,有时竟兀自说些离奇古怪、不着边际、让人匪夷所思梦呓般的话语。
谁知从昨晚下半夜,老人竟突然变得失语,病情进一步严重恶化起来,如同生命已然逝去那样无知无觉地只是昏睡。
郑兴、紫薇和郑妈见状,都揪心地捏着一把汗,时刻守候在老人身旁,随时观察着他的面部动静。此前,郑兴先后请来当地的几位名医,日夜守候着给老人诊治,开了十多服药服下均未见效,谁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让老人的病情有所好转。现在父亲的病情突然恶化到这种程度,郑兴心里不是不明白,怕是无论如何都难以挽回父亲的生命了,但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就要奋力从死神手里往回夺。因此,直到现在他都在不断地请名医来诊治,他希望能有奇迹出现。
得病乱求医。周大夫是郑兴早上又请来的。以往郑老晕病发作,一直是请周大夫来瞧,而且每每都很见效,但老人这回病倒连周大夫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了。周大夫走后,郑兴又将城里有名的华大夫和张大夫先后请来瞧病,连吃了几服药都不见好转,昨夜病情突然严重恶化之后,才又连夜跑去将周大夫再次请来。
看着脸色惨然昏睡不醒的父亲,郑兴问道:“周大夫,您开出用兔头骨、兔肝、羊肉、猪脑治晕病的这些东西,我都找回来了,可病人现在昏睡不醒,这怎么让病人服用呢?”
“服下刚才的药也许会有好转的可能,你先别急,我自有办法,等半个时辰后再说。”周大夫挪过去坐在了病人旁边,一面耐心观察着病人的面部动静,一面不紧不慢地回答说。
就在大家心急火燎之时,却见老人缓缓一动醒了过来,微微睁开了眼睛,众人大为惊喜,赶紧跟老人呼叫着搭话。郑老嘴唇翕动,口中却依然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失神的目光扫视着守候在他身边的人,眼泪禁不住淌了出来。
“爹,您可醒来了!您看这是谁,周大夫为爹来瞧病了!”郑兴见父亲突然醒来,心中陡然涌起一股激动,连忙喊着父亲说道。
郑老依然默默无语,以祈求的目光望着周围的人。
“爹,您的嘴唇这么干裂,儿子再喂爹些水喝!”
这时紫薇已很快端来一碗水,很耐心地将水一匙一匙给老人往下喂。果然不大工夫,老人就能勉强开口说话,众人看着甚是高兴。半个时辰后,按照周大夫的指点和嘱咐,郑兴将兔头骨、兔肝、羊肉、猪脑等物制成羹汁为父亲慢慢喂下。到下午,老人便完全恢复了语言功能,众人为此皆大欢喜。
郑老恢复语言功能后的第一句话是说给郑妈的,他抬眼望了望守在自己身边伺候的儿子郑兴和紫薇,慢吞吞地对站在身边的老伴道:“孩子们的这桩婚事,吉日择在麦收后,怕是我亲眼看不到了。你尽快去见媒人山花,让她到唐家跟唐老先生商量一下,把喜日移前些办过,让我能活着亲眼瞧瞧喜庆的那一天,我走后在九泉之下也就放心了。”
郑妈看着老伴点头应着,却不由抹起泪来。紫薇闻听郑老悲凉凄楚的这番话,心中顿觉酸楚难受,便悄然退至一边,也半遮颜面哽咽着抹起泪来。郑兴见父亲很悲观,连忙劝道:“爹,您老人家别说这种让人伤心的话,爹的病会慢慢医治过来将养好的!”
人在重病时,情绪大都不太稳定,有时甚至会无理取闹,说不可理喻的话,做啼笑皆非的事。郑老见老伴和躲至一边的紫薇都在哭鼻子流泪,他那深陷的眼窝中,一双灰暗的眸子登时变得凶恶可怕起来,冲郑妈妈发怒道:“让你尽快去找媒人山花,把孩子们的婚事尽早办过,你却哭鼻子流泪,你是怕我早咽不下气?”然后又转脸瞪着郑兴斥责道,“你爹是快咽气的人了,想让你跟紫薇的喜事尽快办过,你却不听话;爹心中一直想念黑子,想在死之前看他几眼,说几句心里话,啥时为爹将黑子找来,你不能满足爹临死时的这一心愿,成何孝子?你要真是孝子,就立刻去给爹将媒人山花和黑子叫来?”
郑兴见父亲一时竟说得很动情,对自己有些不依不饶,甚至有些无理取闹,连忙上前给父亲跪了下去,语言温和地分辩道:“爹,您几时叫儿子去找黑子来?再说,爹不是不知,如今黑子犯下事逃得不知了去向,您让儿子一时到哪里去找?”
郑老听得,一时竟像不懂事的小孩子似的,进一步发怒道:“你就是跟爹故意作对不愿去找!别在爹面前跪着,你称不得一个孝子,你滚!我不想看见你这个不孝之子!”盛怒之下,只见他两腮的肌肉突突地抽搐了起来。
郑兴见父亲被病魔折磨得神志不清,心中难受至极,眼中闪着泪花站起身来,只好安慰父亲道:“爹,不孝子一切都听爹的,立马就去找媒人转告爹的意思,把我俩的喜事及早办了,然后儿子很快去将黑子喊来!”
事有凑巧,郑兴刚欲转身抬腿往门外去,却见媒人山花急匆匆地走进门来。
山花那日被保顺用心计叫了去帮魏叔赶着羊群去双池集会卖,二人早已心有灵犀一点通产生爱意了。之后二人更是一发而不可收,来往甚密,如胶似漆,很快进入了白热化,背着村人黑天里偷偷躲到前街打粮场麦草垛洞穴中约会谈心。后来两人干脆就撕破脸不怕别人笑话,大白天的明来明去钻到保顺破窑洞里不知干什么去了。其实村里人早就认为山花被赵家休掉赶门在外走投无路,今一天明一天的到处流落吃住也不是回事,跟了保顺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于是就有不少好心的村人有意无意地从旁撮合,事情很快便有了眉目。魏老先生当然也早有此想法,见火候已到,那日将二人专门请到他家去成就此事。也没大操大办,摆了桌简朴酒席就算成亲,魏妈送来两床崭新的铺盖卷,当晚山花就过去住到保顺家里,跟保顺成了夫妻。
郑兴将满脸喜色进来的山花招呼着落了坐。
山花见郑老病重,连忙上前大声喊着说:“郑叔,山花看你来了,郑兴说你有话对我讲,有什么话您就说吧!”
谁想,当山花真正站在面前时,郑老却一下变哑了,一副痴呆的病态,满脸悲苦望着山花一言不发。郑妈见此情形,将老伴欲让儿子跟紫薇及早成亲的心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山花。山花满口答应很快到唐家去说此事,以满足老人家的心愿。郑妈这才松了口气,便问起山花嫁给保顺的事。山花笑笑说,她和保顺都不是什么正经人物,不值得办酒席。再说,也办不起。郑妈就说,跟了保顺许是心里快活,你脸上光景也好看了。山花笑了笑说,保顺穷得什么也没有,跟了他倒是心里快活。
郑兴见两人见面说了一阵话停下来,这时候便插话道:“山花婶子这样急来,是有什么要事吧?”
坐在炕边的山花往郑兴面前凑了凑,有些神秘地说:“郑兴,我是来告诉你刚才在村头见着我家黑子了!”
郑兴、郑妈和紫薇听得甚是惊讶,而刚才还口中嚷叫着要见黑子的郑老,此时却突然变得表情木然。郑妈就说:“你看这病人怪不怪,刚才还吵叫着死活要见黑子,这时说到黑子,倒没反应了。”
郑兴忙问:“黑子跟你说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