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兴说:“爹,您放心,这些儿子心里明白,儿子日后一定会去好好孝敬恩师他老人家。”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仅短短三天,死神竟会将父亲的生命夺走,灾难会接踵而来降临在他的头上。
父亲闭上了双目,永远地离他而去了。
令他心中最痛苦也最遗憾的是,父亲临终时,自己竟未能守候在老人家的身边去尽自己最后的一份孝心,没机会跟父亲说上最后一句话。
郑兴悲痛欲绝,扑在父亲身上嚎啕大哭不止,周围的人都被他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郑兴,你要注意节哀,你爹不在了,可还有你娘要靠你孝敬呢……”见郑兴嚎哭不止,魏老先生过去在他身后轻轻拍着他的肩头提醒说。
郑兴止了哭,站起身来,用手揩去脸上的泪水,望着面前的魏老先生道:“魏叔,你告诉我,我爹他、他怎么会这样急就走了?”
魏老先生叹了口气,沉吟道:“你魏叔也尽力了。就在你往大山里送去唐老先生的次日深夜,你爹的病情突然加重,你魏叔得知后便很快跑来赶紧打发人去请医生。医生来一直守着给你爹瞧病服药,可怎么都不见效,人连眼也不睁一下一直在昏睡。今日午后不久,眼睁睁看着人就老下了。”
郑兴闻听,不禁又悲从中来,他为自己这个做儿子的未尽临终之孝甚觉惭愧,便又一下扑在父亲身上悲哭起来。魏老先生一边站着,忍不住也流下两行泪来。待郑兴又哭过一阵,魏老先生劝道:“人死了是哭不活的,要注意节哀,别哭了,到那边屋里先看看你娘吧。”
郑兴这才止了哭,抹去满脸泪水,急匆匆出来到那边屋里看母亲去了。
郑妈是被众人安顿在另一间屋里睡着的,此时老人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屋里有不少人在守着她,让她静静地去睡。郑兴进屋一怔,含悲小心走到母亲身边,将母亲的手慢慢拿起紧紧握在自己手中,他从母亲脸上看得出来,母亲是哭干眼泪才安详而绝望地睡去的。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和满是愁苦的脸庞,郑兴不禁吃了一惊,只几天工夫,母亲怎么会一下就苍老成这样?不由鼻子一酸,眼泪便一串一串下来。
“娘!娘……”郑兴终于忍不住喊出声来。
郑妈听得,半晌才缓缓睁开一双失神的眼睛。
“娘,你怎么都成这样了?儿子不孝,没有尽到做儿子的孝道……”郑兴说着,一下跪在母亲面前恸哭起来。
人说母子连心,郑妈见儿子郑兴跪在自己面前伤心欲绝,泪流满面,连忙挣扎着爬了起来。她看着儿子哽咽道:“快起来兴儿,你别这么说。你爹病得厉害,请来医生给服什么药都无济于事了……”
见母亲神色黯然,已是泣不成声,郑兴意识到,自己在母亲面前一定不能表现得过度悲伤,要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支撑这个家。自己得好好安慰母亲大人,让她想得开,尽快从悲伤和痛苦中解脱出来才是。于是郑兴忍住哭从地上起来,擦去脸上的泪水安慰母亲道:“娘,保重身体要紧,儿子求求您老人家别哭了。我爹虽然不在了,但有儿子在就什么也不怕,儿子会好好孝敬娘的!”
说着,过去绞了块热巾给母亲擦脸,接着又给母亲将散乱的头发梳理好。他见母亲脸色煞白,神情十分沮丧,便很快做了一碗清汤面让母亲吃下。郑妈满腹悲伤哪有心思,无论郑兴怎么求情她都不肯吃。见此情形,郑兴端碗单腿跪在母亲面前,说娘要不吃下这碗饭,他就永远也不起来。郑妈见儿子一片拳拳孝心,不忍心让儿子再跪下去,才接过碗勉强吃了下去。
父亲溘然离世,撒手人寰,如同一棵大树突然倒下,怎能不令人为他辛劳奔波、与人为善的一生而悲伤呢!父亲不善言谈,目不识丁,却申明大义,自幼对自己的教诲令人永难忘怀。他教诲儿子做人要仁爱、孝悌,勤劳俭朴,与人相处要真诚守信,宽宏大量,凡事不可占人便宜。他那样教诲自己的儿子,自己的一生也是那样做的。
几天来,郑兴披麻戴孝,一直跪守在父亲的灵柩前泪流不止,思潮翻滚,沉浸在对父亲的无限怀念之中。
父亲已去世三天了,按照习俗,今天已是“接三”的日子。“接三”,是在人死后的第三天,要送死者的灵魂升天。郑兴觉得父亲一生活得不易,他的灵魂在人间已被净化,他要让父亲死而无憾地升天,便请来两位僧人和一位道士为父亲送魂升天。
郑家不大的农家小院里,郑大洪的灵柩前摆放着他一幅生前的画像,一旁立着按照习俗从城中纸铺买来的一应纸扎;所有孝男孝女披麻戴孝,都跪在灵柩两侧。在魏老先生的主持下,两位僧人和一位道士被迎接了去做着“接三”的仪式。据说人死后,并不是每个人的灵魂都能升天的,倘在阳间做下恶事,罪孽深重,神是不会接收你升天的。但若在死者去世三天灵魂将要离去时,众僧佛举行仪式念经礼忏,或者口放焰火救度恶鬼,就能使死者赎罪积德,脱离苦海。对于神仙来说,是迎接死者的灵魂升天;而对于死者的亲友,则是对死者灵魂升天的送别。郑老一生与人为善,但他却活得那么艰辛、那么多灾多难,郑兴只想让父亲在脱离人间这片苦海之后,能够从从容容地升天。
“接三”的仪式在极其沉痛、哀怨地进行着,两位僧人和一位道士手拿祭乐徐徐奏着,那手执木鱼敲击的僧人口中念念有词,在绕着郑老的灵柩一圈又一圈有规律地缓缓重复走着,后面跟了一溜的孝男孝女。
一切似乎都进行得有板有眼,不少村人都在围拢了观看,为这一场面感动得泪流不止。
赵泰斗老爷子那日被吴二一掌推倒在地,摔断左大腿骨和三根肋骨不打紧,而最要命的是脑部摔破的那道血口。血口后来几天虽已结痂愈合了,但脑内却严重出了问题,竟被摔得人事不醒。严重摔伤睡在炕上不能动了,面对灰乎乎的屋顶的老人思前想后,除对那帮衙役恨之入骨外,心里想念最多的就是被自己休掉赶门在外的三儿媳山花。因为这种时候他才想到,自从老伴故去后,十多年下来三个儿媳相比较起来,他深感三儿媳山花伺候最为周到,也最为孝顺。
世间很多事情往往都是在事后去认真反省对错得失才明白过来的,此时的赵老爷子就是这样。在这个时候,他很想看一眼被他无情地休掉的山花,哪怕只看一眼,也能了却他的这份心愿。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门吱的一声开了,山花面色红润,臂上挽着一只篮子,里面装着探望亲人的精美食品,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公爹,不要紧吧?山花看望您老人家来了!”山花一脚踏进门,便热情地望着老爷子问候道。
山花的出现,立刻让脸色灰暗的老爷子眼前一亮,他的上身微微动了一下,口中支吾道:“可把你盼来了……公爹惭对你啊……”他的语言迟缓而低沉。由于激动,深陷下去的眼窝里竟涌出浑浊的泪水。
“想不到你会在这个时候还来看公爹,公爹我只当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你一眼了……”老爷子几乎是哽咽着说出这句话的,他眼眶中默然涌出泪水,由于人仰面躺着,泪水留存在眼底下低洼地带,看上去闪闪发亮。
“公爹别难过,一锅里搅稠搅稀二十多年的情分,我怎么会不来看您老人家呢?”山花说着,将臂上的篮子放在桌上,然后从身上掏出一块手帕,为老爷子擦去脸上的泪水。
山花自从与光棍保顺走到一起,如胶似漆,整日都足不出户你亲我爱待在家里。看着保顺没根没基穷得丁当响,二人甚至谋划起了自己的小日子,保顺没一垄田地,山花就跟保顺商量,自己也像保顺那样到魏叔家找些杂活去做,能给几个是几个,反正比待在家里没事做要强,总能补贴家用。保顺听了自然高兴,说山花是个思家过日子的好媳妇,答应瞅空跟魏叔去说此事。
这日两人走出保顺那间破房到外面透透气,听人说赵老爷子被衙役一掌推倒摔伤便暗自思忖,在赵家二十多年老爷子对自己不错,想要去看望和侍奉自己昔日的公爹赵老爷子。
保顺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了山花一番,冷冷地说道:“老爷子无情无义,把你休掉赶门在外,怎么还要去看望和侍奉他?谁都说你没心没肺,依我看,你这个人还真是没心没肺的!”
山花淡然一笑,不卑不亢道:“我才不计较这些呢!休掉我是因为我不会生养,世上谁家不想传宗接代?在赵家二十多年,老爷子对我的好处我不能忘掉。记得我刚嫁到赵家那阵,我家少吃没喝,差些被饿死,是老爷子救了我们一家的命。走进赵家做了媳妇,老爷子对我一直很好,只是后来看我实在不能给赵家传宗接代,才做出这等事来的,如今老爷子落了难,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不管。”
保顺劝道:“你怎么这样没出息?你真要去看望和伺候老爷子,别人怕不笑掉大牙才怪哩!再说,老爷子有大儿媳和二儿媳侍奉,哪用得着你!”
山花心平气和地道:“我不怕人说三道四,也不管别人笑话不笑话。我已听人说了,老爷子摔伤后,大儿媳翠翠和二儿媳黑子娘杏花,两人互相推诿都不大管,老爷子为此很伤心。我好赖做过老人二十多年的媳妇,总不能看着老爷子这样下去。”
保顺见她固执己见,有些生气,大声道:“你要去我也拦不了。不过,我要提醒你,还是不去的为好,因为你已不是赵家的人了。赵家媳妇会说你居心不良,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怎么,我吃什么亏?”山花愕然问道。
保顺说:“怎么不吃亏,村人都说老爷子手里有真东西,你本来是一片好心好意,可这样一去,人家会认为你是奔老爷子手上的那点东西去的,赵家人恨不死你才怪呢。”
山花闻听,慨然道:“人要凭良心活着,我才不怕他们说三道四呢!再说,我也不信老爷子手上有真东西,就连金刚娘和黑子娘她们也不信。黑子是老爷子最宠的人,要有,那次黑子要跟郑兴、二愣跑口外贩牲口向老爷子开了口,老爷子绝不会不给。”
保顺见好歹劝不下自己的老婆,也就撒手不管了,任她提着一篮买来的精美食品去了。
赵老爷子平躺在炕上,满脸憔悴,神色黯然,嘴角淌出口水,望着山花,淌着眼泪嗫嚅道:“公爹对不住你,可现在一切都晚了……你跟保顺好好过日子吧,保顺是穷些,可他是个好人。”
山花俯身给老爷子擦去嘴角淌出的口水,揽了揽被头说:“公爹千万别往别处想,是我自己不好才使公爹不得不那样做的。我不怪罪于公爹,公爹也别为我操心,好好将养自己的身体就是了。公爹,我大嫂、二嫂侍奉您老人家还算孝顺吧?”
老爷子听了立刻难受起来,叹一声道:“孝顺是孝顺,可就是两人有时相推相靠,有一搭没一搭的,别说换洗身上的衣服,连公爹有时吃不上饭都没人管。”说着,已是眼泪汪汪,“现在一会儿一会儿想到你对公爹的好处,公爹就想见你一面,可见到你心里却又这样揪心地难受……”
见老爷子满眼淌着泪水,山花也不由抹起泪来,安慰道:“公爹,您别难过,从今以后,我会每天来看您老人家的!”
山花的话深深触动了老爷子,竟忍不住哽咽着低声抽泣起来,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在赵家二十多年,山花从未见老爷子如此痛心地哭过,她一边安慰老人,一边用手帕给老爷子一遍一遍抹去淌出的泪水。
接着,山花端来一盆热水,仔细为老人擦干净脸上和身上,然后从衣柜里找出老爷子的衣物里外给换过;又拿洗衣盆舀了水,呼哧呼哧地花了近一个时辰为老爷子洗换下的衣服。
到天黑时分,却见黑子娘杏花走进门来来看老爷子。两人打过招呼,黑子娘杏花说,想不到你会来看望老爷子,忙里忙外还辛苦了一场。山花说,我见老爷子身上的衣服有了异味,给换洗了一下,有你跟大嫂在,我怕是多此一举了。杏花说,有人给换洗就好,还巴不得天天有人来给伺应呢。自老爷子睡到炕上,我跟大嫂就轮流伺候,每人三天一轮,今天是大嫂的轮日,我是随便进来走走的。山花说,不管谁服侍,只要服侍周到就好。黑子娘杏花“嗨”了一声说,快别提了,大嫂那人缺心着哩!山花不便多问,没吭声沉思起来。两人坐着又说过一阵话,山花便跟炕上躺着的老爷子告辞离去。
赵老爷子望着山花的背影,心中涌起无限惆怅,难受得流泪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