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先生停下来正要跟杜日虚说话，却见一个衣衫褴褛、头发散乱、满身污垢的疯人从十多步远的路上疯疯癫癫地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五六个嘻嘻哈哈地看热闹的半大小子。魏老先生不禁怔住，将目光投过去看时，过来的那个疯人正是昔日满腹经纶令他深敬不已的唐老先生。他几乎认不出来了，看着唐老先生如今已变成这般模样，魏老先生大为吃惊，眼泪止不住哗哗流下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唐老先生会疯成这样，喊了两声“唐先生”，就急忙朝失疯的唐老先生走了过去。失魂落魄、神情呆若木鸡的唐老先生听到喊声不由停下了脚步，凝视魏老先生半晌，却形同陌路。跟他搭话不理不睬，无任何反应。当他将呆滞的目光转向一边站着的杜日虚时，却不禁大骇，登时惊恐万状，立刻飞身朝前街没命地跑去……
魏老先生忙追了上去，边追边喊：“唐先生你别跑！你现在成了这个样子谁也不会拿你怎么样的，跟我回家去，回家我给你换身衣服……”十几年前，正是自己派人用几辆驴车将唐先生请来做塾师的，如今他落得这般下场，他心中难过之至。魏忠想追上去拉住唐先生把他留住看管起来，但唐老先生一气猛颠早已不知了去向……
看着唐老先生狂奔不止的疯癫状，杜日虚吓了一跳，一脸尴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见吴二跟一帮衙役好奇地望着唐先生的背影，杜日虚怒道：“还都愣着干啥？那狂奔的疯老头有什么好瞧的。吴二你真不出好主意，人都成这样了，哪里还能找到她的家？”吴二没敢吭声，杜日虚将手一挥，领着那帮衙役一溜烟似的撤回县衙去了。
送葬的仍在送葬，一口气抬着郑老的棺柩出了村，他们并没有因为村里突然闯进一帮凶神恶煞的县衙捕快而停下他们沉重的脚步。
丧事办完，在长满蒿草空旷幽静的野外，郑家祖坟里又隆起一个泥土新鲜的新坟堆。
让人们意想不到的是，就在坟堆隆起的骤然间，郑老的坟头却奇怪地冒出一股旋风来。这股旋风神魔似的，刚冒出来时只是不大的一团，缓慢地在地上滚动；接着就体积变大，绕着崭新的坟头哗哗地走了几个来回，然后就憋足劲咆哮着越刮越大，转眼间就变成了一股势不可挡的龙卷风，有数丈之高，强悍无比，迅猛异常。坟堆上的新土就被重重掀起一层来，扬扬撒撒地抛向了空中，周围的树木也被它冲撞得东倒西歪，摇摇晃晃。肆虐过一阵，紧接着，它的体积和威猛就又神奇般地突然增高加大，以至直立在空中，一声怒吼，便呼啸着朝西北方向扑了过去。
这愤怒的龙卷风一路过去进了村，从东街呼啸着穿过西街，又折身从西街绕到后街再到前街，横冲直撞，扫荡一切，掀翻了打粮场里的八个麦草垛子。全村有二十六棵树被拦腰折断，刮塌十二堵墙壁，不少户人家门上挂着的帘子被撕下掀在空中，院子里放着的盆瓢水桶被刮得满地滚动，不知谁家茅厕上空还刮着飘起一根女人的红裤带。这大风满村里乱撞着大发一阵神威之后，便在前街戏楼子旁那棵千年古槐前住了脚狂啸猛旋起来，古槐上挂着的那面铜镜，被刮得摇来晃去噼啪作响。
龙卷风在那座“泰山石敢当”的碑碣前丁字路口放慢了脚步，似乎在寻找着自己的猎物，逡巡了几个来回就又叫起劲来，沿着大道向西一路呼啸而去。
……
3
一阵迅猛异常多少年从未见过的龙卷风过后，村里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大风来临慌急地躲起来的人们这时都从屋里和一些僻静处走出，惊讶着各处去看被大风刮损的东西。然而魏老先生心中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追了一气未能追着失疯狂癫的唐老先生，就觉十分沮丧，不由为流离失所的唐老先生而悲伤，为紫薇的命运担忧起来。
胡乱吃了几口饭，魏老先生便一声不响在窗前一条凳上坐着抽起了闷烟，脑海里不觉就冒出唐老先生说的那句话：唉，世上的女人真不中用，听了道士一句谶语便吓破胆失疯成那样，女人，说不中用还真是不中用的！这句话在魏老先生的脑海里，这些天一直都在翻腾着。看到如今唐老先生也如他夫人那样疯疯癫癫，魏老先生心中兀自慨叹说：唉，如此看来，世上的男人也中用不到哪儿去！
闷头抽了几袋烟，抬脸看天，天空虽不见了风的影子，却还是灰蒙蒙的一片。郑兴走过来说，魏叔累了半日不吃饭怎么在这里抽闷烟？魏老先生说吃不下。沉吟了一会儿，便将他当街遇着杜日虚，紫薇在送往太原离宫的途中逃跑的事告诉了郑兴。
郑兴闻听，瞪大眼睛惊讶道：“魏叔，这不可能吧？我不相信紫薇会从他们手中跑掉！”
魏老先生停下抽烟，看着郑兴道：“魏叔还骗你不成？紫薇的确是途中逃脱了，这是杜日虚亲口对我说的。杜日虚说，人逃走后，朝廷派下的那个许大人和陈梦章都在逼着问他要人，都归咎于他，这让他惶惶不可终日。这两天，正领着一帮衙役四下寻找呢。”一听这话，郑兴登时气得憋在那里，半晌才道：“这帮穷凶极恶的家伙，紫薇即使逃出去，怕也会被他们很快抓到的！”魏老先生一面装满一袋烟接着抽，一面说：“担心什么，事情并不那么容易。据杜日虚讲，州府已纠集起几个县的衙役在附近村庄和野外寻找了三天三夜，连紫薇的影子都没看到。别担心，孩子，天地间这么大，一个人逃掉，怕是一万个人也寻找不到了。”
尽管魏老先生为他宽心，但郑兴依然为紫薇的安危担忧。他陡然变得烦躁不安，在地上来回走动起来，口中大声嚷道：“那么多衙役三天三夜都没找到，她会逃到哪里去呢？魏叔你说，一个女孩子家遭到如此厄运，她会不会想不开去寻短见？”魏老先生说：“别说这没来由的不吉利话。”郑兴脸上一急道：“即使不去寻短见，倘若逃到深山老林里去，野兽很多，岂不更危险更加令人放心不下吗？我要去找她，魏叔，我现在就去！”
见郑兴如此烦躁不安，像要发疯似的，魏老先生立刻停下抽烟，望着郑兴肃然道：“我才跟你这么说，你就急得要命了，你能到哪儿去找？再说，这两天衙府上上下下派出百十来号人马在满世界地到处找，事情正在风头上，你这样沉不住气，也急慌慌地往一块凑去，会是什么结果？”
郑兴被魏老先生一顿说得不吱声了，气呼呼地蹲在那里喘粗气。
魏老先生缓了口气，接着就将中街突然遇到唐老先生狂狂癫癫的事告诉了郑兴。他叹着气道：“想不到唐老先生现在会失疯成那样，见着人形同陌路，跟他连句话都搭不上。可他看到了杜日虚还是害怕，一见面就没命地调头朝前街那方向奔去，待我追过去找时，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魏叔，我不相信，我恩师果真会疯成那样吗？”
魏老先生手一扬道：“那还有错？你快去前街找你的恩师去吧，把他领回来管起来，他一家人如今成了这样，这也算是你该尽的一份孝心。”
郑兴听魏老先生说得言之凿凿，泪水不禁哗哗流下来。他的喉咙里像有团棉花塞着似的说不出话来，眼下自己能做的就是赶快去找到唐老师，把他看管关照起来，他心中这么想着，转身出门一口气朝前街跑去。
“来喜，来喜？来喜呢？怎么不见来喜了呢？”郑兴走后，魏老先生立刻拿眼睛在院里寻找喊叫着来喜。
左善一脸轻蔑之态，走过来对魏老先生说：“魏叔，你知道来喜是甚人？轻飘飘的，他可靠不住！刚才起大风前，我在中街见到他背着一支四脚桌往村里送还去。我告诉他说那个叫花女在孝河湾土滩上坐着晒太阳，他便心不在焉了，说不定是颠到孝河湾里去了！”
魏老先生听左善鼓捣了几句，不高兴地叹道：“这个来喜也真是的，要去看那个叫花女也不看闲时忙时？急用着就不见了，真是的！”
在人们心目中，此类提鞋拾帽的事情似乎就是来喜的专利，尽管别人也不是做不来。眼里看不到来喜，魏老先生就又低着头抽烟，等了大半天，还是不见来喜回来，魏老先生就问，左善，来喜找那叫花女是什么事？左善偷着笑了一下说，我也说不来，是什么事魏叔去问来喜吧。魏老先生愣了一下，说：“不等他了。左善，过会儿郑兴就把唐老先生领回来了，你过去问你魏婶拿一件衣袍吧，让唐先生替换。”
左善没多想，应声折身离去，不一会儿就拿来一件大半成新的棉布衣袍交在魏老先生手中。
这个来喜也真是的，要紧时候却不见了踪影，如左善所说，真是到孝河湾找那叫花女去了？
丧事办完，龙卷风进村之前，来喜正背着一支四脚桌颠颠地往村里去送还，可他从郑家出来刚至中街，就遇迅猛异常的龙卷风横空而来，转眼间便狂啸怒吼着旋到他面前。来喜身单力薄，人长得瘦小，哪能经得住那么大的狂风折腾，又背着一张四脚桌，没几下就被狂风连人带桌凶猛地吹倒在墙根下。面对多年罕见的龙卷风，来喜真给吓坏了，他不敢乱动，两手紧紧握着桌脚，他怕大风将他刮走。这时，他蓦地看见前面的茅厕里被风卷起一根女人的红裤带向空中飘去，他觉得这事很蹊跷，怪有意思的。
见风走了，来喜才从墙根底爬了起来，揉了揉眼睛，正要背着四脚桌往前走，却见左善媳妇月月的脑袋从大半人高的茅厕围墙内陡然冒了出来。随即便见她两手捏着裤腰走出，来喜一看就知是什么情况，哧哧地笑笑跟了上去。
来喜疾走几步上去就问：“月月，刚才刮大风时你躲在茅厕里？”月月回头扫了一眼来喜，道：“来喜，你这人真有意思，你问女人这些事是什么意思？”
来喜将肩上的四脚桌往起耸了耸，嘻嘻一笑，道：“我来喜能有什么意思？我只是看见被大风刮得飘向空中一根女人的红裤带，我估摸，怕是你刚才扒出两瓣子屁股蛋蹲在茅石上，大风就来了从你肩上掀走的。”左善媳妇月月听得脸上登时绯红，斜视一眼来喜说：“我说你来喜不正经就是不正经，你一个男人家，怎么能跟我说这些，你这是什么意思？”
来喜就又嘻嘻一笑，说：“驴日的才对你有不好的意思哩，我来喜只是为你好才跟你说这话的，你生我什么气？”月月想生气，却又生不起来，笑了一下，两手摁着裤腰口边走边说：“你别胡说，风把我的裤带都卷走了，你还说这话是为我好？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你来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想取笑人，占人便宜！”
来喜见月月一迭声地这样责骂，便将面孔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道：“月月，你骂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可别连我一块骂。我来喜活三十好几的人了，可从来没有不正经过。你去问问，村里谁不说我来喜心眼好，善良，勤快，又肯帮人？要说男人们不正经，我看要数你家左善了！远的不说，大前天中午，你家左善就正儿八经不正经了一回。”月月揽着裤头不想搭理来喜，来喜就又接着说，“大前天中午，经常来的那个叫花女又转悠到孝河湾里晒太阳，晒了一阵见没人，就走到河边把全身衣服脱光跳进水中去洗浴。你家左善正好扛着镢头下地回来路过看见，就不声不响蹲在一棵大树后面走不动了，偷看人家叫花女的身子，看得眼里放光。直到人家叫花女洗完从水里赤身出来，站在水边穿好衣裳，你家左善才从树后闪出美滋滋地离去。”
月月听得没发火，反倒“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说：“狼都不吃你死来喜的，鬼东西，怪不得三十大几还讨不到媳妇，原来是净操这些烂心，跟人说这种狼吃掉鬼的话给害的！我家左善谁人不知不晓，老实疙瘩一个，挑着大粪都不会偷吃一口，绝不是那种人，我才不信你这鬼话哩！”来喜就说：“真的月月，我来喜不骗你，是我亲眼看到的，我来喜几时说过瞎话？说瞎话骗你是驴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