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兴看着大家,一脸兴奋地说道:“县太爷实在是识时务者,这笔交易他不做也不行,全都依我的了。其一,黑子打了县衙役犯下的事不再追究;其二,赵爷被推倒摔伤致死,向赵家赔偿银子一百两。此外,县太爷当即下令,对推倒赵爷的衙役吴二,罚银五十两,还加了一条,此人三年内不得提升。”
众人听得又发出一阵叫好声,说不管怎样,我们老百姓总算给自己争回了一口气。金刚娘翠翠听说向赵家赔银一百两,喜笑颜开地伸直脖颈从人堆后面挤过来,望着郑兴开口问道:“郑兴老侄子我问你,既然赔我们赵家一百两银子,那什么时候兑现呀?”郑兴说:“三天内,你们赵家人到县衙找县太爷写个字据拿就是了。”金刚娘翠翠高兴道:“这就好,这就好!看来县衙这趟还没有白来!”
众人万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好结果。黑子娘杏花听说黑子打了县衙役犯下的事将不再追究,一时竟悲喜交集,激动地说:“谢天谢地,这下可能见到我家黑子了!当下就坐在老爷子棺柩前大放悲声,众人好半天才将她拉起。大家伙脸上个个挂着喜色,高兴得又纷纷议论了一通,才抬着老爷子的棺柩打道回府。
至此,这场风波才算平息下来。
郑兴这次作为代表进去跟县衙谈判,虽然县衙在强大的声势面前不得不作出让步,谈判达到了预期的目的,但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心里明白,县衙对此事作出让步,完全是权宜之计,息事宁人。尤其让郑兴担忧的是,对自己更加耿耿于怀的杜日虚,决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
3
回来的路上,郑兴突然变得心事重重,惶惶不安,他不由惦记起了家中的老母亲。如今父亲已撒手人寰,紫薇也凶吉难卜逃得不知了去向,他对家中孤身只影无人陪伴和服侍的母亲实在放心不下。赵老爷子的棺柩抬回来在灵堂前重新安放了,刚刚将到县衙进去跟陈梦章和杜日虚谈判的结果告诉了魏老先生,金刚娘翠翠就朝他趋了过来,眼睛盯着他道:“郑兴老侄子,操办老爷子的丧事要花银子,大婶这样想,老爷子给你的那两个金元宝是不是先给大婶拿过来凑凑急呢?”一听此言,郑兴有点生气道:“刚从县衙回来脚步还没站稳,大婶怎么这样心急?”
金刚娘翠翠听得一愣,睁大眼睛道:“老侄子你别发火,大婶实在是手头紧,给老爷子办丧事急需银子,要不大婶不会这时候就跟你提这事。”
郑兴不客气地说道:“大婶既然手头紧给老爷子办丧事要花银子,何不及早到县衙去兑现那一百两银子?我现在顾不得跟大婶说这事,我娘重病在身,一人在家里没人关照,我要赶紧回去看我娘,还要上山去采药,事情多得一桩接一桩。大婶你放心,我郑兴一向说话是算数的!”说罢,调转头就走,金刚娘翠翠脸上一急追了上去,说老侄子你不要走,把话说清楚。见郑兴头也不回地离去,无奈便停下步,喊了说:“郑兴老侄子,你要记得这事啊,婶子可相信你说话是算数的!”
郑兴没有回应,急匆匆回去一进院门,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母亲正跪在院墙壁神龛前合掌闭目祈祷,面前立着父亲的画像,画像前摆放着赵老爷子临终前补偿给的那两个金元宝,母亲的神态看上去很是虔诚。
郑兴立住脚步怔在那儿大半日,他不想在这种时候惊动母亲,未敢弄出一点声响,见母亲祈毕起来,才喊了声“娘”走了进去。郑妈半晌才慢慢回过神来,她见是儿子回来,不禁叫了一声“兴儿”。郑兴疾步走到母亲面前,单腿跪下问道:“娘,您为何要这样?”儿子的突然出现,使回过神来的郑妈一时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嗫嚅着说道:“呃,娘好好的,不为什么……”说时,她的手有些颤抖,不由泪水潸然而下。
见母亲这般模样,郑兴心情异常复杂,进而问道:“娘,您跟儿子说实话,您老人家到底为什么要这样?”郑妈踌躇半晌,声音凄楚地说:“兴儿,你走了娘一人在想,你爹一生活得很艰辛,跟人共事吃了一辈子的亏,娘只是想把这两个金元宝给你爹供供,也算是对他九泉之下英灵的一点慰藉吧。”
这话让郑兴听得有些误解,以为母亲对他要将这两个金元宝还给赵家的事想不通,便解释道:“娘,我爹在世时曾对儿子说过,今生今世再不准提前塬上那垧地的事,他说权当没那么回事,不能影响后人之间的关系。所以,儿子才打算等黑子回来后,把这两个金元宝再归还给赵家的。”不料郑妈却说:“兴儿,娘不是不愿意把这两个金元宝还给赵家,娘想得通这事。只是,娘想在你把这两个金元宝归还给赵家之前,先告慰一下你爹的在天之灵。然后,娘还想让你亲自拿着这两个金元宝,到你爹坟头烧香去供供的,让你爹也知道这事……”
“娘,这……娘在我爹的遗像前已做了祭奠,不也一样吗?”郑兴有些犹豫,轻轻一笑望着母亲道。
“不,兴儿,娘是娘,你是你,这是娘的心愿,你一定得去,要不娘这心里不好受。你爹当年跟赵老爷子打那场官司时,你还没来到这个世上,那是一场昧心官司,输了那场官司,我跟你爹都气得要死。你爹三天都没吃一口饭,差些寻了短见,娘也整整哭了三天三夜。这几日,娘一想起当年你爹输掉那场官司的事,就气得饭吃不下,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郑妈说着,两行泪水已顺着脸颊默默淌了下来。
郑兴见母亲为这事如此伤心,要让自己拿着这两个金元宝到父亲的坟头去祭奠,一面将母亲搀扶起来,一面安慰道:“娘,您别发急,儿子一定拿着这两个金元宝到我爹的坟头去祭奠,绝不违抗娘的意愿!”顿了顿,又给母亲宽心道,“娘,儿子告诉您一个好消息,黑子很快就会回来了!”
“黑子很快就会回来了?好,好呀!”郑妈听得一下怔住,抬脸望着郑兴惊喜道。
“今日村里人抬着赵爷的棺尸到县衙去闹,儿子进去跟他们谈判,提出要县衙惩罚打人凶手向赵家人赔礼道歉,并补偿赵家一百两银子,不再追究黑子打了人的事。在强大的声威面前,县太爷不得不答应提出的要求和条件,最终做出让步,并惩罚打人凶手吴二三年内不得提升。”郑妈听得皱眉道:“一百两银子?难道老爷子一条性命只值一百两银子吗?”
郑兴听母亲如此说,如梦方醒,陷入一阵沉思,才意识到自己并未讨得什么公道。他不由联想到自己被他们狠狠敲得一笔竹杠,竟将父亲心爱的耕牛卖掉,并将前塬那两垧地也抵给了好心的魏叔这事。如今,除这三间破屋之外,自己已是一贫如洗,而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能向何处去诉说呢?即使是天大的屈辱和痛苦,也只能在自己心中扛着。想到此,郑兴无奈地叹一声,对母亲道:“赵爷一条性命赔了一百两银子,虽跟白丢了差不多,可总算争回了一口气;儿子想到我爹的死和白白被人敲了一笔竹杠这事,心中如刀割一般难受……”
“兴儿,千万别往这方面想,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你要记住娘的话,吃亏人常在世的。”郑妈说过这话,便默然回到屋里,就又小心翼翼地将那两个金元宝用半条破衣袖裹着藏在柜后面一个瓷坛里面。郑兴见满脸憔悴重病在身的母亲仍是那么慈悲为怀,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对母亲的体贴之情,当即便要拿着这两个金元宝到爹的坟头去祭奠,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郑妈看着很是心疼地说:“你先歇着吧,从县衙刚回来身体很累,抽空再去也不迟。”郑兴说自己不累,这会儿就去。他扭头发现锅台上他煎好的汤药原封未动,惊诧道:“娘,儿子给您煎好的汤药,娘怎么没有服用?”
郑妈声音低沉地说:“兴儿,娘早就说了,娘这病是顽症,不好治,咱家日子又这样紧巴,你就别再白花银钱了。再说,周大夫开出的第二个疗程,里面有几味草药要自己进山去采集,娘打心里不想让儿子独自钻进那深山老林里去采集,因此,倒不如把药停了的好。”
郑兴闻言,顿时着了慌,一脸急气埋怨道:“娘,您老人家为何如此执拗?周大夫对治好娘的病蛮有把握,他用的是祖传秘方,说娘这病是可以看好的,您为什么要放弃治疗?至于日子紧不紧的事,哪用得着娘操心,儿子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为娘把病治好!娘,周大夫开出的这个疗程还有两服药没有服下,待娘在这两天内将这两服药服用完,第二个疗程中所缺的那几味草药,儿子也就给娘从大山深林里采回来了。儿子过会儿拿着这两个金元宝从我爹坟头祭完回来,过去叫上保顺和贤胜即刻就动身,为娘很快到介山深处采集药草去。”
见郑兴目光紧盯着她恳求答应,郑妈这才轻轻点了点头,她的神情中充满了慈爱,用感激的目光久久望着自己的儿子,慢慢抬手拭去脸上挂着的泪水。
郑兴松了口气,过去拿起放在锅头的药锅到厨间去烧火热药,一会儿工夫,汤药就热好端在母亲面前。但此时的郑妈却又改变了态度,还是坚持要放弃治疗,说自己的病医了几十年都未医好,再医下去不仅徒劳无功,反而会拖累家庭。
郑兴端着药一下跪倒在了母亲面前,将汤药举在齐眉处,说娘要不答应继续治疗服下这碗药,他就永远不起来。在郑兴的再三跪地恳求下,郑妈才罢了放弃治疗的念头,将儿子热好端来的汤药服了下去。
赵家后院正堂屋里。
金刚娘翠翠脸色阴冷地独自坐着,此时的她,心中正燃烧着一股无名之火。她恨透了那个被赵家一纸休书休掉赶门在外的山花。这个不生不养的烂货,到现在连句屁也不吭一声,脸皮厚得像城墙,倒觉得那两个金元宝自己拿得心安理得!你是赵家什么人!你拿得算甚名堂?思来想去,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决定寻上门去,找那不生不养的烂货去问个究竟,然后把那两个金元宝理直气壮地要回来。
出来刚至中街,就见郑兴手中拎着盖着一块布巾的篮子迎面过来。二人相见打过招呼,翠翠便停下了脚步。她一面用眼睛急猴似的往篮子里瞧,一面道:“郑兴老侄子,不忙了吧?”郑兴一笑道:“咋不忙,总是腾不出手来,我知道大婶是又在惦记那两个金元宝咧,大婶你急啥?我郑兴一向是说话算数的。”
“哈哈,大婶不急。”翠翠假惺惺地一笑,她很不好意思直言送还那两个金元宝的事,目光中流露着急切与慌乱地说道,“你怎么总腾不出手来呢?你现在要到哪儿去呀?”说时,便欲将手往郑兴篮子里伸去,她想揭开布罩看个究竟。郑兴见她的手往篮子里伸来,不经意地便将篮子从左手转到右手,从容说道:“这不,为赵爷的事刚从县衙回来,就要到我家祖坟为我爹烧七去。我娘重病在身,周大夫开的药方,有几味草药要到深山中去采集,怕是一时半会儿也腾不出手来呢!”
翠翠听得怔了一下,看着郑兴道:“你爹坟头回来,又要上山为你娘采药?”
郑兴有些烦了,说:“大婶你怎么这样不相信我?我绝不会骗你的!”说着便抬腿离去。翠翠怕郑兴变了卦,望着郑兴大声提醒道:“郑兴侄子,那你就先忙着吧,你婶子这阵子是在花钱的急头上哩。不过婶子相信你,也相信这世上的东西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准跑不了;不该是你的,即使落到你的手里你也不会要的!”
郑兴脚步匆匆,他似乎没有听到翠翠喊话的声音。
午后渐渐西移的日头,把柔和的阳光洒在一处用低矮土墙围着的一个小独院里,这里正是保顺和山花的家。小院一扇残破的木栅门敞开着,在阳光的照射下,此时这里显得格外宁静。翠翠怒气冲冲地来到木栅门外,一时竟怯了胆,想到那个不生不养的烂货人称“母夜叉”,也不是吃素的,一旦话不投机,岂不是白白吃亏?于是,她立在那里,有些犹豫了。她真想放口大骂一通这个不要脸的,让这个不要脸的骚货听到骂声自己出来。可转念一想,又怕这样撒泼招来街坊邻居弄得难堪,于是她踌躇半晌,将满腹嫉恨之气忍住强压下去。
翠翠呆立半晌,有些心灰意冷,正欲转身离去,却被屋里传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给紧紧勾住。她听得出来,这声音正是从那骚货喉咙里发出来的,她想看个究竟,便小心翼翼地轻步进入院中,朝窗前蹑手蹑脚地走去,站在窗外屏息侧耳偷听起来。身边走来一只黄猫,翠翠吓了一跳,好在那猫没吱声,贼亮的眼睛看了她一眼随即便走开。
屋里,已是年近不惑的保顺、山花,此时居然如同一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的新婚夫妻,正在满屋追逐嬉闹。因为近来,山花一直不分昼夜忙着去服侍老爷子不着家,保顺打了那么多年光棍,尽管娶过山花已这么长时日,但还如同度蜜月一样贪婪。现在闲下有了时间,保顺想跟媳妇做爱的兴致顿时就上来,他想抱住山花亲热一下,而山花却故意不依,两人便满屋追逐嬉闹起来。
山花停下笑,稳了稳神说:“俺只三天不在,你倒这么心急,稀罕起俺来了!”保顺就说:“我觉得不是三天,是三个月,嘻嘻,我只抱着亲亲!”山花把保顺伸来的手一推,说:“你别阎王殿里玩戏法,我山花还不知你保顺心里装的甚鬼?”保顺咧嘴一笑,说:“你咋就知道?”山花就说:“我是你肚里的蛔虫,咋能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