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
不起眼的客栈一角,一扇些许陈旧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冷风入内,吹得在屋中双手合十拜着菩萨的妇人生生打了个冷颤。
那妇人三十上下,肤色白皙容貌姣好,脸上并无多少岁月的痕迹。此刻,她瞪着眼睛,些许惊喜地看了一眼门口,待看清来人是谁,眼里的神采却暗淡了下去。
“婉卿,你回来了,如今先皇驾崩,外面戒严,你小心些才是。”
刚进门的顾婉卿却只是莞尔一笑,清秀的脸上无丝毫忧色,眼神聪慧灵动,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布,献宝似的递给妇人,“娘,刚买的葱油饼,您趁热吃!”
姜氏接过来,却只是看了一眼,便放在桌上。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终是道,“婉卿,这一出走就是半个多月,也该闹够了吧!咱们是时候回去了,现在回去也就是被关上一段时间,若是一旦被你爹抓住,我只怕……”
“娘。”顾婉卿紧紧地抓住了姜氏的手,神情淡定自若,小小年纪,却已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我知道娘以为女儿只是一时意气,也谢谢您放任了女儿的任性,只是,女儿今日出走确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娘,顾家虽大,却从不曾是我们母女二人的倚靠。”
姜氏显然不能明白顾婉卿心中所想,她摇着头,明显的不认同,“顾家不好吗?你爹是当朝丞相,满朝上下哪个不敬他三分?你虽非嫡女,亦是长女,他日出嫁,你爹总不会委屈了你。”
顾婉卿摇了摇头,神思却已然回到那个地方,那个她准备多时、一心想要逃离的地方。
她是顾家长女,也是顾家弃女。
母亲与那人自幼相识,本是那人发妻,共枕三年,一路扶持。却不想一朝赴京赶考,自此杳无音讯。
母亲到底是个单纯的人,就那样痴痴的等,傻傻的盼,这一等,就是十年。
彼时她十岁,与母亲一道被悄悄接入相府时,尚且懵懵懂懂,后来才知,她的父亲已位列丞相,身份尊贵,而在他金榜题名那年,他便已得皇帝器重,招为佳婿。
“你可是怨你父亲?怨他抛下我们母女不闻不问?可是你要知道,他也是身不由己的,天子一诺,他也只是奉旨成婚罢了。”
顾婉卿摇了摇头,她抓住姜氏的手,眼中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上一辈的事,做小辈的,本就不应干涉,何况娘既理解父亲,我就更没有耿耿于怀的道理。”
将茶壶里的温水递给顾婉卿,看她喝下去,姜氏这才道,“那你为什么不愿留在相府,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反而非走不可呢?”
一声轻叹幽幽响起,顾婉卿语气里忽然就多了一丝惋惜,“娘还记得那个叫清武的孩子吗?”
“自是记得的,那孩子聪明可爱又乖巧,当年都说他是神童来着,只是可惜了。也是你五姨娘命苦,年纪轻轻就丧了稚子,也难怪会变得疯癫了。”
神思忽然有些恍惚,顾婉卿揉了揉太阳穴,神情里却透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成熟,“众人皆知清武是被毒蛇咬到不治而亡的,可我却是亲眼看见,那条蛇是嫡母管家趁人不注意扔过去的,不等我反应过来,那人已经溜掉了,而清武……”
桌上的茶壶被失手打翻,水顷刻间流淌出来,掉落在地上,嘀嗒作响。
姜氏慌乱拿出一块帕子去擦拭,眼中却满是慌乱,“婉卿,这话可不得乱说。你嫡母是当朝公主,身份尊贵,怎会做出那种事来?何况,她膝下子女双全,又有什么理由那么做?”
有什么理由?
清武是神童,得父亲喜爱,他日保不齐就会威胁到她亲生儿子的地位,何况五姨娘仗着父亲疼宠素来张狂,与嫡母不睦已久,发生那样的事,便不是偶然了。
她本就不是轻狂的性子,自打目睹了这件事,便愈发低调,以致在相府渐渐变得可有可无,而母亲向来单纯又无争,所以这几年她们才能平安度过。
“娘,你该知道,女儿并不是个会撒谎的,如今我已及笄,嫁人是迟早的,若有朝一日我不在您身边,我只怕嫡母会对您不利。”
姜氏一直在努力保持镇定,可是眼中的慌乱却清晰可见,“先不说你嫡母是不是那样的人,即便那件事真是她做的,也是因为她和你五姨娘不睦的关系,我向来安分守己,她当不会对付我才是。”她紧紧地抓住顾婉卿的手,急切地向她的女儿求证道。
顾婉卿便已了然,母亲对那个家,终究是有念想的。
母亲读书少,很多道理并不看得明白,她的想法一直很简单,她只想守在父亲身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也心满意足了。
“婉卿,如果她非要对付我们,我们就把这件事告诉你父亲,你父亲公正,应当会为我们主持公道的。”
母亲信任父亲若此,顾婉卿便不忍再多说了。
其实清武的事,父亲心里未必没数。只是嫡母是公主,权势、身份盘根错节,何况多年夫妻,父亲断没有深究的道理。
已近日暮十分,顾婉卿抬起手臂,忍不住轻轻打了一个哈欠。虽天色尚早,不知为什么,今日倒是有些困乏了。
“娘,今日精神有些不济,我先睡了,我已知道你的想法,明日我们再从长计议,可好?”
然而,姜氏的神色里却忽然多了些内疚,顾婉卿倒也没有多想,只整理了一下床铺,宽衣倒了下去。
母亲无疑是想要回去的,然而一旦回去,于她而言,又面临着什么呢?
先皇猝然薨逝,朝野震荡,而太子多病,执掌兵权的大将军属意于三皇子,两派纷争之中,父亲若想暂时保持中立,必然会有所动作,而联姻向来是最佳选择。
顾家中,够婚配年龄的女子,也只有她和小她一岁的顾清夕而已,无论如何,她们二人终究逃脱不了为顾家谋利的命运,或迟或早。
顾清夕是嫡女,注定担负着家族重任,她虽是长女,也必然会被要求全力辅助顾清夕,而母亲,自然就会成为他们要挟她的砝码。
困意汹涌而来,陷入沉睡之前,顾婉卿想,明日一早,这其中的利害轻重是一定要告知母亲的。
今日出走,机会难得,皇帝驾崩,父亲忙于朝务,且她平时表现素来规矩老实,这才让丞相府放松警惕,给了她们母女二人逃出去的机会。若自此返回,她们必再没有下次了。何况辗转半月,再行几日便可以离开祁国赶赴安国了,总之一定要和母亲说清楚,她总是不能功亏一篑的。
迷迷糊糊之中,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忽然掉落在脸上,顾婉卿想要动一动,奈何身体倦得厉害,只能任由自己沉睡下去,恍惚中,隐约是母亲的低泣。
“婉卿,娘对不起你。”